换成以前,天兰想也许就算了,但这一次不同,加上这七分,她的化学就上了九十分,这可是值得全家高兴的一件事。还有,她就和陆婷婷平起平坐了,第一名!天兰以前是想也没有想过。
于是下课后天兰就找了化学老师。
“老师,”天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给我少加了七分。”
“哦,”老师问:“哪里?”
天兰就指给他看。
老师看看试卷,再看看天兰,说:“分数多少这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真正地掌握了知识,这在中考时自会见分晓。”
“那这七分——?”天兰问。
“我看就算了,”老师说:“我改试卷还是很少出错的,况且,错又在这个地方,很难判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说呢?”
再蠢的人也听得出是什么意思。
天兰红着脸退回座位,老师的眼神是一片薄薄的刀片将心生生地拉着疼。西子跑过来关心她:“怎么了?”
“没什么,”天兰笑笑说:“问一道题目。”
西子说:“你该改名了,叫拼命三郎,除了学习,什么都心不在焉的。该不是病一场病糊涂了吧。”
“也许,”天兰说:“我真该再去看看医生。”那一天天空一直飘着细雨,天气转凉了,冬天已经整装待发。西子放学后直嚷冷,回家加衣服去了,天兰一个人早早地来到了师专。
偌大的运动场空荡荡的,雨水在地面积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洼。天兰想起化学老师看她时的表情,也象这雨水一样的不近人情。天兰想要是陆婷婷老师一定会给她加上这七分了,或者是西子,说不定也会给她加上。老师的眼神还是那薄薄的刀片,削去了天兰所有的自尊。
程涛拿着饭盒走过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天兰。
“有球吗?”天兰跑到他面前,甩甩头发说:“我们来打篮球。”
“好久不见你,西子说你病了。怎么,刚好又想折腾出病来。”
“我心情不好,”天兰说:“心情不好时找你打蓝球,这可是你说的。”
“好!”程涛想想,然后说:“等我拿球去。”
天兰和程涛就真的在操场上打起球来。球沾上雨水后,拍在地上“啪啪”地响。是一种很放肆的快乐的响声。
天兰跃起投篮,说:“程涛,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在下雨天打球了,痛快!你知道吗?我那时不懂,和西子老笑你。”
程涛不回答。
天兰又问:“那天你为什么不和我比?你不一定会输给我。”
程涛说:“来,我们专心。”
天兰也就不再说话。
天很快就暗下来了,时间还早,操场上的路灯还没有亮起来,球到最后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他们才不得已停了下来。
雨水淋湿了天兰的头发,天兰觉得脸上也是湿湿的,可是手脏,她不敢去擦。
程涛说:“走,到我宿舍里去洗洗,当心又感冒了。”说完拿起球,背上天兰的书包就走。
天兰跟着去了。
这是天兰第一次到大学的男生宿舍,四周很脏也很乱。门后贴着一张周慧敏的大照片。程涛摇摇水瓶说:“还好,还有半瓶热水。”说完倒出来给天兰洗脸。
天兰一边洗,程涛就说:“瞧,这就是大学生的生活,是不是很失望。”
“你初三的时候想什么?”天兰问。
“想考中专,后来没考上。”
“然后呢?”
“然后念高中,念得走路都歪歪倒倒。就这样上了师专。”
“后悔?”天兰问。
“哪有时间后悔,”程涛笑着说:“只有一直朝前走,不回头。”
“不回头?”
“不回头。”程涛说:“就这样一直长大。”
天兰一听这话就哭了。
程涛说:“快别这样,给别人听见我就说不清楚了。怎么还象个小孩子。”
天兰还是哭。
有人推了一下门,一看这场景,赶紧溜掉了。程涛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哭吧,哭吧,身正不怕影子斜。”
这一说又把天兰说得笑起来。
“神经。”程涛骂,却又语气温和地说:“说吧,遇到了什么事。”
天兰就把上午的事说了一遍。
“傻丫头。”程涛说:“我以为天大的事。”
“我不是在乎这七分,关键是太伤我自尊心。”
“要不怎么叫成长呢,”程涛说:“再考一次给他看看,比这次更好。失去的自尊可以自己挽回,不信我们打赌。”
天兰止住抽泣。“好了,”程涛说:“该上课去了。”说完从床上拿起一叠试卷说:“这是你的卷子,我用完了,谢谢你。”
天兰告别程涛往教室走去,一边走就一边想今天是怎么了居然在陌生人面前哭泣。程涛是陌生人,不是吗?天兰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每次和西子她们去看电影,别的女孩子动不动就哭得稀里哗啦,天兰就是不哭。因此还得了一个“石头心”的外号。这下要是给西子知道就该给笑话死了。
晚上回到家,看程涛还给她的试卷,发现好多她做错的地方都被程涛用红笔做了批注,天兰看着程涛的字,那些漂亮的英文和中文。一个可怕的词顿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恋爱”!天兰并不早熟,这个想法让她在刹那间苍白了脸。
还好,很长一段日子里,天兰都没有再见过程涛。
直到元旦时收到他寄来的明信片,才知道他去了镇上的中学实习。西子也收到一张,两张明信片上的祝愿一样的简单,“新年新气象”。天兰和西子按地址都回了一张明信片去。西子把一张明信片画得花里胡哨的又是英文又是中文。天兰想想不知该写点什么,就干脆一个字都没写,西子笑她说这叫一切尽在不言中,细细品味意义深远。
期未考试的前一个月,补习班的课停了。上完最后一晚的课,刚好碰到王新她们,天兰和西子跟她们道别,王新问:“下期还来吗?”
“说不准,不知道这班还办不办下去?”天兰说。
“不管怎么样,考个好中学,”王新拍拍她和西子的肩:“再来玩,再来打球。”
天兰点点头和西子一起走出师专的大门,心裏忽然有些酸酸的,她想起也许从此再没有机会见到程涛,她还没来得及长大,还没来得及懂得爱情。程涛的身影就如同雨天黄昏从手中飞出的篮球,睁大了眼也再难看清楚了。
很快就是期末考试,昏天黑地中天兰更没了时间想一些本就不该想的事。
功夫不负有心人。
期末考试天兰考得很不错,破天荒地挤进了前十名。虽然是一个第十名,但这对天兰和爸爸爸妈妈来说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喜悦。让天兰最开心的还是化学,考了九十二分,化学老师还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天兰。象程涛所说的一样,失去的自尊可以自己挽回。程涛该回老家过春节了吧。天兰想起那张空白的明信片,很遗憾没有在上面写上谢谢两个字。
喜气洋洋的春节一过,天兰又投入了紧张的学习之中,因为教委不同意,新学期里,师专的补习班没有再继续下去。象西子那样请家教吧,有经验的老师请不到,请没经验的又怕把钱扔进了水里。爸爸妈妈叹完气后鼓励天兰说:“这也没什么,革命靠自己。”
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的下午,西子兴冲冲地在楼下叫她说:“走,陪我到师专去!”
“干嘛?”
“我的英语家教最近结婚,我去请程涛替补。”
“去走走吧,”爸爸也说:“老对着书也不行。”
天兰就和西子一起去了师专。这时已经是春天了,操场边的梧桐露出了可爱的嫩嫩的绿牙儿。天兰努力想,真就想不起程涛的模样。当过老师的人了,该成熟一点了吧,不知道是不是还会偶然想起一个在他宿舍里哭得一踏糊涂的女孩子呢。
程涛从男生宿舍里走出来,还是那种大步大步的步子。果然是成熟了,光从长相上就能看得出,头发长了许多,乱糟糟地堆在头上,腮帮子上的胡须就象柳枝上的芽儿,密密匝匝地敷了一层。
西子一看“卟哧”笑了出来:“象个侠客。”
程涛也笑,说:“没想到是你们,怎么,想我了,来看我?”
“臭美!”西子开门见山:“无事不登三宝殿,本小姐想请你做家教。待遇从优。一小时十五元,如何?”
“友情为重,”程涛说:“谈什么待遇。”
“这么爽快?”西子开心地跳起来:“刚才我还和天兰打赌呢,她说你不一定有时间。还说你不一定愿意。”
“胡说。”天兰听了用力地去拧西子的手臂,西子一阵夸张的乱叫。
“又长高了,”程涛望着天兰,用手往她头上比一比说:“该有一米七二了吧。”
“长个不长脑,”天兰说:“有什么好。”
春天的天蓝得很不彻底,那一次的相见就在这样的天空下淡淡地过去。回到家里天兰后悔地想其实应该可以和程涛多讲讲话的,比如告诉他,期末考化学考了九十二,或者邀他一起去打打球,看他的模样,应该是很久没有做过运动了吧。没想到程涛的胡子是那样的,象西子说的,侠客。天兰笑笑。梦里蓝天下金黄的汗珠成了一个不真实却令人怀念的过去式,不回头,就这样长大,是的,天兰想,就这样长大。
程涛的自行车铃声从楼下传来的时候,天兰觉得自己就象诗裏面所说的“有过了秘密,已经成熟的少女。”天兰不读诗,这是包在她语文书封皮上的挂历纸上的一句话。挂历纸是爸爸从图书馆里捡回来的废弃品。天兰想所有东西都有他既定的命运,就象这张小小的挂历纸。被安排来形容她一时的心情。程涛穿的是蓝色的衣服,天兰在窗口稍一起身,就能看见那随风扬起的蓝色。西子说程涛的课讲得极生动,连她爸爸都爱听。西子说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程涛好了,保证一问就懂。天兰装做笑嘻嘻地说好,心裏却很清楚,程涛是西子的家教,是西子用钱请来的老师,他让西子的英语一下子上了八十分,西子的爸爸一高兴给了他一条“红塔山”,西子她妈妈一高兴烧了“甲鱼”,这些都是西子和程涛之间的事,与自己无关。天兰没有当局长的爸爸,天兰的成绩要有进步,得自己没日没夜的干。西子还在说,真的,我帮你问程涛去。天兰看着西子点点头。想自己真是大人了,大人才有本事象自己这样装模作样。
再见到程涛也是一个星期天,天兰家里来了客人。是妈妈做知青时的好朋友,贵客。妈妈叫天兰到不远的商店买一种叫做“冬条”的零食,说是她这个朋友的最爱。天兰一下楼就遇到了程涛。
“天兰!”程涛高兴地从车上跳下来:“西子说你住这儿,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你。”
“去西子家?”天兰问。
“对。”程涛说:“王新她们又在练球了,她们很想念你。可我听西子说,你最近成了‘拼命六郎’了,整整番一倍的努力,想必你是没时间打球了。”
“西子尽瞎说。”天兰不高兴:“我又没钱请家教,怎么可以象她一样,一边看席娟一边拿高分。”
“你这是骂我还是骂西子?”程涛一幅饶有兴趣的样子。
“我是嫉妒。”天兰赶紧笑着说。她可不愿程涛把她看做那种小肚鸡肠的女孩子。初夏温暖的阳光里,天兰看程涛骑上车远去,程涛回过头来喊到:“加把劲哦!等你的好消息。”天兰发现程涛蹬车的背影有点微驼,竟有点象爸爸,念小学的时候,爸爸送她上学,蹬车离去时就是这样的背影。天兰想自己是很欣赏程涛的,程涛已经是真正的大人了,和她班上的那些小男生不同,青春痘才刚刚冒出来,却非做出一副老谋深算高深莫测的模样。是的,欣赏。这个词很贴切。
天兰管妈妈的朋友叫“冬姨”。冬姨不高,但长得很白净,一张娃娃脸,不仔细看仿佛三十才出头。她住在一个有名的海滨城市,这一次是出差经过这裏,特意来看看妈妈。天兰从未听妈妈提起过冬姨。但从爸妈的言谈举止里知道他们是很在乎这个朋友的。冬姨那晚住在天兰家。妈妈要送她去住宾馆,她死活也不愿意,和天兰挤到一张小床上。咯咯地笑个不停。妈妈好象也年轻了许多,脸上的细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光泽的笑容。天兰不知道自己到妈妈和冬姨这样的年纪时是不是也有旧可怀,她们嘴裏的知青生活,和关于坐上火车还不知去向何方的大串联的激|情回忆,对天兰来说是很模糊的,象上了年纪的黑白纪录片,斑斑点点。没有解说就更是一踏糊涂。
妈妈叫天兰出来洗脸,附在天兰的耳边小声说:“小心不要问冬姨孩子的事,冬姨没有孩子。”
天兰疑惑地点点头。
熄了灯,和冬姨一起躺下。天兰发现冬姨的呼吸很轻。象黑暗中游泳的鱼。一下,又一下。这样温柔的人,天兰想,怎么不是母亲?
沉寂了一会儿。冬姨说:“兰兰,你知道吗,你和你妈妈年轻时一模一样。”
“冬姨,”天兰问:“海是什么样?”
“很蓝,蓝得象秋天的天。”
冬姨说话很抒情。这一点和妈妈不同。天兰也就放心地问:“冬姨,你象我这么大的时候在想什么?”
“恋爱。”冬姨的回答吓天兰一跳,她说:“我那时遇到一个男孩。他高高的,穿烫得直直的裤子,写得一手好字,会唱不走调的《草原之夜》,我为他朝思暮想。”“冬姨,”天兰声音弱弱地说:“你和我妈妈不一样,她从来不和我说这些。”
冬姨的手从被窝里伸过来,软软地握住天兰的手说:“那是因为她是你妈妈,她天天看着你,不知道你原来已经长大,会问这么深刻的问题。但是天兰,孩子是母亲的骄傲,没有人比她更爱你。”
天兰不加思索地脱口而出:“那你为什么不要孩子?”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冬姨回答说:“我年轻的时候,没有人教我抗争命运。”
“年轻的时候就可以抗争命运?”
“当然。”冬姨捏捏天兰的手心:“就象你的现在,皮肤白里透红,嘴唇饱满,眼睛明亮,连上帝都怕你。”“我要是考不上重点,我不想我妈妈拿钱买重点给我念,可是我怕她生气,冬姨你说我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相信我。”冬姨拍拍她:“睡吧,明天再说明天的事。”
天兰微笑着睡去,一夜无梦。第二天一大早,天兰妈妈好奇地问:“你们昨晚都说什么来着,好象很晚才睡。”
天兰紧张地从稀粥里抬起头来。
冬姨笑笑说我告诉兰兰海是什么样子,我邀请她暑假到我那儿去看海,她很兴奋。
天兰放下心来喝粥,心想没有看错,冬姨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考不好可不行,”天兰妈妈说:“考不好哪有这个心情。”
“重在尽全力,”冬姨说:“我看兰兰挺努力,你可别给她太多压力。”
天兰感激地看她一眼。
“倒也是,”妈妈笑着递一个面包给冬姨:“说真的,我们家兰兰最近是用功不少,也许也是知道火烧屁股了。我和她爸看着也开心,但不能讲,小女孩子,一表扬就翘尾巴。”
“怎么把我说得象猴子。”天兰不满。
“没大没小。”妈妈也不高兴。
冬姨却哈哈大笑。
天兰就在冬姨的哈哈大笑中出门。初夏的早晨,空气中有一种淡淡的茉莉花香。西子穿了一件墨绿色的厚长裙,远远地向她招手。
走近了,西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告诉你一个秘密,程涛是个乡下人。”
天兰心裏惊讶,嘴裏却说:“乡下人怎么了,你难道不是吃乡下人种的粮食长大的。”
“可是程涛,”西子嘀咕着:“程涛怎么会是乡下人,他气质不凡,风度翩翩。”
“你是怎么知道的?”天兰问。
“昨天我听他跟我爸谈起,我爸还说了,要是程涛能把我别的科目也补得稍微象样点,我爸就想办法把他留在城里。象他们这样的师专生,是一定要回很偏远的农村去教书的,你知道那里的中学是什么样,”西子皱着眉说:“连黑板都用破油布来代替,老师用煤球炉烧青菜吃。程涛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那程涛怎么说?”天兰关心地问。
“她叫我一定要用功。”西子突然有点得意:“程涛说了,他一生的命运就掌握在我的手中。他现在教我卖力到极点。”
天兰的心猛地缩了一下,一种真切的失望涌上心头。看来每个人都是这样的,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可以不要自尊。只是没有想到程涛也是这样的人,天兰曾经如此地欣赏过他,没有理由地把他当做心中的偶象,这一切多象儿时所搭的漂亮的积木,只能远远地欣赏,走近了之后,不小心手指轻轻一戳就倒了,倒得如此之快,总是无法补救,徒留遗憾在心头。
放学回家发现冬姨在收拾行装。妈妈在厨房里杀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大鲤鱼,高声地说:“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不容易大老远来一趟,又急匆匆地要走。”
天兰走过去:“冬姨,真的要走。”
冬姨笑笑说:“没有不散的筵席,瞧你妈妈,还象学生时代一样的天真。”
天兰说:“妈妈只是舍不得你。”
冬姨搂搂她:“你妈妈说了,把你给我做干女儿,暑假的时候,不管考得怎么样,到海边来看干妈,我请你去吃生猛海鲜。”
“把她美得。”妈妈在厨房里听见了,说道:“还是那句话,考不好,哪儿也不去。”
冬姨附到天兰耳边说:“别信你妈的,她刀子嘴豆腐心,在我们那一届可是出了名的。”
天兰咕咕地笑。冬姨从皮箱里拿出一只小巧精致的音乐手表说:“瞧我这记性,连见面礼都忘了拿出来,这只手表会说话,你早上要是赖床,它会骂你懒虫,不信你试试。”
天兰一试,果真是这样。电子模似的声音“懒虫、懒虫”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妈妈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天兰和冬姨笑做一团滚在床上。
“还象个孩子。”妈妈嗔怪地说。不知是说天兰还是说冬姨。
冬姨是坐晚上十二点的火车离开的。爸爸妈妈一起去送她,天兰一个人在家看书,有点害怕,就把各个房间的灯都打开来。十二点的时候,天兰好象听到从远方传来的火车的汽笛声,那声音细而尖锐地穿空而来。天兰想冬姨就这样走了,她还有很多话没有跟她说。人的一生真是很奇妙,冬姨和妈妈一样年纪,一起长大。可是她们有那么多的不同。天兰很想知道自己的一生会是什么样子,考上重点和考不上重点,是不是真的就会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说程涛,留在城里和不留在城里是不是也会有很多的不同。或者说西子,有一个局长爸爸和没有这个局长爸爸是不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冬姨所说的“抗争命运”究竟代表着哪个方面。这些都是天兰这个年纪所想不明白的。可是她不能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是不允许她的头脑里有这些乱七八糟的杂草的。只有冬姨不一样,她有大人的头脑,孩子的心灵,天兰感觉自己能和她息息相通。天兰怀念着冬姨,呼吸也成了黑暗中游泳的鱼。
夏天是张开翅膀的鸟儿。安安静静地飞了过来。飞近了,天也就热了。天一热,中考也就近了。那些日子西子也用起功来。真正的用功,走在路上也背英语单词。天兰取笑她,她很正儿八经地说:“程涛说了,什么都靠我老爸是没出息的表现。”
天兰鄙夷地想他还不是想靠你老爸,动了动嘴唇没有说出口。
西子说:“程涛的工作快定下来了,可能是在外贸局,我爸挺欣赏他,说他是个干事业的好青年,还说他一定会有一番作为。”
天兰故意说:“程涛做你的家教,可真是交了好运了。”
“可不是?”西子挺得意。
自从冬姨走后爸爸妈妈就常在茶余饭后提起冬姨。这使天兰想起一个作文里常用的词语“记忆的闸门。”在冬姨来以前,这个闸门是紧紧闭着的。一旦打开,有关冬姨的事就滔滔不绝了。有意无意中听的次数多了,天兰也就拼凑出一个大约的故事:起初,妈妈和冬姨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一起长大,一起插队。后来,为了回城,妈妈做了一件对不起冬姨的事。至于这个事是什么事天兰不知道,也不便于问。妈妈和冬姨也就成了陌路人。过了很多年,冬姨突然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来探望老朋友。让妈妈很内疚也很感动。
好几个夜晚,天兰学习累了。趴在小床上,夏天的风象雾一样的吹进来,天兰就绞尽脑汁地想妈妈究竟做了一件什么样的对不起冬姨的事。记得冬姨刚走的那几天,妈妈的表情总是很特别。有一回,爸爸从报纸里抬起头来说:“算了,别想那么多,年轻那会儿,谁不做点荒唐事。十几年一过,还不都烟消云散。人家都不放心裏去,你还东想西想的干什么呢?”爸爸说完长长地“唉”了一声。那一声“唉”让天兰疑心爸爸年轻的时候也做过什么所谓的“荒唐事”。她又想起程涛,在西子爸爸面前一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对!一定是“奴颜媚骨”的,不知道程涛十几年之后会不会也会后悔,至少象爸爸这样长而无奈的“唉”一声。但,天兰想,这些和你有什么关系呢?程涛有权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当然是好的打算,就象妈妈当年那样,对不起好朋友也不要紧。“人不为已,天诛地灭。”中国的古语就是精彩和贴切。
离中考只有半个月的一个星期天,西子却气呼呼地叩开了天兰家的门。
“借一本书,借一本书!”西子跳过客厅里天兰的爸爸和妈妈,一溜烟进了天兰的房间。一进去就压低声音说:“程涛这家伙是疯子,我爸把单位替他联系好了,他却突然要回乡下去教书,把我爸给气得,哎!”
“怎么回事?”天兰也觉得奇怪。
“哪知道,走的时候连这个月的家教费都不要,还跟我说叫我无论如何也要考出最高水平,给他一个面子。”
天兰沉默。
下午的时候,天兰借故出门,来到了师专。
又是一个阳光灿烂的好天气。程涛和几个男生在操场上打球。一如天兰初见他时的模样。胡子刮去了,头发短短的,穿着蓝色的球衣,象阳光一样温暖的形象。
“嗨!”天兰喊过去。
程涛跑过来,责备地说:“你该在家背英语单词。”“为什么不留在城里?”天兰问。
程涛迎着阳光,眯缝起双眼说:“你为这个而来?”
“为什么?”天兰再问。
“我不属于这裏。”程涛笑着说:“我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可是,”天兰说:“你曾经那么努力。”
“走,”程涛说:“我请你去喝咖啡。权当为我送行和为你加油。”
程涛的话无懈可击。天兰也就跟着他去了。那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屋,离师专不远。桔红色的灯光散漫地从层顶溢下来,天兰站在门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象下了什么大决心一样的迈了进去。程涛回过头来看她一眼,仿佛看穿她心事一样地咧嘴笑了一下。
咖啡端上来,程涛给天兰加上两粒方糖。糖块撞击玻杯,发出清脆的声响。天兰有一些紧张,可又得装出一副不紧张的模样。脸上的微笑硬硬的。
程涛说:“这是我第二次来这裏。”
“骗人。”天兰说。
程涛自顾自地说下去:“那一次来,还是大一。我看上一个女孩子,头发长长,笑容甜甜。我紧张得手心都出汗。我用我一个月生活费的一半付了帐。可是她回头在别人面前笑话我,说我穿着老土普通话蹩脚,喝咖啡用勺子。后来,我很努力地学做一个城里人,学得得天衣无缝。我也真的很想留在城里。可是再后来,”程涛喝一口咖啡,继续说道:“还记得我跟你提起过的妹妹吗?她真的很象你,我们家家境不好,我念书三年用的钱,全是她给人家做衣服挣来的,老板计件算报酬,她就常常加班到深夜。我妹妹只比你大一岁,可是你知道她的手象什么样子,又粗又大,满是裂口。她应该和你或者和西子一样,有自己的少女时代,穿漂亮的衣服,看言情小说,满球场飞奔,可是她什么都没有。还有那些乡下的学生,他们至今还在用中文为英文注音,在‘study’下面写‘石大堆’,我就常常想,我念师专,究竟是为了什么。”
“可是西子——?”天兰说。
“西子和她的家庭曾一度让我再次迷惑,可是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去。人人都会笑我傻,也许很多年以后我也会后悔,但是我不怕,我还年轻,还想和命运抗争一回,输了也不要紧。”程涛洒脱地说:“象你所受过的那些委屈,一晃而过,不留痕迹。”
天兰说:“你知道吗,我曾经很欣赏你,也曾经很瞧不起你。”
“知道我那次为什么不和你比赛吗?”程涛说:“你的眼神象极了我妹妹,有一种深藏的自卑。难得的一次自信,我不忍心挫伤它。”
“什么时候再一起打球?”天兰问。
“等你考完,”程涛说:“叫上王新她们,我们来场正儿八经的告别友谊赛。”
“不说告别。”天兰低声说。
“好,”程涛温和地说:“我们不说告别。”
天兰走进考场的前一天收到了冬姨寄来的一张很美的贺卡,蓝天,白云,还有展翅的白鸽。那天蓝得不可思议,蓝得深而辽远。冬姨在上面只写了四个秀气的大字:天天天蓝。妈妈说,这个冬姨,还象做学生时一样的浪漫。妈妈说这话时微微地笑着,象忆起一个多年前俏皮的秘密。天兰想自己也有一个秘密,那就是考上哪个学校就念哪一个学校,绝不花钱买书念。像程涛那样,和命运赌一回,无论输赢,都有机会。天兰不相信自己就考不上大学,她要去冬姨那个城市念大学,冬姨说过了,那儿有最美丽的大海,象秋天的天空一样,也象程涛所描述过的美丽的田野,一望无际,令人心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