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没有戴耳环了。一个月没有仔细照镜子了。一个月的时间我都在收拾心情。一个月,倏忽而过,日历还未来得及掀起,忧伤总是不约而至。
倚在办公桌上,我睨着窗外发呆。我看到阳光忽明忽暗地在屋里游荡,像个幽灵。
“喂,发什么呆,该吃饭了,走啊。”谢欣跑过来拍拍我。
“懒得吃了,你先去吧。”我仍趴在桌上,一脸倦怠。
“怎么你没事吧,病了?”谢欣摸摸我的额头却是凉的。
“没事,我就是懒得动。”
“吃饭你都懒得动,没事吧你。得,谁让我是你姐呢,我替你买上来吧。”谢欣白了我一眼。
“真不用了,我真不想吃。一点儿都不饿。”我挣扎着支起身体。
“下次你可得替我买啊——”
看着谢欣的背影,我的鼻子忽得酸了,呼吸一阵不畅,好似真的是感冒了。
“……那,不辣的,没买错吧。”不一会儿,谢欣把盒饭端到我面前。
“谢欣,你太好了!你要是男的我一定嫁你了!”我接过盒饭,投去感激。
“还说呢,怎么样了,好久没问你了,个人问题解决没?”谢欣坐到我对面。
“别提了,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打开盒饭,没有半点食欲。
“算了,我再帮你留意,找朋友这事最让人头疼,急又急不来。我再让我们家那位问着点儿。”谢欣边吃边说,长长的脸蛋变得椭圆,“哎,瑞君,你身边有没有岁数大点的男的,四十岁左右的。”
“什么意思啊?”我不解地。
“是我们家邻居托我给她女儿介绍。她女儿离婚了,三十六了,她妈跟我提了好几次了,可我问了一圈也没人愿意。她女儿我也见过,长得挺难看的,还带着个五岁的孩子,你说一般男的谁要啊。一听这条件都缩回去了。你看看周围有没有四十来岁的,离异的、丧偶的都行。”
突然地我就想到了张慨,可他也没离婚啊。停顿了几秒钟,我说:“我哪认识四十多的,你还不知道我认识人最少了。”
“你帮着问着点儿吧,我们邻居托了好几回了,老太太也挺不容易的,自己守寡这么多年,结果女儿又离婚了。”
谢欣说着脸色都暗了,她可真是个善良的人。
“那我也问着点儿,有了人选告诉你。”我痛快地给了谢欣允诺,倒像是为了帮她。
怎么永远都是女的在找对象,男的呢?都失踪了?
倦怠重新回到我脸上,趴在办公桌上,我居然睡着了。
一年没有休假,看着同事们背起行囊远走他乡,心裏多少有些蠢蠢欲动。
“芬妮,我们去旅行吧。”
倚靠在芬妮的床边,我庸懒地抱着那只毛绒绒的大熊。
“不行啊,可儿还这么小,我怎么走得开?就连大明想拉我去郊区走走,我都舍不得离开这个小家伙……”
芬妮看着熟睡中的可儿,专注而温馨。
突然发现,除了芬妮,竟再也找不到可以一起旅行的人了。蓦然,胸腔里有了一种酸涩。
“大明都买车了,芬妮,你也太幸福了。”
我也凑到可儿面前,看着她白里透红的小脸。
“还行吧。现在越来越觉得大明不错,倒不是说为我买车,而是他对我确实不错,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不要说跟别人比,就是看看电视剧里那些婚姻,我都觉得我自己太幸福了……”
“是啊,你就偷着乐吧。也该让我沾沾喜气了。”
“快了,肯定快了,算命的不是说我生完孩子,你就结婚……”
“……最近跟咏健联系了吗?”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与芬妮的对话,总要提到咏健,仿佛成了一种定式。
“最近公司派他出国了一趟,他倒越混越好了。”芬妮淡淡地回应我。
“是吗?都没听他说……哎,他和那个女的还好着吗?”
“应该还好着吧,咏健那个人应该不太会变心吧……”
胸腔里的酸涩一点点地往上泛,我赶忙换了话题,“哎,芬妮,你说说大明做得最让你感动的事是什么?”
“其实没什么最感动的事,就觉得他对我还行吧。”
“说说嘛,说几件。”
“你记得有一段时间我脸上长疱,他就非要陪我去同仁堂药店看中医,可我又起不了那么早去挂号,结果他就凌晨起来替我去挂号,现在想想也挺感动的。还有一次,我在外面请我们家亲戚吃饭,他就突然赶过来,给我结了账。那时候我们俩刚好,还在学校,他也没什么钱。最傻的一次,是半夜,他突然敲我们家的门。我以为是谁呢,结果他拎了一大袋螃蟹过来,说是刚从天津出差回来。他知道我爱吃螃蟹,直接从火车站就拎来了。这都是结婚前的事了,现在想起来,就跟昨天似的……”
芬妮投给我一个混合着幸福和满足的甜蜜笑容。
我接住这份美好,却再无法肯定自己的那一份。
胸腔里的酸涩不可抑制地扩散开,就在它快要漫出来时,我遁逃似的离开了芬妮的家。我怕愈来愈暖的幸福把我融化,让我无法再坚强地挺直背脊走回家去。
别人的幸福却总要拿来不自量地比较,后果可想而知,心灵只会一再动荡和不自在。
今晚的月亮忽明忽暗,发出阵阵寂寞的光,正如此刻走在夜路中的我——寂寞的眼瞳。
“我们一起去旅行吧!咏健,如果我跟你说这句话会不会把你吓一跳?”
“是啊!你还是找你男朋友一起去吧,我怕我会犯错误……”
夜幕沉沉坠下,黑夜在繁星之间燃烧得更加绝望。阒寂黢黑的凉把我压住,我猛吸一口寒气,又把它吐了出来。
夜了,回家的小径越走越长。愈夜愈长,好似永远走不到尽头。疲惫的夜,慢慢泛起薄雾,我的眼睛濡湿了。
泪总是来得猝不及防,而我却并不似以往那样苦痛。
任何感觉都是一种习惯,爱与被爱同样也是。我习惯了,所以我不痛。
这种含着酸楚一路走来的滋味,多年后都不曾遗忘。
夜行的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幸好还有一间属于我的小屋。打开门的一刹那,那颗刚刚被泪水浸泡过的凄凄惶惶的心,倏地就安定了。
窗外淫雨霏霏,泛漫着淡淡的薄荷色。
是雨又不是雨,打在身上并不湿,却袭来阵阵凉意。
挽着谢欣的手臂走出写字楼,没精打彩。
“这雨真够烦的,下了一天了,没完没了。看着吧,又该堵车了。”谢欣和我同时袒露出无奈。
“你可以让你老公接你啊,我可惨了,又得挤公共汽车。”我看着神色匆忙的人群,莫名的无限感伤。
“我老公出差了,今儿只有自力更生了。”
说话间,我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我大叫一声:“咏健——毕咏健!”
那人回头了,真的是他。我的呼吸频率骤然回升,紧锁的眉间豁然开朗。
我拉着谢欣跑过去。
“哎,咏健,你去哪儿啊,回家吗?”
“是啊,我正要过马路开车去。”咏健眯着眼睛说。
“太好了!送我们回家啊!”我使劲拍了拍咏健的肩膀,面露喜色,“哎,我来介绍,这是谢欣,我的同事,这是咏健。”
“瑞君,你对你这朋友也太厉害了吧。”谢欣笑笑。
“是吗?我厉害吗?”我马上换上了温柔口气,“咏健,那你能送我们回家吗?能送一下好吗?”
“天哪,别肉麻了,你还是对我厉害点吧,听你这声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咏健做了个怪表情。
“那快走吧,雨下大了啊!”我又恢复了正常语气,拽了拽咏健的胳膊。
“温柔不到一分钟啊,真受不了你,走吧。”咏健拿我没脾气。
“那你们先走吧,我打一车就行。”谢欣不好意思地。
“走吧,正好也顺路,跟咏健不用客气的。”我大方地拉谢欣坐进车里。
汽车在氤氲着灰蒙雾气中缓缓行驶。雨细细碎碎地洒了一路,笑声也跟着随风飘散。
谢欣下车后,我问起了咏健出国的事。他兴致勃勃地回应我:
“就是去了趟欧洲,还行吧,景色很漂亮。”
“喂,也没礼物送啊?”
“你想要什么?巧克力还是冰箱贴?”说着咏健咏健从车座旁拿出了一个袋子。
“干吗要选择啊,我两样都要。”说着我把袋子抢了过来。
“你这家伙真贪心。”咏健忿忿地瞥我。我知道他拿我也没办法。
“喂,拍照了没有?”
“我拍了八百多张照片呢。”
“你可真能拍,技术怎么样?带了吗?我想看。”
“在我手提电脑里,现在想看?”
“想啊。”
咏健真就把车停到一边,打开了手提电脑。一张张的美景从眼前掠过,我突然拿出了U盘,“哎,你照的真不错呀,快,挑最好的给我拷几张。”
“没问题。”
“哎,怎么光是风景照啊,你自己的呢?”
“我又不上镜,没怎么照。”
“那也给我拷一张,挑最帅的啊。”
“那好吧。这张成吗?还比较帅吧。”
“还凑合吧。你这相机真不错呀,能把背景照得很虚,下次你要给我拍。”
“……好吧。”
今天的咏健心情似乎格外好,每一张景色都为我做了讲解。可我分明地知道,咏健为我拍照的那一天永远不会有。
总算拥有了一张咏健的照片,当时只想留一张做纪念,可是纪念什么呢?却不去想。
合上电脑,咏健突然静静地看着我。
“喂,看什么?”我有点不自然。隔着镜片,我仍能感觉这目光的温度。
“哎,你摆个照相的姿势我看看。别说话,看着我,做个最漂亮的表情。”
“干吗呀?你手里又没相机。”咏健的目光让我一下子双颊绯红,“快开车啦……”我迅捷地捌过头去。
咏健不出声地笑起来。汽车哗地扬起水花。雨丝点点绵密地来,正如我心裏徐徐漾起的甜蜜。
我知道我成了爱的奴隶,我已把自己的情绪彻头彻尾地交给了别人。那个人此刻就坐在我的身边,那么近,又那么远,圆圆的脸颊,童趣地笑着……
多年后想起那天咏健的眼神仍觉得深刻。我始终无法明白,那一刻咏健的眼神究竟是充满爱意,还是一种错觉?
周末,疼痛再次把我击垮,我挣扎着自己煮了红糖水。喝下之后,我拨通了咏健的电话。
“在家呢?”我的声音微弱到无力。
“正要出门呢。”
“又约会啊?”
“跑步。”
“怎么又跑步?你们不是晚上跑吗?怎么什么时候改白天了?”
“今天他们给我报了马拉松,待会儿我就出发。”
“马拉松?你跑马拉松?你行不行啊?”
“试一试吧,重在参与嘛。”
“你可别跑出事来,每年马拉松都会出事的。”
“放心,出事也到不了我头上。”
“你们在哪儿跑?”
“干吗?你也想去?”
“是啊,我怎么不能去?我也去看看热闹。”
“你可千万别来,别给我添乱了,再说你来也不方便,我们一帮哥儿们。”
“那怕什么,你就说我是你妹。”
“他们才不信呢,好了,我真要走了,你不是爱睡懒觉吗,接着睡吧。”
“我真的想去,不想在家待着。”
“你找同学玩啊,找你同事也行,我不跟你说了,我得走了。”
“好吧,那你小心点儿……”
放下电话,我的疼痛开始由腹部转到胸口,咏健,咏健!该死的咏健!我在纸上乱画,直到咏健的名字被涂得面目全非,无可辨认。
慢慢地,疼痛变成了一种忧伤。
翻开一本书《魔法蛋糕店》,我强迫自己读下去。
爱情开始的时候,总是甜的,以后,就有了厌倦、习惯、背弃、寂寞、绝望和冷笑。爱情有那么多的坏处,我们却依然渴求一个爱抚、一个怀抱、一个希望。人是多么孤寂的动物!我们抬举了爱情,也用爱情抬举了自己和对方。当你被爱和爱上别人,你不再是一堆血肉和骨头,而是一个盛放的灵魂……
到处都是忧伤的文字,我合上书,沉沉睡去。
咏健永远也无法知道,我新买的球鞋就放在床底,却没有穿过一次。梦中我会穿着它跑在咏健旁边,跑进那座美丽的大球场,不带心事地笑……
第二天,刚迈进办公室,就看到谢欣拿着报纸高声议论:“昨天马拉松死了两个人,也怪了,年纪轻轻的居然猝死……”
什么?马拉松?猝死?
我一把夺过报纸,眼光凌乱急切,“还好,还好,是两名大学生。”
“你这是什么话?大学生才可惜呢,才二十出头就这么死了。”
男同事抗议我刚才没头没脑的话。
“天哪,还有十几个人受重伤啊!”
我完全投入到报纸里,嗫嚅着跑回自己的座位。
抓起电话我就问:“咏健,你没事吧?”
“我没事啊。”咏健轻松地回答。
“噢,报纸上说有好多人受重伤。”
“我没事。”
“那我下班找你一趟。”
“我真的没事,你干吗?是不是又想搭我的车?”
咏健替我找到了借口,我马上呼应,“是啊,你可真了解我。”
“不行,我今天没开车。”
“你怎么不开车,你的车呢?”
“我还非得开啊,今儿我愿意打车。”
“你是不是受伤了,开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