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我就告你一声。”正要收线,张慨又加了一句,“你干吗呢?”
“等车呢。”
“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车来了。”
“好,那你快回去吧,不多说了啊。”
握着手机,我奋力挤进公车里。
我的脸在拥挤中变得晦暗。
三十分钟后,我才找到座位。临座的男人正把玩着手机,似乎在等待什么讯息。
不一会儿手机真的响了,他旁若无人地大叫:“喂,谁啊?说话啊——你倒是说话啊——有病啊!”
合上手机,他仍意犹未尽地,“王八蛋,不说话!傻X!又浪费我一块钱!”
我迅速把攥在手里的手机放进包里。胃开始不舒服地搅动。
我晕车了。
第七天,没有任何电话。
第八天,我接到了张慨的短信:
中午能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吗?有话跟你说。
我去了,从六层走到十六层。
一进去,张慨就把我揽在怀里,“瑞君,我又输了,我永远不是你的对手。你又赢了,你永远是赢家,我该怎么办?瑞君,你帮帮我。”
“张慨,你怎么了?你冷静点,这是办公室。”我在张慨怀里挣扎。
“我不管,我只要你。”
张慨把脸贴过来,试图亲吻我。我大力挣脱出来。
“张慨,你先坐下,我们坐下谈。”我把张慨按到沙发上,自己坐到对面,“怎么了?你和妻子吵架了吗?还是和庄雨?”
“我妻子不同意离婚,她说要离也可以,让我把孩子、房子、车子、存折全给她。她怎么是这种人?我真没想到。”
“她还是不想跟你离婚,所以才提出这么多的条件。她应该不是这种人。”
我想起在张慨家看到的那张结婚照,新婚是那么漂亮有气质,竟让人只看一眼便过目不忘;还有她贴在各个角落的便条,细心周到地告诉别人常用东西的摆放、每只抽屉的用途、少吃盐、早晚一杯牛奶、睡觉关窗关灯、六点接孩子……如此优质的女人应该不是这种人。
“瑞君,你坐过来,我想抱着你说话。”
“不要了,晚上通电话吧,我该上班了。”
我站起来,避开张慨的目光。
“瑞君,”张慨重新把我揽入怀中,不容分辩地用力一吻,散出淡淡的烟草气息,“好吧,你下去吧,晚上我们通电话。”
“你又抽烟了?”我灼灼地盯着他质问。
张慨投过来抑郁的眼神,他沉默地看着我,并不打算作答。
晚上,张慨的电话并没有打来。
也许是从那个晚上开始,庄雨搬进了张慨的家?
有段时间,整晚都在想这个问题。我如同热锅里的蚂蚁,一直无法安定。
五天后,张慨的电话才打来。
“那天怎么没打电话?”我急急发问。
“噢,我女儿病了,我带她去医院了。你也知道她妈去英国了。我一个人带孩子快累死了。”
“甜甜没事了吧?什么病啊?”
“发烧了,没什么大事。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什么?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叫你瑞君啊。”
“不是,你把我叫成庄雨了!怎么可能,你怎么会叫错我的名字?”
“瑞君,你听错了吧,我就是叫你的名字啊。”
“怎么了张慨,你竟然把我叫成庄雨了?”
“没有,绝不可能。”
“你是不是爱上庄雨了?”
“怎么可能,我不爱她,我爱的是你啊。”
“张慨,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你真正爱的人是庄雨。你已经爱上庄雨了!”
“绝不可能,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她对我是很好,没有哪个女孩儿像她那样对我,从来没有,可是我……”
“你们是不是已经……”
“已经什么?”
“已经……发|生|关|系了?”
“……没有啊,她是想,可我没答应。我想要你,我爱的人是你。”
“真的没有吗?!可你是男人,你老婆又不在家。”
“怎么了?瑞君,你那么激动?你吃醋了?”
“没有!”
“你有,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瑞君——”
“我困了,想睡了,改天再说吧。”
“……那好吧。”
挂上电话,思绪混乱。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庄雨,这几天冷落你了。”
……
房间里到处充斥着张慨的声音,它一遍遍地来。我打开窗户,大口吸气,胸口仍觉得窒息。
“你吃醋了?你是不是有点喜欢我了?瑞君——”
没有,没有,没有!
我狡辩着,差一点惊到邻居,赶紧关上窗户。
张瑞君,你冷静点!冷静点!我暗暗告诫自己,仿佛我的灵魂出了窍,自己都搞不懂自己的状况了。
包裹在被褥中,我努力让自己不去想任何事情。
等了许久,倦意都没有来,我的身体陷入辗转焦灼中……
窗外的微雨下了两天都不停歇。
第三天,天空刚刚放晴之际,我收到了一封信。没有抬头,没有落款的一封陌生来信。
一直想跟你谈一谈,写信可能是最好的方式吧。
你可能不知道我是谁,但我见过你。
有一次在街上,你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
而我身边的男人看到这一幕,竟然哭了!为你哭了!这可能是我最接受不了的事实!
我爱身边的这个男人,可你不爱,我知道!
那么,请你离开,把他还给我,好吗?
我可以为他去做任何一切事情,甚至可以为他去死,而你根本做不到!
既然你们之间不是爱情,那么请成全我。
冒昧打搅你,请你体谅,也请你慎重考虑!
应该是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那陌生的字体看起来很匆忙,连语气都很匆忙,可我却并不觉得陌生。
我知道她。我能读懂她的心情。我看到了字里行间潜伏的不安与焦虑。我也能体会出那份扎实可靠的爱恋。
我该怎么帮她?
我知道一个人假若对美食的念恋太过强烈,她根本走不出欲望的迷宫。更何况是对爱情的迷恋。
我知道女人不能有太多的欲望,欲|火只会焚身。女人应该学会放弃。男人往往是加法,女人就应该是减法。
我知道。正因为知道,所以做不到。
又有几个女人能做得到呢?
恍然间,庄雨从信纸中走出来。那个身材姣好、面容模糊的女子笔直地走到我面前。她发出了一声冷笑,就转身消失了。
那消瘦的背影看起来,更像是我自己。
很久的以后,我才知道真正需要拯救的原来就是我自己。
没有跟张慨提这封信。这个秘密我不想与人分享。
夜晚,小雨又淅沥沥地下起来。
我仍没有想到该如何帮她。我多想她能问我或被人问起:“你幸福吗?没有爱情你幸福吗?”
那么,我会告诉她:“能深深地爱上一个人,就是最幸福的状态了。”
自此,我没有再收到庄雨的任何讯息。张慨也从此不在我面前提她了。
好久以后,在我的追问下,张慨终于承认他和庄雨发|生|关|系了,而且他是庄雨的第一次。
那只热锅里的蚂蚁,终于可以安定了。
清晨来得越来越早。我开始习惯晚睡早起。
最近忙什么呢?好久没来看我们家可儿了。
——芬妮发来了短信。
深夜我才记起回复:
最近忙死了,忙着相亲和工作。
清晨,我又补发了一句:
我争取带着她干爹去看可儿。
竟然忙到连我的宝贝可儿都忽略了,真是罪该万死!可接下来的日子我仍是抽不出时间;不是抽不出时间,而是抽不出心力。
不能与芬妮分享的眼泪,只有自己咽进肚子里。
“可以住你家一晚吗?”
张慨在电梯里对我说。他的话说得铿锵有力,令人无法忽视。
“为什么?”我无措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喜欢她,我喜欢的是你,满脑子都是你。没有你,我快活不下去了。你知道吗,有一次我看见你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我哭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我哭了。瑞君,我的心裏只有你!”
从来没见过张慨如此崩溃的眼神。
电梯门开了,我对他说:“好吧。”
那晚,张慨住我家的那一晚,或许是我们之间最不愉快的记忆吧。
不知为什么我会抗拒张慨的身体,拥抱、接吻都可以,可为什么不能接受最后的那一步呢?整晚,我们徘徊在爱的边缘,张慨哭了,我也是。我们都筋疲力尽,两败俱伤。
整整一个星期,我们没有见面。
“我不把身体交给你,只是为了维护自己最后的自尊。”
张慨不能接受这句话,他开始与庄雨同居。
后来,他开始上网,交网友,与网友上床。
我一直以为他会和庄雨结婚,后来我才知道庄雨与别人结了婚。就在庄雨结婚后,张慨离了婚。
离婚后的张慨应该不是那个送我连衣裙的张慨了。我记得他说过,他只会为我离婚。既然不是为了我,那个人还是张慨吗?
夏天就要过去,我把那条连衣裙妥帖地收好。正因为太妥帖了,竟然再也没有找到。忽然想起,我送张慨的那个心型石雕还在吗?它会不会也随着爱情的遗失而遗失?
“张慨,是我。”
“……你是谁啊?”
“我是瑞君,你怎么都听不出我的声音?!”
“噢,我在上网,没什么重要的事就改天再说吧。”
“你还在上网?张慨,你怎么变成这样?你不能再这样下去!网上都是些什么女人?网络就是妓院!”
一个雨夜,我在电话里对张慨破口大骂。
“你凭什么来管我?我上网关你什么事?你是我什么人?!”
“张慨,我是为你好!”
“我不用你同情!你从来就没喜欢过我!”
张慨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张慨,我对你怎么样,你不清楚吗?你还要我怎么做?你别忘了你是有家室的人!”
“是,我是有家室的人,就算我离了婚你也不会跟我的,不是吗?!”
“你离婚了吗?你根本也没离。离了,你也不该娶我,你要娶的人是庄雨!”
“你放心,我是要娶她,我娶她也不会娶你!”
……
那次不知为什么要吵到如此地步。我气得浑身发抖,喉咙喑哑。
看着张慨一点点沉沦下去,我无能为力。
爱,就在夏天结束后消失了。
夜愈来愈凉,秋愈来愈深。
我在秋天不断地流泪。
二十六岁生日那天,张慨突然来找我。他开车带我去了他的新家。那时我仍然不知道他已经离婚了。他没有说,我更想不到。他只是说,妻子不在这裏住,叫我放心。
我看着他的脸颊深陷下去,像个久治不愈的病人。
我问他庄雨好吗?他说庄雨结婚了。
我们默默地对面坐着,再想不出别的话。
“……走吧,我送你回去。”
我顺从地坐进张慨的车。
依旧是那部宽敞的车子,依旧只有我们两个人,此刻我却觉得拥挤。打开车窗,我把记忆一股脑地丢到车轮底下压扁再撵碎。
张慨试遍了各种可能的速度,汽车以接近死亡的速度前行。
我把手臂举起,勾住扶手,身体就像坐公共汽车那样没有方向地摇摆。
就在快到我家楼下时,车锐叫着戛然而止。
“那我走了。”
打开车门,我没有看他。
“等等,”张慨猛得拉住我,窒息般地一吻,“生日快乐!”
重新握住方向盘,他恢复了平静,“……你走吧。”
张慨不带感情地说了最后这一句,我们的对话就此终止了。
我木然地下了车,带着那个僵在唇边的冰凉的吻。
车的背影嗖地一下遁逃于闹市中。我恍惚地看着它从地平线上消失……
这是我最后一次与张慨见面。
那之后,我换了工作,搬出了那座写字楼。
夏天结束了,我的灵魂又奇异地回到了瑞君的身体里。
“我可以没有婚姻,但我不能没有爱情;我可以没有爱情,但我不能没有依靠;我可以没有依靠,但我不能没有一颗属于自己的灵魂。”
繁星点点的夜晚,一颗流星带着忧伤的旋律疾疾划过夜空。
爱在黑夜,流星一颗颗向心裏坠,
我情愿离别是永生的离别,哭过的泪我无力去追。
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
我燃烧成灰,在爱情的夏夜,
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