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 / 2)

疼痛,在黄昏时分抵达。

我捂着肚子,狼狈地从写字楼里出来,马上被一阵呼啸着的飓风淹没。

半天却打不来一辆车,站在马路边摇摇欲坠的我,像极了几米漫画里那个可怜的小人儿。

冷风刺骨袭来,我的疼痛与绝望加剧。我盼着能再出现偶遇,遇上咏健,遇上咏健的车。恍然间,我竟看到了芬妮,她正从咏健的写字楼里走出来。

我像找到救星一样,在寒风中冲她挥手、呼喊。

芬妮终于走近我,给我温暖的搀扶。

“你来找咏健?”

“你怎么了?脸色苍白,又肚子疼了?”

我们俩同时说话,声音急匆匆地迭在一起。

“先打上车再说。”

我终于拦到了一辆空车,拉芬妮坐进去。

“又倒霉了。总是这样。回家就没事了。你是找咏健还是找我啊?”

倚着芬妮,我舒服了许多。

“嗐,是咏健非让我过来。我不是给他翻译了几份合同吗,他们年前要把账结了,今天非让我来拿钱。我说让他先拿着,今天正好刮大风,我有点儿懒得动,他说得要我的签字,我就只好来了。”

“翻译合同?我也给他翻译了几份,他怎么没说给我结钱?”

我看着车窗外浑浊的灰尘,眉头紧蹙。

“那他是不是还没通知你呢?还是他忘了?不应该啊,咏健挺仔细的,他不应该是这种人。”

“……也可能他忘了,没准过两天就会找我了。”

我的疼痛渐渐膨胀,我开始头晕恶心。

“哎,你跟咏健还有什么客气的,你今晚就给他打电话,让他快给你结钱。年底正等着钱用呢。你给他翻过几份?其实我就给他翻过两份合同,没想到他给我开了两千块钱。我才知道原来翻译合同还挺贵的呢……”

不等芬妮说完,我“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司机师傅惶恐地转过头来,“怎么搞的?!要吐说一声啊,把我的车都毁了,你往外头吐成不成啊,我昨天刚擦的车……”

接下来,都是些不堪收拾的画面——我不停地吐,芬妮不停地替我道歉,司机不停地谩骂……

又是一个苦难的夜晚。

芬妮直到看着我喝下红糖水才肯离去。

“芬妮,你说咏健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所以他才提前把钱给你开出来?”

“瑞君,你还犯晕吧?怎么可能?都是开玩笑的。”

“有时开玩笑才能说出真心话啊。”

“你别傻了,咏健才不会喜欢我呢,你还不知道?他喜欢的是那个老女人。”

“是吗……”

“你快睡会儿吧。你看你的脸跟白纸似的。”

……

我拉上窗帘,把自己平放在床上。

疼痛徐徐退去,我却仍是无法睡去。

爱,真的已累到奄奄一息了吗?还是迷了路,误入歧途?

我说过,我愿意等啊。我说过,不管在多远的未来我都愿意等待。即使是赴汤蹈火,我都在所不惜。

可结果在哪里?

当我变成一棵树,开满了花,最后花儿全部凋落了,都没有一个人给它哪怕是怜悯的抚慰。我是那样慎重地在他面前开花啊!那个人怎么会永远看不见?

难道,遇见——真的只是一场美丽的意外?又或者只是我在错乱的对白中产生的幻觉?

嘴裏红糖水的味道开始变得苦涩,我吃了一粒巧克力。然后,我给咏健发了短信:

你是不是有东西忘给我了?

咏健很快回复:什么东西?

最俗的东西——钱。

我快速按键,眉头紧索。

我干吗要给你钱?

你记性什么时候变差了。翻译费。

什么翻译费?

你怎么搞的?我帮你翻译合同的费用!

我有点不解。

咏健片刻才答覆我:

你的钱明年才能结,今年我们已经入账了。你放心吧,明年一分少也不了你的。

为什么我要等到明年,芬妮却不用?

最后一句,我刚想发送,咏健又发来一句:

再说也就1000块钱,你急什么呀?

1000块?你记错了吧,我可是帮你翻了三份合同。

我有点诧异了。咏健是在开玩笑吗?

没错啊,你以为多少钱啊?你想钱想疯了吧。我看你眼里只有钱。你要实在缺钱我给你。

咏健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关了手机。无法接受。如果真的当它是玩笑,也有点过分。

这是怎么回事?这是我认识的咏健吗?他不会不明白的,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又怎么会算错账?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辗转反侧到深夜。

狂风在窗外不知疲倦地喧嚣。我在床上不知疲倦地暗自忖度:发短信的咏健到底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那晚我才明白,其实对咏健,我从未有过真正剔透的了解。

冷空气不友好地与我的梦境相伴。黎明时分,它仍在绝望地吼叫。

“喂,瑞君,是我,你睡了吗?”

钧雨的电话在另一个深夜打来。

“还没,怎么了?”我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我下个周末就到北京,你在吧?”

“我……应该在。”我半坐起来,脑子又清醒了许多。

“那我一到就给你打电话。”

“……好吧。”

“你手机没变吧?”

“没有啊。”

“好,那你睡吧,我们见面再说……”

那晚,我没有再睡。我的身体越来越沉重,思念仿佛是一种力量,压迫着我的情感和想象。有关钧雨的记忆片断一股脑地冲出来,漫无时序、循环往复地在我脑中播放。

真的又要再见面了吗?那个我深深爱过又被他深深伤害的男人?

那晚我才体会出:埋藏在心中的记忆,不管是好的、坏的,都不会因时间、距离的改变而改变,它只会更加清晰,更加深刻,更加完整。

不是吗?一切仿佛是昨天,虽然已回不去那天,记忆依然常新。

我沉醉在旧梦中,深深入戏。

迷迷糊糊地,我在暮色中唤他。他蓦地转身,向我奔来。隔着幽暗的光线,我仍能分辨出他脸上的悸动。我们拥抱了,热腾腾的拥抱……

大晴天,就在二楼的阳台上,我看到了钧雨的爷爷。他正慈爱地看着我,对我说:“想来看我吗?我告诉你怎么走。”

我呆在了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爷爷,身体想往前走,脚步却不能动。浑身像被什么东西牵扯着,动弹不得。

“快上来啊,快来看看我。”爷爷还在呼唤。

踯躅着,咏健来了。

“瑞君,我带你上去吧。”

“好啊,这是钧雨的爷爷。我们一起去看他吧。”

我终于在咏健的带领下,走上了那段楼梯。

“快上来啊,快来看看我。快上来啊——”爷爷急切地冲我招手。

“马上就来了,马上……咏健,快点啊……”一转头,身后空无一人了。咏健!咏健!你在哪……

爷爷忽然冲我扑来,狰狞地掐住我的脖子,“啊——”的一声,我从楼梯滚落而下……

我从梦中惊醒了。“啊——”尖叫声又来了一遍。浑身每一个毛孔都颤栗起来。心脏像重锤一样,敲击着我的身体。

那声惨叫,像幽灵一样吸走了我身体里的水分。

我干涸着,眼睁睁地看着爱在我面前粉身碎骨。

雨来得不是时候,从办公室走出来,我困在雨中。迷扰的雨丝像一张网把我的身体从头至尾地捆绑住。

这个时候怎么会有雨,北京的冬天怎么会下雨?

雨丝不倦地从上飘到下,不怀好意地纠缠着我。

我不怕它,我干脆冲到雨里,任它把我折磨成什么样子。无所谓。

“傻孩子,干吗呢,快上车。”有个声音衝着我来,可我不知。

“张瑞君,回头啊。”

这一次我听到。我看到了车窗后那个圆脸的男人。

我没有上车,也没有跑。突然地,我就饿了,没有一点儿力气。

“哎约,我的姑奶奶,你没事傻站着淋雨玩啊,快上车。”咏健把我拖上车,“我怎么这么倒霉,一出门就碰见你——”

“要么送我回家,要么闭上嘴。”我不看他的脸,只看雨。

“你这什么态度?我好心帮你吧,瞧你那样——得,你下车吧,我还真不想送了。”

打开车门,我冲出去,在雨里绷不住地哭了。

“你回来,你给我回来啊——”咏健追出去,死命地拽住我。

“我错了,成了吧,瑞君,你哭了?你别哭啊,我真错了,你当我放屁。我抽我自己大嘴巴……瑞君……”

头一次在咏健面前哭,竟把他吓住。他语无伦次。我沉默是金。

被咏健重新拖回车里。他紧张地看我,又紧张地看着路况。

那一刻,我跟咏健之间从未有过的安静。

车时快时缓,如履薄冰。劈劈啪啪的雨点把许久的沉默砸开,我听到咏健微弱的声音:

“……瑞君,其实你也该找个人嫁了。记住,一定要找个你喜欢的。女孩儿还是得找个自己喜欢的才成。也别找岁数太大的,你肯定也不会喜欢,还是找个开朗点儿的,跟你合适……”

我不哭了,也再没有说话。

我把泪擦得很干净。我只看着窗外,雨丝缱绻依恋地滑过车窗,像永不餍足的吻。

曾经的对话像幽灵般飘过来:

“傻乐什么?”

“下雨了,开心啊!”

“下雨有什么好开心的?我可惨了,明天又得洗车了。”

“哎,咏健,你怎么从来不|穿西装啊?”

“干吗非得穿西装啊?多难受啊。再戴条领带,我这一天都甭活了。”

“可男的穿西装精神啊,你再把眼镜摘了,没准就能有艳遇了。”

“我艳遇够多了,我不靠这个。再说,这男的外表真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有没有内容。”

“我是说你穿一次我看看什么样。”

“你放心,将来参加你的婚礼我一定穿。”

……

“一个笨蛋十五年后会变成什么?”

“老笨蛋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