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健家门口的雪人跟我告别来了。
他流着泪说:“春天就要来了,我将不再生存。”
我依依不舍地与他拥抱。我们匆忙地交换了礼物,未知下年是否还能再见。
戴着雪人的帽子,我闻到了咏健的气息。
雪人系着我的围巾,应该也能感觉到我的体温吧。
我们彼此抹干了眼泪,挥手惜别。
MSN上,我的名字变成了“雪人”,咏健的名字变成了“Spring”。
“春天就要来了,我将不再生存……”
雪人走了,可我还要生存啊,我还那么年轻,不想就这样融化。
于是,我删除了“Spring”,因为我要活,我还要等到夏天,再次慎重地开满了花……
夜沉沉地来,一如既往。
梦,温暖地裹住我,给我最舒服的允诺。
转过身,我真的看到了钧雨、张慨,还有咏健。
他们冲我挥手,渐渐向我走来。
尘封的记忆,一下子云雾尽散。我清晰地看到了他们脸上执着的微笑。
他们说话了,声音含混着了解、专注与关切:
“忘记一个人很容易,只要你再谈一次恋爱……”
梦倏忽而来,又倏忽而去。
我在忧伤中遇见惊喜……
周末的午后,漫步在春日的街巷,暖意融融。树叶渗出青翠的绿意了!一切都要新生了!我贪恋地走在树下,带着莫名的期盼。
你不是要到我们家洗澡吗?怎么也没动静了。你们家来水了吧。
风吹来了咏健的短信,也吹来了扰人的思绪。
“如果爱一个人不是全部,那就是没有。”是的,已经没有了,雪人化掉了,围巾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短信来得再不是时候,因为春天就要来了!
没有回复,也不想回复。我像失去记忆般平静。
手机铃声响了三遍,我忡怔着打开。
“喂,瑞君,干吗呢?半天不接电话?给你发短信也不回?我还琢磨着别出什么事了。”咏健的声音一如从前,侃侃而谈。
“……有事吗?”我冷静地,眉心纠结。
“你在哪儿呢?想找你聊聊啊。好久也没你消息了。”
“你有事告诉我吗?”我一字一顿地。
“什么事啊?没什么事,就是好久没你消息了,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有什么意见就跟我说。”咏健向来喜欢答非所问。
“为什么瞒着我?”
“什么就瞒着你了?你说什么呀?”
“咏健,你还在装傻?”
“……你是说那事……我这不一直没见着你嘛,也没机会跟你说啊。”
“为什么?”我厉声道。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这不都知道了吗?还用我说嘛。”
“喜糖都不送?”
“送啊,我这不问你在哪儿呢,想当面给你啊。我正开车呢,要不我去接你?”
“不用了……我这边还有点事,咱俩也没什么可聊的。”我斩钉截铁地。
“怎么没什么可聊的?听你这话就是对我有意见了。那咱还真得好好聊聊。”
“我真没时间,改天吧。我先挂了啊。”
“哎——”
不管咏健的叫声多大,我果断地合上了手机。
还有什么好说的?!毕咏健,你到底想干吗?!我在心底呐喊。对于这个我始终都无法剔透了解的男人,此刻已彻底失去了再去了解的欲望。我的暗恋,再也与你无关了!
关了手机,没有目的、没有方向地走着,直到夜幕低垂的傍晚时分。
“今晚的月光很适合散步。”
“是啊,今晚的月亮也特别圆。”
曾经的对话倏忽而来,回忆渐渐拾起。
曾经走过的路又一次路过,心境却是如此的不同。
街边的橱窗在霓虹的掩映下格外热闹。我木然地看着,肚子已在咕咕叫苦了。
我按住自己阵阵抽痛的腹部,突然有了要大吃一顿的冲动。
前面就有一家餐馆,我准备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就在那一刻,隔着橱窗玻璃我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细长的眼睛,蓝色的眼影,清秀的五官,饱满的嘴唇,皮肤被一头金发映衬得格外白皙。
是她,应该是她。那个曾经给我写过信的陌生女人。我在心裏喊出了庄雨的名字。
她怎么会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不会是……
我径直地走进去,我想走向她,心裏有个强烈的念头驱使着我走向她。想跟她聊聊,不管聊什么。
她突然站起来,挥起手臂。
她会认出我吗?我蓦地站住,手足无措。
“张慨——我在这儿。”
一听到这句话我便狼狈又迅疾地躲到了屏风后。原来她是招呼张慨的,不是我。
透过屏风的缝隙,我看到了张慨的背影,他正凝神望着庄雨。那目光一定是熟悉的,炽热的。调转了一个角度,我看到了张慨的侧面。那曾经深陷的脸颊饱满起来。两个人在一片煞白的光亮中谈笑。
我久久凝视着,带着心疼,带着不舍,像是在与青春的自己告别。
突然地我心血来潮地冒出了一个念头——我摸出手机,按下了那几个不曾记忆却永远无法忘记的号码。
张慨拿起了手机。出乎我意料的,是他并没有接,他只看了一眼来电显示就合上了电话。
“怎么不接电话?”我听到了庄雨的发问。
“一个陌生号码,不接了,最近老有莫明其妙的电话打进来。够烦的。”
张慨竟然忘记了我的手机号?怎么可能?!我错愕地看着张慨,抓不住他的神情。
最近好吗?
我不甘心地又把短信发过去。
告诉我你是谁?
张慨给了我回复。我听到他说:“发短信也不留名,这上哪猜去,估计是发错了。”
“最近跟瑞君有联系吗?”没想到庄雨会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一倾。
“别提她了,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张慨的声音决然地、饱满地清晰入耳。
“为什么?”几乎我与庄雨同时问出了这一句。
“我这一生犯得最愚蠢的错误就是爱错了一个人。她根本就不值得我爱!庄雨,你知道吗?她竟然在网上装成一个网友骗我!还弄了一张网上的照片约我见面,她还以为我查不出来……我最讨厌的就是欺骗,真没想到她是这么一个人……”
张慨的话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隔着屏风,我依然被砸得火冒金星,脑袋轰隆作响。霍地,我挺着重创的身体踉跄地逃了出去。
冲进夜色中的我,瞬间就被黑暗吞噬了。张慨的话就像一记耳光,不偏不倚地正好打在我脸上,狠狠的,火辣辣的。
今晚的夜空没有点点的繁星,也没有忧伤的流星,却依然有一段旋律疾疾划过夜空。
<small>心,早被你爱成永夜,我,早已经习惯漆黑。</small>
<small>隔着窗户,霓虹世界好美,蒙胧的月,你绊住谁。</small>
<small>誓约,也许不实现才对,而我是盗梦的贼。</small>
<small>不肯入睡,偷你来和我相会,</small>
<small>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多么愚昧……</small>
<small>爱在黑夜,流星一颗颗向心裏坠,</small>
<small>我情愿离别是永生的离别,哭过的泪我无力去追。</small>
<small>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烧成灰,</small>
<small>在爱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small>
<small>最怕黎明来代你赴约,</small>
<small>我要我的心、我的情、我的苦、我的泪不是白费……</small>
<small>我爱到深夜,往事一幕幕向火里推,我燃烧成灰,</small>
<small>在爱情的夏夜,埋葬我的心灰,你的一切……</small>
当这段刻骨的音乐再次响起的时候,我落泪了……
与钧雨再次见面的情景在梦中不断上演,成了一出永不落幕的舞台剧。可每次醒来我都记不清结尾。最后呢,我原谅他了吗?他已来忏悔了,为什么还不原谅?应该是原谅了吧,我依稀记得还有拥抱。
这一天真的要来了!钧雨真的要来忏悔了!我慌乱得手足无措,所有的彩排似乎都不复存在了,舞台剧终于要做告别演出了!
镜中的那张脸毫无血色,像是被刚刚漂洗过。
把头发梳理通顺,戴上了一对镶着水钻的珍珠耳环,涂好唇膏、睫毛膏,那张脸依然毫无生机。
我对着镜子说:瑞君,钧雨真的要来忏悔了!原不原谅他,你自己决定吧!
收拾好心情,我终于出门了。
一路都有钧雨的声音跟在后面。那时而熟悉、时而陌生的声音就像我的影子,我看不到,却能感觉到。
“你好,我叫郑钧雨,这是我的名片。”
“瑞君,很少见的名字,很好听。”
“你刚大学毕业吧,看起来还是学生嘛。”
“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你。这应该是第二次见面吧。”
“你知道吗,你不笑的时候像个忧郁的娃娃。”
“其实你笑起来很好看,要多笑啊。”
“你好像很害羞噢。”
“你很瘦啊,要多吃点啊。”
“你不像北京女孩儿,好像江南女子。”
“没有人说你穿紫色很好看吗?”
“我的车就停在门外,待会儿送你回家好吗?”
“如果可以,我想会经常送你回家。”
……
时光流转到那一年我们第一次见面。
钧雨说了好多的话,我记住了每一句。那声音就是我的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它也跟着跑出来。
走在斑驳的树影下,我在想:为什么一直以来都抓不住爱情?就好像这参天大树只会凝视自己美丽的荫影,却永远抓不住它。
忽然一阵花香随风而来,我看到了一大束黄玫瑰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传说爱情是一种香,香气会在天高云淡的日子袭卷整座城市。
咖啡店里生意冷清,我只看到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边。
我径直朝那个人走过去,脚步忽重忽轻,心情也跟着忽上忽下。
我们在同一时间里凝望彼此。那一刹那,我们都用了一种怀旧的心情。
时光真的回到从前,仿佛我们从未离开。
我脱去外套,缓缓落座。
“瑞君,你瘦了。”
钧雨的开场白,在我的意料之中。就连他为我点好的饮料,都在我的意料之中。
“瘦了吗?还是老样子吧。不胖也没瘦。”
我开始礼貌地微笑,这应该是掩饰内心的最佳表情吧。
“你真的瘦了。你自己没觉得吗?目测你的上围,我就知道你瘦了。”
钧雨深沉地睨着我。我隐隐地不安。
“你好像胖了,看来那边生活很滋润。”
我大口喝着微凉的绿茶,从容应对。
“我是一累就胖,你应该了解我。”钧雨喝了一口咖啡,顿了顿,“怎么又是一身黑?上次去上海,也是一身黑。”
“知道你不喜欢黑色以后,我就喜欢黑色了。为了跟你见面,我特意买了好几身黑衣服。”我的表情紧绷,声音也跟着紧绷。
“我没说不喜欢黑色啊。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我只是想多看看你穿别的颜色的衣服。多一点回忆嘛。”
我能体会出钧雨眼波中的温度。可我不愿听到这句话。
“我不会满足你这个愿望,我决定只要跟你见面就穿黑。”
“瑞君,你一点儿也没变,还是那么漂亮,还是那个小辣椒。”
钧雨投过来更加专注的目光。
“今天特别渴,小姐,再来一杯水。”
我慌乱地躲开钧雨的注视,转向服务生。
“你不是渴,你是紧张。”
钧雨笃定地看着我,眼光快速地刺穿我的心。
“我有什么紧张,你又不是三头六臂。”
我认真严肃地说着,不想承认自己的心慌意乱。一抬头,刚好迎住他久违了的温柔微笑。
“瑞君,我最喜欢你这个样子……”
我不能抑制地陷落到过往的回忆中。两年后,钧雨真的又重现在我面前了。看着钧雨,我似乎快要忘记曾经有过的疼痛。
有时,爱恨会成为一瞬间的事。我开始等待,等待钧雨的忏悔。
“怎么还是一个人?”钧雨接着说。
“你呢,怎么还不结婚?”
“现在不挺好的,干吗非得结婚?”
“你说你的生活有变化?到底是什么变化?”我毫不迟疑地说出心中的困惑。
“噢,我换了工作,不在原来那个公司了。”
“就是这个变化?”我追问。
“是啊,一直想有个自己的公司。”
“你女朋友呢?”我的眉头开始紧锁。
“我们还是老样子,她盯我盯得很紧,我都快失去人身自由了。”
钧雨用一种熟悉的不以为然的表情看着我,而我忽然觉得陌生了。
天哪!你来只为了跟我说这些?!我的微笑僵在了唇边,我的表情瞬间变得难看。
钧雨没有察觉出我的异样,继续说:“我在上海开了一家公司。公司刚成立,一堆事。我都快累死了。”
“是吗,你挺能干。”我收敛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回应。
重新垂下头,我看着茶叶慢慢跌落杯底,周围跟着静下来。
连服务生都屏息了,专注地投入到倾听中。
“……瑞君,我们出去走走吧。”
我正想离开,屋里的空气快令人窒息了。
外面的阳光倒是灿亮,折射到钧雨脸上发出奕奕的光。
我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肩膀的距离。这是我们分手后第一次像散步那样并肩走在一起,不能牵手的手一时不知该摆放在哪里。最后,我环抱着自己,钧雨把手插在裤兜里。
他一直在试图改变这个距离,我却在努力维系这个距离。既然一切的美好都已然成为过去,那就应该留个距离让人回味。
路人疾疾行走,不停地超越我们。
我们没有目的地走着,更加放慢了速度,连呼吸都渐渐沉默。
就在沉默的空当儿,钧雨来了电话,他拿着手机背过身去。
他很小声地说话,脚步在同一地点来回移动。我没有刻意去听,只是在最后听到他吞吞吐吐地说在开会。
收好手机,他跟我说是她打来的。
为什么要说开会?我开始有些不解,也开始暗自替那个女孩儿担心。
“瑞君,去你那儿坐坐吧?挺怀念那间小屋的。”
钧雨向我靠过来,他碰到了我的肩膀。
“不太方便吧。”
我调整了脚步,我们之间又恢复了一个肩膀的距离。
“那陪我看场电影好吗?”
钧雨看着我,我看着即入眼帘的电影院。
没有吭声,我径直走进了陌生的电影院。钧雨快速跟上我。我们一前一后地融入黑漆漆的光影中。
宽银幕里熟悉甜美的笑容,令我想起那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女友》。那是我们第一次坐在一起看电影,看完他笑着骂我野蛮,我却哭着要他背我。也是在冬天,我跑了好远,他也在风里跟着我跑了好远……
好久没进电影院了,这次又是一部韩国电影,《我的野蛮师姐》。
电影看到一半,我跑了出去,不想再看了,视线一再模糊,根本无法看下去。
钧雨追着跑出来,隔着黢黑的暮色,他唤着我的名字:“瑞君——”
我不理会,只是跑,没有方向地跑。
他一把把我揽入怀里,温柔地吻去我的眼泪,吻得我神魂俱痛,无法喘息。
我加速了心跳,却停止了呼吸。
片刻,我才能推开他;片刻,我才能凝聚全身的力气,远远地逃离他。
“瑞君,瑞君——”
他在背后不停地呼唤,我无心聆听。
我跑进了出租车里,跑回了家。
那夜,我又戴上了冰凉的玉镯子,直到天亮都没能将它渥暖。
一夜都是碎梦,记不起来,却有隐隐的痛。
我从镜中看到自己突然苍老的面容,吓了一跳。
青春,真的会在一夜之间稍纵即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