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三月清晨,天色暗沉,阴云一片片连绵,偶在云雾间交错裂缝,泄出一线灰白的光,让灰暗干枯大地变得更斑驳,烟火在南方的天际升腾起来。一队百人左右的骑兵在官道奔驰,十里后在林边暂歇、换马,这是长途恢复马力的必要。张飞在擦矛,关羽把颔下的锦囊解开,让正留长的胡须透透气。周铃自备用马上解下包裹,给叶青捧了一皮袋清水,今春大旱,这样清水算是方圆百里内最珍贵东西了。叶青喝了两口,又催她喝了几口。给马喂了食水,按抚着温热马背,回头望一眼,烈风是一张张年轻沉稳的面孔——轻骑入京,亲卫有百骑,火长都是叶家的士官,士兵都是家里的私兵,备有刀甲和弩,其实有这批精锐在平常时就安全了。局面未知,还是特意带上了关张,三人合战有种特殊气机默契,联手起来几乎能冲破一切重围。曹白静在别后当夜做了噩梦,放心不下,指派周铃,又说动了江晨,让家中武功最强的两人急追,直到半路上经中山国才汇合……叶青想着斜倚在一棵老槐树上,摸了摸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娟秀的字迹,只说家中收缩甲兵,刘家私田中,都以堡垒而建,有此重兵,就算是郡里起兵上万,在短期内都不可能攻下,并并无危险,无需顾虑。接着就是一句句软语,说着下不为例的话,让人既笑又笑不出……都是修道人,不怕她做些事,早知道不给她讲吕后典故了……叶青叹一声,收了信,仰首是突突枝桠,无言指着苍灰色天空,没有阳光,没有绿叶,本来春至萌发嫩芽都古怪消失了。脚下地面也踩的光秃秃一片,有很多人自这里走过么?“你们知道这是何处?”“赵南。”关羽惜字如金。“赵国和襄国交界的地方。”一个年轻的声音。叶青转头看了江晨一眼:“文远,你是对这一带的路很熟,都不输于云长了。”关羽在后面笑起来。江晨降临在张辽身上,十六岁就留书将郡吏位置让给弟弟顶替,自己逃家出来四处寻找主家踪迹,正逢流寇四起,武艺高强杀出来,直到涿郡方止,流浪了几年的游侠,北地四州没有不熟悉地方。现年二十,年轻陌生面孔还算俊秀,既丰姿英气,又有经历战场沉稳,这时有些郝然脸红:“不敢,臣擅自而行,甘受军法。”“你是有错,我先给你记着……”叶青板起脸,又笑出来:“你堂妹陷在京城,情况未定,我总不能不顾人情。”休息片刻后,换了备用马,继续赶路。因亭驿系统近乎瘫痪,就算完好也供不了这许多人马,这是抽调了家中的战马,一人双骑,长途速度一下子就加快几倍,风驰电掣。眼下进入了赵国(封国)属地,近千里行程就完成大半,离洛阳已不远了。赶的很急,除了过常山郡时,在真定耽搁了一天,是为寻这时同样二十岁的赵云。前世赵云长期困顿在亲卫队长的位置上,实能发挥大将水平时已老了,叶青自不会再重蹈复辙。但没寻到,乡人说是在外拜师学艺未归,这有些可惜,也没有办法,留了一封恳切的邀请信就日夜兼程南下。一路几乎是风餐露宿,只偶尔逢上城镇时购买补充倒毙的马匹,这样赶时间是因知道皇帝刘宏的驾崩就在四月,风云际变,越早赶到越是有利。这样想着,又过了十里,再度停下马休息,望林子里树干一片光秃秃,甚至青草也没几根,就没进去。“旱成这样?”众人谨慎地转头打量着环境,就望见南面一条漫长的灰线,横亘在地平线上。叶青有些疑惑,对中原地理的认识中,似乎这一带并没有山?就算有,也该是太行山脉的南北走向……灰暗的天色,虽然是中午,有些将雨未雨,空气里有些压抑,遥遥有巨大的电势平铺积蓄在天空云层之上,这缩减了道法的侦察距离。“此地何处?”关羽看看地形,抚须回忆着:“这前面是岔路,东自钜鹿过来,南直去就是白马、延津、乌巢、官渡,我们是要转河内郡下洛阳……”“钜鹿?那不是妖道张角的老巢么……”叶青心中一凛,点了个甲骑:“你过去看看。”片刻后这人回报:“主公,都是人,几万逃荒流民,问过了是要逃去洛阳,那里会有赈济。”“洛阳?”关羽和江晨都是一惊,这到京畿地面可还有两三百里!叶青沉默一下,亲自带人步行过去看。……当爬上一座小丘,展现所有人面前就是人间地狱一样的景象。灰扑扑天空和土地,灰扑扑人潮自丘下的官道上缓慢挪过,密密麻麻蠕动蚂蚁一样,汇聚成径有数十里的长龙,自岔口转过去,往南,往南,一眼望不到头。拖老带幼,面黄肌瘦,一个个了无生机的眼神,没有几个人抬头,丝毫没发现小丘上有人,只是跟着人流麻木往前走。有孩子虚弱地叫饿的声音,有女子低声地啜泣,有人在问“洛阳还有多远”……但都响不了多久,只有这绝望窒息的沉默延续着。“这样,已活得不像人了……”周铃低声喃喃着,不忍猝睹。“此去洛阳还有数百里,怕是要倒下大半……”有人这样说。“当地地方官府呢?”“赤地千里!”还有人张口也想说点什么,忽看到下面人群中倒出两个身影,都是饿得瘦骨嶙峋,走着走着,吭都没吭一声,就扑倒在地上,就这样无声无息的死去……在场所有家臣顿时都沉默下来,齐齐望向叶青。这时做点什么?叶青皱紧了眉头,舒一口气:“我救不了这全部,只能……”这声音传下去,一个衣衫整齐些的干瘦老人拄着木杖,拉着个一点点大小女孩,自丘下蹒跚过去。他闻声抬头看一眼,怔一下,踉跄了几步,似要往丘上来,绊在一块枯树根上,扑倒在地,犹仰头看这面,张着嘴,说着什么。小女孩努力搀着他:“阿翁!阿翁不要丢下我……”人群自旁边过去,饥渴疲倦没人多瞧一眼,这一幕在路上已经发生的太多太多了……叶青策马而下:“乡老……”老人瞅了瞅叶青的带甲衣袍,虚弱开口:“是官军……汝是何职?”“宗亲刘备,安庆县令。”叶青说着,看出不是寻常村老,忙解下腰上皮囊:“乡老别说话,喝点水。”“啊……刘家的人啊……”老人枯声喘着气,只是摇头,眼睛里亮起神采:“告诉天子,我们乡……到死也没有为匪……没有害着谁,没有当反贼……”叶青看出不对,连忙扶在他背后,为他灌水。这老人喝了一口,含在嘴里,无力流出来,咳嗽一声,气息破碎:“告诉天子……”仰头看着苍灰天空,神采虚弱黯淡了下去——他死了。叶青慢慢停下动作,“呜”一声,一点点大的小女孩哭了出来:“阿翁……”叶青将老人的尸体放倒在地上,问:“他是谁?”小女孩只是哭,直到周铃给她喂了水,断断续续声音:“阿翁是乡里的三老,这次大旱主持复垦……贼人一来都糟蹋了……逃荒时,大兄要带人投贼,阿翁拦下来……呜,大兄也死了……他们都把口粮都分给了别人,阿翁是饿死的……”他饿死了……在这小女孩混乱的叙述中,只有这点最明晰……还有他是三老,主掌乡风教化,这一职延续自先秦以前的群落自治,到汉王朝时还是最底层的组织成员。现在也在崩溃了,这是汉室的最后挽歌。“是天亡我汉么……”叶青沉默许久,抚上这老人暗淡眼睛,回头望向这茫茫逃荒人海……在这片土地上,有多少人是这样悄无声息死去?而寄以期望的洛阳、天子、上苍,又在何处?叶青说不上自己这时是什么心情,只是感觉风吹了过来,似想起了许多,似又什么都不想。“哀民生之多艰……我做了什么?”仙人说,此世已是真实转化……“写这样一本书,把这些逝去的人自彼方世界召唤过来,让他们自时光印记里复苏,将他们唤醒,难道就是为了再体验一次家园破灭、濒死无助的绝望?”天庭视之实验田并无过错,炼蛊一样锻炼精英也没有过错,只是这些汉事子民,就重演了这场剧本……这就是天命?叶青思维中,一种深寒杀机四面上来。“我原来没有察觉……”川林笔记亮起前所未有的紫光,照亮一片混沌,映着这茫茫的人流,仿佛洞悉了一小段命运长河,深沉黑暗在前面等着自己。“这是……杀机?”“……是来自世家,还是邪魔,还是里世界,还是……天庭?”叶青悚然一惊,下意识朝身后一揽:“芊芊!”芊芊不在这里……就连周铃消失了,小丘上叶家家臣们都不见,只剩下关张他们着急奔下来,动作却非常缓慢……“关键时只有我一个人……是,独行旅程,这不就是命运么……我都几乎忘记上一次临死时的祈愿,愿能早觉大劫下的杀机,立志在仙道的盛世,依旧奋力前行……”一时间处于玄异状态,叶青定了定神,观察这一小段命运长河,他们的命运,自己的命运。“接下来的路,怎么走?”这样想着。叶青这时却没有惊慌,只是凝神想着,整个汉室兴衰,不过是里世界演化,而主世界的演化,却又受制于道君和外域。满满的黑轮自身后照出,而金德之道,弥漫的杀气,化成了丝丝白轮。“公子?公子?”周铃焦急声音在耳侧响起来。叶青双目一睁,发觉自己还在马匹上,给自己感觉,却过了十年一样,只是说了声:“是铃铃啊……”“公子你刚才怎么了?”“没事,只是魇着了。”叶青这样说着,望向出身两个世界的手下,命令:“去洛阳,马上!”“这小女孩呢?”周铃问。“你带上照顾她。”马蹄轰鸣而过,毫不看向这流民,仿佛不曾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