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心之归宿(1 / 2)

清风捲帘海棠红 靡宝 11710 字 2个月前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待在桅杆上,脉脉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他便知道走上来,背我回家。

我和封峥的四弟商量过后,将封峥葬在了他的祖父身边,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有亲人相伴,不再寂寞。

新坟虽然整洁气派,可到底有点冷清。我将院子里那株盆栽的海棠移到了封峥的坟边。

丧事办完,恰好是花开正好的时节,一树粉红娇艳的海棠在坟边静静开放,春雨里,风吹花落,景色颇有几分绮丽。

我用手指细细描绘着墓碑上封峥的名字,低声说:“封峥,我们两个总是错过,现在更是阴阳相隔,再也肩部了了。这株海棠,就代替我在这裏陪伴你吧,你以前对我说,要我不要错过幸福。所以,我决定离开这裏,回南海去,怎么道歉弥补都好,让二师兄原谅我的任性。你若在天有灵,请祝福我吧。”

我俯身磕头。

微风吹过,飘零的海棠花瓣落在我脸上,就仿佛还在北国边城的那个小院子一样,我在花树下抬头微笑,封峥依旧含情脉脉地凝视着我。

我归心似箭,封峥的头七一过,我便起航回南海。

现在正是禁渔期,船只都闲置在港口,去南海的客船要到下个月才出港,好在赵凌家有私船,可以专程送我去离岛。

半年之后,我再度站在甲板上,感觉着脚下传来额摇晃,熟悉的情怀涌上心头。

白帆升了起来,船破浪而行,带着潮气的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海乌欢鸣着掠过海面朝着远方飞去。

我堆积了一整个冬季的阴郁,也被温暖的海风吹散。

顺风顺流,我们从曲江到南海只用了七天的时间,逐渐可以看到零散的岛屿,来往渔船上,渔民都穿着我熟悉的当地服装,又走了一日多,离岛终于出现在了海平面上。

船刚靠岸,我就迫不及待地手一撑,跳到了码头上。

“陆姑娘,”船长朝我挥手,“小的们赶着回去复命,就不多送了,姑娘您有空也常回来看看我们夫人。”

“一路辛苦啦。”我接过丢下来的包裹,摆了摆手,扭头就朝着夏家的方向跑去。

离岛的春天,美丽得完全超出我的想象。昔日结满瓜果的田里现在开满了花,田坎上,道路边,山坡上,也都绽放着成片的鲜花。这裏姹紫嫣红,娇嫩妖娆,迎着风和日光,连空气里都飘着浓郁的芳香。

夏家的宅院被这片花海包围着,背后就是一片碧海蓝天。

“这不是……六姑娘?”守门的家丁认得我,见到我来了,惊讶得叫起来,许久没听到过这个称呼,真是倍感亲切。

我愉快地问道:“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大家都还好吧?”

“都很好!”门衞兴奋道,“当家的带领咱们打了胜仗,皇帝赐了好多东西来啊!”

“就是啊!”另一个门衞也高声道,“这下咱们南海夏家可以和北海船王齐名了!”

我听他们已经用更为亲切崇敬的称谓来称呼夏庭秋,心中大喜。可见剿匪一战,夏庭秋果真在夏家树立了家主的威信。

“你们当家的还好吗?打仗的时候没有受伤吧?”

“当家的一切安好,打仗的时候,慧意姑娘一直在他身边照顾着,六姑娘你放心……”同伴突然推了他一把,打断了这句话。

我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矮个子的那个门衞抓着后脑打哈哈,“六姑娘这次走亲戚,一去就这么久,当家的肯定也很想念你呀,小的这就去通报当家的,说六姑娘回来了。”

“不用麻烦了。”我兴冲冲往里走,“我自己去见他,也好给他一个……”

门衞伸出来的手打断了我的话。

“六姑娘……请您不要介意,不过海战才结束,宅子还在戒严中,小的不敢未通报就放人进屋,还请姑娘稍等片刻!”

不待我说话,门衞匆匆奔进了宅子里。

我愣愣地站在门口,半晌反应过来,问另外一个门衞:“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大大咧咧的家丁忽然抓耳挠腮,显得十分为难,“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当家的要成亲了。”

我觉得一盆冷水从头泼下,顿时打了一个激灵。

“什么?”

“六姑娘不知道?小的还以为这消息早就传遍四海了呢,毕竟以咱们当家如今的威望,要娶夫人,那可是四方来贺啊。船王都亲自带着人来祝贺啦!我们的新夫人呀,就是——”

“够了!”一声严厉的叱喝响起,夏家总管宁伯带着人从门里迈了出来。

“家主三令五申不得张扬,你还在门口说个没完,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小的知错了!”门衞吓得赶紧退到一旁。

宁伯转过身来,笑容和蔼地冲我拱手,“六姑娘可终于回来了,真是巧,正赶上了当家的喜事,快请进来吧,家主见了你肯定高兴。”

我茫然地点了点头,迈进了大门。

宅子里的人比往日要多出许多,有很多陌生面孔。家丁正忙碌地搬着花草,装饰庭院,我看到到处都悬挂起了喜气洋洋的红绸布,厅堂的柱子和墙壁也全都粉刷一新。这个架势,摆明了是要举办婚礼。

我一路走下去,心裏越来越乱。

沿途的家丁见了我,都一脸惊讶,好像我是从棺材里跳出来似的。

“宁伯,”我不安地问,“我师兄怎么突然要成亲?”

宁伯笑眯眯地说道:“男大当婚,天经地义的事嘛,家里长辈也催促了许久,家主便顺水推舟地同意了。”

“可也太突然了。”

“六姑娘回乡探亲也有小半年了,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你不清楚,也不奇怪。回头等见了家主,就由他来跟你解释吧。”

“那么,师兄他要娶——”

“阿雨?”

熟悉的嗓音,我猛地扭过头去,只见夏庭秋正站在画堂的台阶上,背着手,逼望着我。

清俊的容貌比比起数个月前,明显多了几分成熟。战场磨练出来的稳重也全部刻画在了他的眉眼之中,可微微仰起的下巴,惊讶中带着冷淡的神情,却透露出明显的冷漠。

我快要到嘴边的呼唤生生打住了。

“师兄……”

夏庭秋步履从容地走下台阶,脸上一片淡定之色。

“之前大嫂给我来信,说封峥已经去世了,我还以为你会回山里看师父呢。”

明显冷漠于往常的语气让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是……惦记着你,所以过来看看,然后再去看望师父。”

“也好。”夏庭秋走到了我的面前,低头看着我,嘴角带着生疏的笑意,“我就要娶亲了,你喝了喜酒再走吧。”

我呆呆站着,已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他是真的要成亲了?

“你怎么……什么时候的事?”

“吉日就在三日后,你也赶了个巧。”夏庭秋回头看了一眼,“对了,也让你见见你未来的二嫂,说起来,你们也很熟呢,慧意——”

我浑身一震。

于慧意从画堂里款款走了出来,她美艳依旧,比起当初分别事,还多了几分成熟娇媚。

“呀!这不是六姐姐吗?我就说刚才怎么听到了熟悉的声音,你探亲回来啦!”

慧意还和往日一般,热情地扑了过来。我身子一僵,躲避不及,被她一把抱住。

“姐姐不在的这些日子,我可想你了,庭秋哥同你说了我们的亲事了?这下可好了,你可以喝上我的喜酒啦!庭秋哥,你说是不是呀?”

“我也说她回来得凑巧呢。”夏庭秋温柔地对她笑,“你们姊妹俩见面肯定有很多话说,我不打搅你们了。我也有公事要办。”

“师兄……”我盯着夏庭秋,欲言又止。

夏庭秋垂着眼帘避开我的目光,转过身带着两个家臣扬长而去,只留给我一个决绝的背影。

他的这个背影和当初在刀光剑影中离去的那个背影重合在一起,一下就将我带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颤。

“六姐,”慧意挽着我的手,“别管庭秋哥了,海战才结束不久,新航路刚开通,他有好多事要忙。你快来看看我的喜服,今天刚送来的!”

红艳艳的新娘喜服刺痛了我的双眼,沉浸在喜悦里的慧意丝毫没有在意我的失态,依旧拉着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夏庭秋一战成名,夏家名镇四海,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和于家的联姻一直是家里长辈所期许的,这桩亲事也让有些松散的南海势力再度紧密结合起来。才子佳人,天作之合,这是一桩再完美不过的婚事。

慧意毫不掩饰她的幸福,“虽然有家里长辈的意思,不过当庭秋哥亲口问我是否愿意嫁给他事,我高兴得都快不能呼吸了。六姐姐,你能想象吗?”

我讷讷无言。

我还真的不能想象。

慧意也根本就不在意我的答覆,“要知道庭秋哥去好皇帝密谈回来,心情就十分不好,特别容易发火,想必是受了皇帝不少气吧,打仗的时候也有些暴躁,好在海战胜利了,他又说要娶我。现在的庭秋哥,可温柔了,我从来没见他像现在……”

慧意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而我的耳朵渐渐听不到任何声音。

等到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才听见心裏在滴血,嘀嗒,嘀嗒,一滴一滴,渐渐汇成细流落下。

我以为我已经坚强到不会受伤了,却没想到会在最不设防的部位挨上了这么一刀,痛得浑身抽搐。

封峥,你要我抓住幸福,我便去抓了,可是我这个人笨得很,动作又慢,怕是又让它从指间溜走了。

怎么样沐浴更衣,怎么样用了晚饭,我都不大清楚了,整个人浑浑噩噩的,也不知道有多失态。

“六姐姐一路辛苦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慧意放下茶杯,“庭秋哥大概还在办公吧,明天良玉和锦宏哥也会过来,我们几个好好聚一回吧!”

不待我回应,慧意带着满足的笑容,轻快地像一只蝴蝶一样翩然离去。

我在她走了好久,才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头脑四肢渐渐苏醒了。到这个时候,我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

我兴致勃勃地跑回来,结果却撞上人家要拜堂成亲。

尴尬不尴尬?郁闷不郁闷?

我一刻都待不下去,立刻进屋开始收拾行李。

心裏窝火得很,你夏庭秋爱娶谁娶谁,爱娶几个娶几个,我又不是离了你就活不了,干吗留下来看你脸色?可是收拾东西的手又不受控制地停了下来。

小事糊涂,这种大事,我还是知道不能意气用事,心裏不明白,就要问清楚。

我丢下手里的衣服,气势汹汹地冲了出去。

宁伯恰好路过,被我拦住,“师兄在哪里?”

旁边的小厮一脸惊悚,到底姜是老的辣,宁伯从容不惊地朝东边指,“家主还在书房办公。”

我提着一口气,直冲冲地走到书房门前,哗地推开了门。

夏庭秋不知道正在偷吃什么东西,我破门而入,他受惊吓呛住了,咳得撕心裂肺。

我黑着脸把身后的门踢上,一步一步朝他走过去。

夏庭秋一抹嘴跳起来,挺胸伸手道,“冷静,冷静!”

“你哪里看出我不冷静了?”我眉毛竖起来。

夏庭秋把包零食的油纸揉成一团,朝身后一扔,对我笑起来,

“师妹有什么事吗?”

我单刀直入,问:“这门亲事,你是认真的?”

夏庭秋撇了撇嘴,嬉皮笑脸的表情隐去,他垂下目光,“两家联姻,势在必得。”

我又恨有怒,心痛如刀绞,“我以为我们一直心意相通。”

“可你心裏始终有封峥。”

“他都已经死了!”我叫起来。

“那又如何?”夏庭秋漠然地望着我,“活人更是争不过死人,他或者我还能和他一争高下,现在他死了,就在你心裏成了永恒。你心裏永远有一座他的墓,又给我留下了什么立足之地吗?”

“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我气结,拍案道,“我的心意,我自己最清楚,你不要在那里想当然地自说自话,还以为自己多了解我。”

“那你什么心意?”夏庭秋轻蔑地问。

我收回了手,挺直腰杆,直视他的双眼,“我喜欢你,师兄。我是喜欢过封峥,但这四年来,我心裏只有你。”

夏庭秋一言不发地回望着我,眼里映着跳跃的烛光。

我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我不是没有心的人,你怎么对我,我都清清楚楚。若是没有你,我现在就根本不会站在这裏,我怕是真的要躺在萧政给我建的那坟里了……”

“报恩的感情,我不要!”夏庭秋生硬地说。

“不是报恩!”我气得跳脚,“什么样的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不聪明,但也不是白痴!思念一个人的心情,喜欢一个人的心情,也不是第一次。我知道我对你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不论你信还是不信!”

夏庭秋闭上眼睛,过了片刻才慢慢睁开,眼里迷乱的情绪已经平息下来。

“雨儿,你这话说晚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尖刀,在我心口挖了一个碗口大的伤。

我颤抖着,轻声问:“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喜帖已发,亲友都陆续到达,消息更是早就传遍了江湖。我是一家之主,不能失信于人。”

“你满口说的都是这场婚事,而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我的心意!”我上前一步,拽住了夏庭秋的衣襟,“我以前一直自信满满的,因为我相信你也喜欢我的,可是现在呢?你说啊!”

夏庭秋抬眼漠然地看着我,“雨儿,你就是太自信了。”

我的手一松,夏庭秋往后退了半步。

“你理所当然地享受着我对你地关心照顾,理所当然地挥霍着我的感情。你应该知道,再多的感情,也有用尽的一天。”

我身上一阵一阵发冷,“师兄……”

“我已经厌倦了。”夏庭秋侧身望向窗外,“总是看着背影,总是等着你回头,陆棠雨,你这个人,没心没肺,反覆无常,一下让我飞到天上,一下又把我抛在地里。我受够了,我们还是,好聚好散吧。”

我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张着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我到底有十多年的交情,这些话我本不想好你说的,只是你实在是需要有人帮你点通。”夏庭秋低头叹了一声,“后天我就要大婚了,你是我同门师妹,我希望能喝到你敬的酒。我知道你想走,可以等到婚礼后吗?”

“你……”我苦笑起来,目光逐渐模糊,“你比我残忍多了。”

我猛然转身,夺门而出。

海岛的夜晚,漫天繁星,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花香。

我盲目地走的哦后花园里,站住了,低头垂泪。

夜风见凉,浑身的温度,都像留在了刚才的书房里。

耳朵里听到哗啦啦的碎裂声,摔金裂玉一般,胸口的伤撕扯得好痛。

我一跺脚,从侧门出了夏府,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海边的夜市,卖烧烤的酒铺还开着门,我走进去一屁股坐下,叫来一坛当地人自己酿的果酒,大口喝起来。

别说借酒消愁太俗气,可它管用,这果酒喝着甜,却醉人。几碗下肚,我就觉得身上的疼痛减轻了许多。

“封峥……”我抱着酒坛呢喃,“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啊,找到了!”

一张熟悉的面孔冒了出来。

“迦夜……王爷?”

迦夜一身宽松的长袍,姿态潇洒一如当年北辽国师打扮,俊美的脸上带着令人怀念的狂放倨傲的神情,笑起来,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原来跑到这裏来喝酒了呀,让我好找!”迦夜在我身边坐下,张口又叫了两坛酒。

“好久不见,王爷还是这么精神呀。”我打了个嗝,笑呵呵道。

目光无意间落在领口露出来的地方,吃了一惊,那里横着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是怎么搞的?”

“打仗的时候刀剑无眼,受点伤不可避免。”迦夜满不在乎,“晚饭的时候听说你回来了,想问问夏庭秋,他脸色却难看得好像仇敌生门似的。看你啊这神白衣素服的,封峥是真的死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怎么觉得封峥上了夏庭秋的神,姓夏的现在这阴阳怪气的样子,真和当年的封峥如出一辙。”

“请您不要拿亡者开玩笑好不好!”我叫了起来,“封峥的头七才过,你说这话未免太欠考虑了。”

迦夜冷哼一声,咕咚几口灌下一碗酒。

“果真,还是说不得封峥的半点坏话,既然如此,你回来做什么?继续守着他的坟多好?”

我真的有点动怒了,别过脸去不理他。

“生气了?”迦夜呵呵笑道,“今天姓夏的给你冷脸,你就借酒消愁。我说了你的封峥几句闲话,你又火冒三丈。我说,心裏那么大一点地方,你怎么装得下两个人?”

“一个大老爷们,怎么那么八卦?”我语气也冲得很,“封峥都死了,你就留点口的吧。他在世的时候,对你也尊敬有加,没有冒犯过你。”

迦夜的嘴角扯了扯,“夏庭秋要成亲了,你很难过吧?”

心事被人一语点破,我蓦了下去,低下头。

“师兄说,我这人没心没肺,反覆无常,他没耐心继续等我了。”我拍着桌子,大笑起来,“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好不容易了结了过去那一堆乌七八糟的破事,还仁至义尽地给青梅竹马送了终,然后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就是想和他继续生活。结果,他说他厌烦了,他厌烦了!”

“他不要你就算了。”迦夜往我的碗里倒满了酒,“喂,棠雨,想开点,天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男人,你想不想跟我回北海天钦岛?”

我一脸茫然,“你在说什么?”

迦夜笑得都有点猥琐的脸凑了过来,“我说,夏庭秋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天钦岛,做我王妃吧!”

我默默盯着他看了片刻,虽然脑子已经有点糊涂了,可是这个问题我还是很清醒的。我挪了挪屁股,和他拉开距离。

“王爷闲得无聊,寻我开心是吗?”我冷眼看着他,“您没头没尾地冒出这句话,我理解不了,只有当您是眼红我师兄娶老婆,自己也想凑热闹了。不过我劝你,终身大事不要儿戏,考虑清楚了再开口,免得后悔一辈子。”

“你不开口,不也后悔一辈子吗?”迦夜的回敬也毫不留情。

旧伤新伤被戳中,痛彻心扉。

“你当于慧意是真心欢迎你回来?”迦夜火上浇油,“她私下和人说你虚伪又贪慕虚荣,说你身份低贱,妄想飞上枝头,说有她在,连个妾的名分都不会给你。老实说,你素来不喜欢这个女人,真不知道我堂弟和夏庭秋看中了她哪点。不过她即将成为夏府女主人,她现在不对你发作,不表示将来不,你觉得你将来在夏家还有立足之地?”

我怒道:“别人怎么看我,我心裏有数,不用你在这裏添油加醋。我即便离开夏家,也有家回,不会去你那里做流浪狗!”

迦夜眉头紧紧拧了一下,忽然舒展开,他仰头大笑起来。

“王爷?”

“棠雨,你还是那么固执呀。”迦夜收了笑,“我刺|激一下你,不过想让你早点想明白罢了,夏家不是久留之地。而我,不论你信不信,是真心想照顾你的。”

师兄留我喝喜酒,婚礼一过,我就回去找师父!我板着脸,“大不了这辈子横下心做道姑,不嫁人又死不了!”

“还是那么要强。”迦夜摇了摇头,仰头干尽了碗里的酒,抱着没喝完的酒坛站起来。

“你身子也不是很好,酒少喝点吧。”迦夜背过身,摆了摆手,“你现在再病,你师兄可不会再冒着生命危险冲御驾给你送药咯。”

“你说什么?”我惊叫起来。

迦夜不答,扬长而去。

清亮的海风吹得我头脑渐渐清醒过来,我已经不是可以人性的年纪了,也没有那个纵容我任性的人守候在我身边了。

我吹了一阵海风,悄悄回了夏府,没有惊动侍候的丫鬟,我自己打来水,洗去了脸上的泪水和酒渍,然后倒头睡下。

酒劲上来,竟然一宿好眠。

次日一早,慧意就笑吟吟地来找我,给我带来了早饭和许多置换的衣物。我看着她亲切和善的笑容,再回想起昨晚迦夜的话,背脊不由有点发冷。

我早知道慧意这个女孩子很有心机,又极会做人,只是以前和她并无利益或感情纠纷,于是没放在心上,现在切身的矛盾就横在我和她之间,再不容我忽视了。

早饭刚过,林锦宏和良玉兄妹俩就来了。

林锦宏比去年黑了一圈,也结实了不少,一脸清爽,良玉倒是消瘦了些。

慧意呼奴使婢地招待我们,已是一副夏家女主人的派头。

良玉对着慧意依旧很冷淡,倒是转头朝我温和一笑,“六姐姐这次回来要住多久?”

一提起这个话题,我就难受,“怎么也得等到婚礼过后吧。”

“六姐姐以后得常住这裏了!”慧意立刻嚷起来,“等成亲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六姐姐还能去哪里?”

林锦宏插口道:“婚后就得改口了吧?六姑娘得叫你二嫂了。”

慧意娇羞道:“锦宏大哥真是太讨厌了。”

我脸上发烫,身上却发冷,如坐针毡,相当不自在。

大概是看出了我的尴尬,良玉咳了一声,林锦宏明白过来,赶紧错开了话题,同慧意讨论起了婚礼细节。

趁着他们两人交谈的空当,良玉来到我身边坐下。

我感激地朝她微笑,“听说海战时你也辛苦了,难怪瘦了不少。”

“六姐脸色也不好。”良玉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倒没想到你一走就半年,你错过了好多事呢。”

她的视线往慧意那便扫了一下。

我不由讪笑,“很多事都意料不到呀。”

良玉颦眉,沉默片刻,轻声说:“你就和我当年一样。”

我愣了一下,“当初的事,我听慧意说过。”

良玉的嘴角勾出一个讥讽的弧度,“让我猜猜她怎么说的,是不是她全无过错,都是那个迦思远见异思迁,还连累她遭受诟病?”

我尴尬地笑了两声。

良玉冷笑,“我亲眼见她同四院调笑,她还问,她和我哪个才是解语花。我站在假山别后,他们不知道。”

“你怎么当时不说出来?”

“我穷好心呀。”良玉自嘲,“老船王不同意她嫁过去,我要再说出来,她的名声就彻底毁了。她是我表妹,我宁愿自己委屈,也不想害她,可没想事后看来,她压根不知悔改!六姐,我当初要是提醒你,如今也不会……”

“和你没关系。”我说,“我自己心明如镜。”

良玉摇了摇头,“六姐虽然明白,却太善良,没有放人之心,不然今日,也不会让她再次有机可乘了。”

我默默无语。

良玉冷笑道:“我早料到她会故态复萌,只是没想到她会把主意打到庭秋哥身上。你和庭秋哥当初好得亲密无间,没人能插|进去,可没料到你竟然会离开那么长一段时间。”

“事情太复杂了,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咬了咬唇。

良玉又看了一眼正同林锦宏说得眉飞色舞的慧意,向我侧头低语道:“这场仗之所以打得特别艰难,听说是出了内鬼。”

我惊讶地抬眼看她。

良玉继续说:“作战计划被出卖了,船王额旗舰一度被敌军包围,差点就全军覆没,幸好庭秋哥及时带兵去援救。”

我随即回想起昨日看到的迦夜锁骨上的伤疤,“那后来查出来了吗?”

良玉摇头,“总之,有人要置船王于死地,是再明显不过了,所以最近各家气氛还是很紧张。你现在看到的和乐融融,也不过是大家藉着这场婚事装出来的样子罢了。庭秋哥娶慧意,也不过是听从长辈的意思。我相信他心裏还是有你的。”

说着,良玉叹了口气,“六姐若能早些回来就好了。”

我苦笑着别过头去,“我这辈子,太多如果了。”

到了晌午,夏庭秋派了家丁过来请我们一起过去吃午饭。因为来了客人,我心裏再是别扭,也硬着头皮一起过去作陪。

午宴设在花园凉亭里,我老远就看到迦夜正在和夏庭秋说话。

也不知道说到什么事,夏庭秋笑得有几分狡黠,眼睛弯弯的,正是那副我最熟悉的狐狸样。

“阿雨来啦。”迦夜先看到我。

夏庭秋脸上的笑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张无形的手一把抹去,换上了生疏的表情。

我又是失望又是埋怨,黯然伤神霎时转为火冒三丈,于是也丢给他一记白眼,把头扭开了。

迦夜冷不丁地笑了两声,我想起他昨夜说的浑话,也对他补了一个白眼。

思远公子是个清俊的白面小生,一身华服,站在人群里十分扎眼。他显然十分畏惧迦夜,同他说话一直躬着身子,态度恭敬。

迦夜似乎对思远带了那么多自家的家兵来离岛有些不满,教训起人来,也完全一副家长的派头,只拿思远当个孩子般,思远渐渐有些不耐烦起来。

“好啦,好啦!”夏庭秋笑着打岔,“王爷也别太认真了,来者是客,我们夏家又不是招待不起。你我俩年少时不是昭阳喜欢摆排场,不用回过头来责备晚辈了。”

慧意这时笑吟吟地走过去,插话道:“就是啊,王爷。我已经吩咐宁伯把那些人安置在侧院了,您不用担心。”

迦思远和慧意的目光对上,又不约而同地转开。慧意翩翩然坐到夏庭秋身边站着,恰好这时良玉也从屏风后走了过来,同迦思远迎面撞上,两人俱是一怔。良玉回过神来,冷若冰霜地瞪了迦思远一眼,径直走开,迦思远慌了片刻,低下头。

这顿饭自然是吃得难以下咽,众人各怀所思,气氛诡异微妙。

夏庭秋大概人逢喜事精神爽,一直谈笑风生,和迦夜彼此敬酒,慧意在旁边为他夹菜添酒,极尽贤惠之能。

然后茶端上来了,夏庭秋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思远小弟还是第一次来离岛吧,这裏正是花季,景色很好,我让慧意带你四处游玩一下如何?”

“谢夏大哥!”迦思远兴奋得满脸发光。

夏庭秋笑眯眯地抿着茶,亲切得就像是他是迦思远的亲哥似的。

吃完了饭,慧意带着心花怒放地迦思远出门了。良玉等他们一走,也拉着林锦宏告辞,想必这顿饭,她也吃得十分郁卒。

凉亭里一时只剩我和夏庭秋,夏庭秋转眼过来,和我的视线不期而遇。

温润清澈的目光,和和记忆力的那双眼睛一摸一样,人却已经面目全非了。

我不自在地扭开脸。

“还生气呢?”夏庭秋走了过来,笑得云淡风轻的,“我们十多年的交情了,你不会因为这个就不再理我了吧?”

婚姻大事被他这样轻描淡写,我一时气得啼笑皆非。

“我这人死心眼,一旦认准了,就很难改,不像某些人,转身就可以走开。”

“别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了。”夏庭秋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使性子的孩子,“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这段经历,是别人无法替代的,你是我最信任的人。”

“你这算是在安慰我吗?”我气不打一处来,“我不要你的同情。”

“雨儿。”夏庭秋唤住我,“当初黄帝在曲江受叛军围困之窘态,我是绝对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夏庭秋不再多说,转身离去。

现在夏府里张灯结彩,等着明日迎娶新夫人。我看着心裏添堵,不想回去,便出了夏府,在沙滩上一直坐到月上中天。

孩子们正在沙滩上放烟火,小小的火光冲到半空中,散开成橙黄色的花朵,孩子们欢乐的笑声更加衬托我的孤零寥落。

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背后那处隐藏的石滩,以前夏庭秋带我来过这裏,背着喝得醉醺醺的我,披星戴月,踩着细沙,走到这裏。我在他背上唱着小时候地歌,鼻子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熟悉让人安心的气息。

我那时候怎么就没有把心裏的话对他说呢?我现在悔得肠子都青了。

天方亮,我就被礼炮声惊醒过来。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我真不知道前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如今要亲眼看着我爱的男人娶别人为妻。

夏家宾客临门,礼乐响亮,不但远近世家亲友都上门来道贺,朝廷也派了官员送来贺礼。夏庭秋亲民,普通百姓路过也进门来喝一杯酒,道一声恭喜。

我作为夏庭秋师门代表,坐的是上座,下家人总免不了对客人介绍我,我得一直端着小脸同他们行礼寒暄。

客套词也是千篇一律。

“六姑娘见师兄新婚大喜,想必也十分开心吧。”

“当然,师兄终于成家,以后有人照料,家师也终于放心了。”

几番下来,虽然热闹,也觉得无聊。

夏庭秋一身裁剪得体的大红喜袍,身长玉立,容貌俊美,神采飞扬,笑得都有点憨傻了。

我不耐烦应酬,干脆找了个角落躲起来,一边吃花生米一边喝酒。

迦夜不知声得什么狗鼻子,那么灵,又不我给找到了,他一来就夺了我的酒杯,往我手里塞了一杯茶。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嘀咕道。

“保留点体力嘛。”迦夜又笑嘻嘻地跑走了,他今日是贵客,应酬也不少。

按照当地习俗,院子里摆了两百多桌的流水席,此刻席上就觥筹交错,喜娘还未到,客人都已经吃得红光满面了。

迦思远端着酒杯走到夏庭秋面前,哄着眼道:“夏大哥,今日是你大喜之日,小弟敬你一杯。”

“思远你也有婚约在身,什么时候办喜事,可不要忘了请我喝上一杯呀。”夏庭秋接过递来的酒杯,同迦思远碰了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迦思远又转头对迦夜道:“堂兄,小弟不才,让堂兄操心了。小弟还要敬堂兄一杯。”

迦夜也和自己的堂弟碰杯喝了酒。

吉时到,礼炮轰鸣。

新娘子过关斩将地从外面进来,夏庭秋看着新娘,春风满面,连我站在他身旁都一无所知。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夏庭秋牵着新媳妇的手,喜气洋洋地回后堂。

我搁下酒杯,站起来朝着夏庭秋走过去,猛地一把佩刀刺了过去。

锵——

两把短刀相击,震得我虎口发麻。

眼前迦思远的脸上写满了惊愕,“你怎么——”

碗碟破碎的声音转瞬掩盖了他后半句话,原本和乐融融吃菜喝酒的食客掀桌暴起,几十个壮年男子抽刀就朝着夏家家丁和迦夜的护衞砍去,可我方也早有准备,拔刀相向。一时间大堂之内一片刀光剑影,喜庆的气氛转眼就被厮杀声冲散。

夏庭秋一把将还矇着盖头的新娘退到婢女手里,转身接住家丁抛过来的佩剑。

迦思远躲开我的刀,再度扑向依旧稳坐在桌边的迦夜,迦夜的侍衞迎面而上,同他缠斗在一起。

数个刺客砍到侍衞,杀向夏庭秋,夏庭秋提剑抵挡,出手却稍显无力。

眼见一人刺向他的后背,他防备不及,我冲过去横刀为他挡下。

“六姐姐!”夏庭秋低呼,声音陌生。

“回头再谢!”我挥刀而下,鲜血四溅,一个刺客惨叫一声倒下。

迦思远猛地转头,厉声道:“你是谁?”

“夏庭秋”不答,专心对敌,他方才喝了迦思远敬的酒,刺客动作迟缓,显然那酒有问题。我一边帮着他,一边和他往后堂退去。

大堂内的局势瞬息万变,两方人马已经杀成了一片。

迦夜依旧端坐不懂,从容淡定,他的侍衞身手不凡,面对众多刺客的包围,依旧对付得游刃有余。

迦思远双目赤红,简直变了一个人。

“为什么?我明明……”

“我们既然能有所防备,难道就不会提防着你下药吗?”迦夜冷冷一笑,拍案而起。

我还没看清他的动作,包围着他的数名刺客就呼啦啦地飞了出去。

老实说,我早知道他功夫好,可以前从没见他正经出手,如今大开眼界,惊为天人。

迦夜抽搐缠腰的软剑,舞得水泄不通,眨眼就将迦思远逼到了角落。

走神之际,一个黑影朝我扑来,我仓促躲闪,不料这人武功远在我之上,我退了有退,手上渐渐失力,下一个回合,刀被打飞,对方手里的刀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暗叫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