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宅着我往外走,刚走两步,只听嗖嗖两声,然后是清脆的骨头断裂声传来。男人惨叫,双手垂软下来。
我飞腿将他踢到,这才看清救下我的是一枚珊瑚寇和一只玉簪,那玉簪还深深扎在男人的手臂里。
夏庭秋一身青袍,从大堂外面奔进来。他头上只有宝冠,果真没有发簪。
大厅的门全部被人从外打开,无数夏家和船王的家庭护衞持刀涌入,暴乱的场面立刻得到了控制。知道大势已去的刺客略微抵抗了一下,就放下了武器。
迦夜轻而易举地打飞了迦思远手里的刀,然后将他一脚踩在地上。
我站得近,清晰地听到了迦思远肋骨断裂的清脆声。
迦思远惨叫一声,汗如雨下。迦夜冷漠一笑,仿佛脚下踩的不是自己的堂弟,而是一块石头。
我见惯了迦夜玩世不恭、嬉皮笑脸,头一次见他这么冷酷决绝,背脊的汗毛霎时立了起来。
穿着喜袍的“夏庭秋”将脸一抹,揭下了伪装,露出本来的面孔。
这人原来是夏庭秋的一个笑堂弟,同他长得有几分像,易容起来可以以假乱真。迦思远对夏庭秋不熟,没有认出来。我却是和夏庭秋朝夕相处十多年,今日一见他就察觉不对了。
小堂弟朝我拱手鞠躬,“方才谢六姐姐相救。”
我再看那个揭了盖头的新娘子,家里的一个丫鬟。
夏庭秋直直朝我走来,拉着我看了看,“伤着了吗?”
我揉了揉右手虎口,人还有点发愣,“还……还好。”
夏庭秋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没说什么。
他走到厅堂中央,扬声道:“带进来!”
人群里让出一条道,林锦宏和几个夏庭秋倚重的家丁押了七八个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进来,走在最后面的竟然是慧意。她也被捆着双手,良玉抓着她,将她拉进来,一把推倒在迦思远身边。
“慧意,你怎么样了?”迦思远被打得鼻青脸肿,动弹不得,却还惦记着慧意。
良玉翻白眼,倒是很有分寸地闭着嘴,没有出言讥讽这对男女几句。
慧意穿着大红的喜服,头发松散,在最初的惊慌过后,她迅速反应过来,也不理财迦思远,而是朝着夏庭秋膝行了几步,喊道:
“庭秋哥,我冤枉啊!”
夏庭秋露出他最常见的温和中带着玩味的笑意,问:“你一连几日在我的茶水里下散功药,还是冤枉你了?”
“我……那是……我不是……”慧意脸色苍白,结巴了半晌,突然一指迦思远,“是他威胁我的!”
“慧意?”迦思远大惊。
慧意急忙道:“他说庭秋哥您娶我是为了吞并于家,说如果我不这么做,就是对我爹不孝。”
“慧意,你在胡说什么!”迦思远大喊。
“住口!”慧意尖叫道,“我上当受骗,差点就害了庭秋哥,都是你的错!”
“够了!”迦夜低沉浑厚的声音压下他们虚伪的争吵,“思远,我只问你一句,三个月前的海战,我的行踪被泄露,战船被围困,是不是你干的?”
金秀玉一时语塞,神情惊恐。
“别急着回答,先好好想想。”迦夜抱着手,冷笑着俯视着他,“那时候你是不是就已经和于慧意勾结起来,有意借刀杀人除掉我,好顶替这个王位?”
不待迦思远出声,慧意就抢了先,“王爷,冤枉啊!海战的事小女一无所知,给庭秋哥下药的事也是被思远公子欺骗的!”
我在旁边都有点看不下去了。
这又不是过家家的游戏,迦夜是什么人,夏庭秋又是什么人?他么何等的睿智,怎么可能被这几句漏洞百出的借口就能打发了。
我一直当慧意人聪明,不料今日看来,她真是浮浅愚蠢至极。
迦思远忽然抽笑了起来。
“堂兄,你有何立场质问我?这么多年来,你当我是你弟弟吗?你目空一切,我在你眼里连只狗都不如。我对你百依百顺,可稍有差错,你就万般苛责,削减我们这房的份例。我爹才是长子!我才该继承船王的王位!你要不是因为你娘是北辽国师,你算个什么东西?”
迦夜极有耐心地听迦思远说完,清清淡淡地说道:“我是什么东西?我是家族宗亲长辈和家臣推举出来的王爷,你这才智、能力和气度,可有一样及我半分?我告诉你,你不论什么出身,在我面前,永远都是个废物。”
他毫不留情地一脚踢过去,迦思远滚出老远,抱着肚子吐血。
“王爷!”我不由低呼一声,“胜败已定,还请手下留情。”
迦夜目光锋利,带着嗜血的光芒。他猛地扯开领口,露出那道伤疤,“这一刀,我当时若闪躲得慢点,脑袋早就和脖子分家了,那时候可没人对我手下留情。”
夏庭秋走过来挡在我身前,“王爷息怒,思远公子的事,是你们的家务事,还请回北海处理。若思远公子在我们离岛有什么闪失,众口铄金,我夏庭秋不好对外交代。”
迦夜悻悻地哼一声,几个侍衞将迦思远绑起来,拖了出去。
经过慧意的时候,迦思远猛地挣脱了侍衞的手,扑向她,叫道:“慧意,慧意!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人群里起了骚动,慧意一脸惊骇和无辜,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道:“思远公子,你是什么意思?你害我害得还不够吗?”
迦思远扣着慧意的肩膀,声嘶力竭道:“你明明和我两情相悦!你说不肯嫁给夏庭秋,嫁我。可惜我被迦夜打压,你爹瞧不起我,不肯将你许配给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呀!都是为了你!”
这戏剧化的一幕让众人膛目结舌。
慧意慌张地后退,“你,你不要污蔑我!我什么时候和你两情相悦了?我也压根就没和你说过那些话!你当年悔婚的时候就拖累过我一次,难道现在还不肯放过我?”
良玉站在旁边,浑身发抖,脸色已经黑如锅底,林锦宏赶紧搂住妹妹。
迦思远再笨,听了慧意这一番话,也该明白了过来。
他顿了顿,突然仰天大笑起来。
慧意惊恐地叱喝:“你笑什么?你疯了吗?”
“好,好!”迦思远慢慢点头,“我真心待你,只想对你好,却被你用来做跨进富贵门的踏脚石。于慧意,好你个不知廉耻的毒妇!枉我为你辜负了良玉,又背叛了我堂兄,你真不得好死!”
迦思远扑过去要掐慧意,慧意吓得赶紧朝夏庭秋大叫:“庭秋哥!庭秋哥救我!”
夏庭秋纹丝不动地站在我身前。
侍衞将迦思远拉住,匆匆带了出去。迦思远一路号叫,骂迦夜,骂慧意,骂夏庭秋。他看着是个儒雅的贵公子,撒泼起来也和市井粗人无二。后来大概是哪个侍衞听不下去。点了他的哑穴,这下世界才清净了。
慧意松了口气,转而嘤嘤哭泣起来,“迦思远,你害苦了我!庭秋哥,我错了求求你不要不理我。”
慧意生得娇媚俏丽,哭起来那是梨花带雨,柔弱动人。
夏庭秋叹了一口气,走到她面前,蹲跪下去,然后伸手擦了擦她的眼泪。
慧意见状,两眼一亮,使劲朝夏庭秋蹭去,夏庭秋不留痕迹地退让开。
慧意忙说:“庭秋哥,我真的错了,我以前太傻了,以为你真的要对我们于家不利,我下药的时候也痛苦万分,我是最不想伤害你的……”
“于姑娘,”夏庭秋打断了她的话,站了起来,“你们于家虽然进来式微了,可也还有几分家底在,你姐姐又是我大嫂,于情于理,我都不方便处理你。”
慧意拼命点头,挤出一个笑。
“你若只是对我不利,那这事可大可小,是家务事,可是,”夏庭秋话锋一转,语气凌厉,“船王是皇亲国戚,御赐天封,你勾结迦思远,意图谋害我那工业,已是犯了王法。你这个罪,我就包庇不了!”
慧意错愕,进而惊恐,“怎么会……庭秋哥,你是吓唬我的,是不是?我是冤枉的啊,我对迦思远,那是清清白白。这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我喜欢的是你啊庭秋哥,我想嫁的也是你啊!”
“你这样的女孩子,我还真不敢娶回来呢。”夏庭秋浅笑,“妻子,我还是喜欢奔一点,单纯一点的好。”
他微微侧头,目光朝我这裏瞟了一下。
我的脸一下烧了起来。
“慧意,我一介庶民,无权处理你,只能再度有劳王爷了。”夏庭秋淡漠地宣判。
慧意僵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女侍衞走过来,提起慧意,往外带去。
慧意依旧呆呆的,似乎还不能接受这个结局。
经过良玉身边时,良玉往后让了一步,慧意霎时回了神,盯住良玉,阴恻恻地笑道:“怎么,你看我这样,开心了?”
良玉比我想的还要镇定,她淡淡地说道:“我开心不开心,和你无关,我却知道,你肯定开心不起来了。”
慧意恼羞成怒,“你得意什么?你们林家势压于家不假,可迦思远最爱地是我!你在他心裏,什么都不是!”
良玉站得笔直,从容不迫道:“我林良玉乃名门闺秀,有品有貌,家世清白,那迦思远不过就是一个肮脏龌龊、背信弃义的小人罢了。明珠何尝在乎过淤泥,我又怎么会在乎那么一个废物?你觉得自己和他般配,那你就去配他好了。”
慧意大概头一次被良玉讥讽反驳,错愕哑然,两个女侍衞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良玉等她人走了,转身扑到林锦宏的怀里哭了起来。
楼下来的善后进行得有条不紊,死者和伤员被抬走,狼藉的场地被清扫出来。惊慌失措的客人被请到了隔壁院子里,夏庭秋过去一一解释、赔礼。
良玉和林锦宏向我告辞,我送走了林家兄妹,看到迦夜神色凝重地朝我走过来。
我对他方才狠辣的作风还有点心有余悸,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迦夜敏锐地察觉,看着似乎有点受伤,我反而倒不好意思起来。
遭受亲人背叛的是他,差点命赴黄泉的也是他,海上的一方霸主,小白兔是做不成的。我爹总好我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迦夜脚下踩着的那方土里埋着多少枯骨,或许他自己都不清楚了。
迦夜走到我面前,问:“刚才没受伤吧?”
我摇了摇头,莞尔道:“新郎的易容是你弄的?王爷的手艺还未生疏啊!”
迦夜当初之所以会和我们认识,不正是他易容成他妹子吗?
“牛刀小试罢了。”迦夜露出得意之色,“话说,你是什么都看出来了?你不是昨天还喝酒消愁的吗?”
我不免没好气:“我第一眼就看出那人不是夏庭秋,吓了一跳,还当发生了什么阴谋,我师兄被囚禁了。”
迦夜哈哈大笑起来。
我继续说:“后来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又见宁伯还那么镇定,联想到良玉和我说过内部有叛徒的话,就明白了。”
“你要怪,就怪你师兄吧。”迦夜说,“当初你回来时,我是建议告诉你真相的。”
我眯着眼睛盯着他,“那你那天的一番话,只是为了考验我?”
“冤枉!”迦夜嬉皮笑脸地说道,“我一向认真,那天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实意的,夏庭秋人才坏,故意瞒着你,等着看你反应。”
我心想,王爷您才真是茶杯里都能掀风浪,内斗的第一高手,难怪你堂弟掰不倒你,反被你逗猴子似的戏耍一番。
迦夜有事要处理,急着回去,临走前还不忘对我说:“日后如果不开心,就来北海找我,不过别太晚了,太晚了王妃就要给别人做,你只能做个侧室了。”
“滚你的吧。”我笑骂,“祝你早日肾亏。”
迦夜披风飞扬,潇洒退场。
我看了看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夏庭秋,拍拍手,回了自己的屋子,拎着早就准备好的行李从后门溜走了。临走前还去厨房摸了两个馒头,今天这么大闹一场,我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
出了夏府,我才发觉现在已是晚霞满天的时候了。
夏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消息传得很快,现在大街小巷已经有路人在议论了,而且夏家的家丁和船王带来的侍衞还在满大街追查逃逸的刺客,闹得鸡飞狗跳的。
我到了码头,又遇到点麻烦事,因为盘查刺客的关系,今天所有的船只都不能出海。
夏家的船员虽然认得我,可知道我要回内陆,也露出危难的神情来。
我正对他们威逼利诱,他们忽然肃然起敬。我发觉不妙,来不及抽身,手已经被抓住了。
“你要去哪儿?”夏庭秋气势汹汹,就像抓着老婆红杏出墙的丈夫似的。
我也十分豪气地甩开了他的手,“你不是对我腻烦了吗?放心,我这就回曲江给封峥守坟去。”
“你是和我使性子,还是当真了?”夏庭秋哭笑不得,“我那说的是假话呢。”
“我这人家,很单纯。”我学着他的话说,“听不懂是真话什么假话,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而且我觉得你啊那番话挺有道理的,我的确挺过分的,所以我决定不在你眼前晃,招你腻烦了。回头你爱娶谁就娶谁,爱娶几个就娶几个,统统和我无关,我给封峥守坟三年,然后回山里找师父,做道姑修仙去。”
我洋洋洒洒地说了这么大一同,夏庭秋听得一愣一愣的,说:“我以前同你认真说事,你都不当真,我难得糊弄你,你倒真信了。原来你脑子里真的是豆腐。”
我大为光火,转头就跳上了船,夏庭秋无可奈何地一叹,也跟着跳了上来。
左右围着看热闹的人哗然一片,鼓掌的,吹口哨的,大笑的,就像过节看杂耍似的。
夏庭秋扭头扫视,目光如电,众人噤声散开,退到不远处继续看热闹。
我站立船头,发丝迎风飘扬,抱着手冷笑,“跟过来做什么?”
夏庭秋也翩翩而立,“只许你守坟,不许我去上坟?”
“假惺惺。”我吩咐船家,“回内陆!”
船家哭着脸道:“姑娘,不是小人不走,而是没准备,走不了那么远啊。”
夏庭秋走过去丢给船家一大锭银子,又附耳说了几句。船家转忧为喜,忙不迭呼喝伙计开船。
我拎着行礼钻进船舱,夏庭秋又像牛皮糖似的跟了进来。
我把他往外面赶,“去,去,去!男女授受不亲!”
夏庭秋扒着门框不肯走,可怜兮兮地叫我:“师妹……”
“谁是你师妹?夏当家是名门望族的一家之主,小女子可高攀不上。”
“哎呀,师妹……”
“我不是你师妹,你爱满大街认师妹你就去,我不认识你!”我一想着就来气,“既然这么不信任我,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就当我是个外人。我也识趣,不继续往你跟前凑了。”
“雨儿……”下挺起冲我连连作揖,“求你让我进去一下吧!”
“到底干什么?”
“我要出恭!”夏庭秋脸都绿了。
我呆了呆,夏庭秋拨开我的手朝着船尾飞奔而去。
一刻后,一脸轻松的夏当家才再度出现在船舱里。
我默默端起眼前那盘卤凤爪,转过身面朝窗户,欣赏海景。
夏庭秋慢慢踱到跟前,左右晃了晃,见我没什么反应,挨着我坐下了。
“生那么大气?”他试探着问。
我啃着鸡爪没理他。
夏庭秋自己笑了笑,说:“你要知道,你这时越生气,我越是高兴。”
我被他这句话刺|激得不得开口,“迦夜说你被封峥附了身,我看你倒是被萧政上了神才是。”
夏庭秋伸出手指开始一根一根地掰,“封峥,莫桑,迦夜,萧政,我,哦,林锦宏也勉强可以算上。那我你,我就一个你,那个慧意还是被迫招惹上的。”
“胡扯!”我怒道,“当初在山上时,山下的那些王金花、刘翠华、赵红娟、李丽娘,你哪个没招惹?你还跟我算这笔帐!”
“你这就冤枉我了。”夏庭秋的桃花眼笑得弯弯的,慢条斯理道,“我身边桃花再多,我只主动招惹过你这一朵,而且看了十几年了都还没摘到手。被慧意缠上,我也将计就计演一出戏而已。你那些桃花,可个个都想和你拜堂成亲。”
我大怒,“你是说我人尽可夫?”
“姑奶奶!”夏庭秋哀叫起来,给我作揖。
我一时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又赶紧压抑住了。
夏庭秋的声音低沉且温柔,“雨儿,你听我说,我对你的信任和了解,无人能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不论你走的多远,最后肯定会回到我身边的。”
我心头一暖,没有说话。
“今天这件事,我是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你知道,不是不信任你,而是这是我们男人自己的事,职责所在,不想把你牵扯进来。而且我那时以为你等过了封峥的七七再回来,没想到你提前了一个多月,恰好就撞上了。”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清楚?”我道,“我像个傻子一样对你说那一通话,听着开心吗?”
“当然开心啦!”夏庭秋咧嘴一笑,得意非凡,“有心仪的红颜知己一脸真切地对着自己表露心意,人生还有何憾事?”
我脸红如火烧,低吼道:“你给我正经点!”
“好,我正经。”夏庭秋咳了一声,正色道,“你被萧政带走没多久,于慧意和迦思远在天钦岛上旧情复燃。迦思远又有婚约在神,女方家世十分雄厚,他不能再像当初和邻家那样悔婚了,也不知道于慧意是如何怂恿的,让本就与迦夜不合的迦思远有了谋反之心。”
“良玉同我说过,迦夜被出卖,险些丧命。”
夏庭秋点头,“迦夜出事后,我们两人都怀疑到了于慧意和迦思远身上,但苦无证据,于父一直希望慧意嫁给我,迦夜便求我帮忙,同意婚事,刺|激迦思远再次有所举动。接过,迦思远的确不负众望一边让慧意对我下药,一边又暗中安插自己的家兵,意图一石二鸟,在婚礼上假借海盗余孽之名,杀了我和迦夜。”
“不对啊,今天席上迦思远率先亲自动手,还是我拦下来的。”
“那是因为我们早就在开席前将他大部分潜伏成普通家丁打扮的士兵抓了起来,他苦等半天,见外面无人行动,知道自己阴谋暴露,这才仓促动手。”
我说了一句老实话,“这计划构思得完好,可行性太低了。我觉得迦思远模样不错,脑子却愚笨,和迦夜真有云泥之别,他这样的人,居然还想要谋反夺权,难道船王这王位就真的这么吸引人吗?”
夏庭秋不屑道:“即便迦夜死了,迦思远也未必能继承王位。不过北海势力必然会重新划分,若我也死了,于慧意也手握夏家大权,迦思远可以在于家的支持下列土封疆了。”
我戏谑道:“可怜哟,师兄,好不容易要娶媳妇儿,没想人家看中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牌位。”
夏庭秋突然把脸凑过来,“那你看中我什么?”
我一个激灵,忙避开,“什么都没看中!”
“唉?那天不是还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的吗?喜欢我什么?”
“你听错了。”我没好气。
夏庭秋丝毫不介意,依旧嬉皮笑脸,“不要害羞嘛,我喜欢听你那么说,你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我冷冷一笑,揪着他的耳朵,扯着嗓门吼道:“烦死了,你给我滚一边去!”
夏庭秋捂着耳朵蹲着,苦笑,“也罢也罢,打是亲,骂是爱。”
我干脆不理他,走出船舱,走出去了才发现不对,回内陆要往西北方走,可这船分明是朝着西南开。
“这是要去哪里?”我惊讶地问船家。
船家说:“是夏当家说的,要去榕岛。”
榕岛是距离岛有半日远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一个百来人的小渔村。
我怒气冲冲奔回船舱,问夏庭秋:“我们去榕岛做什么?”
“当然是好事。”夏庭秋自信满满地说道,“你就别问那么多了,随我去趟榕岛,我有养东西给你看。如果看完了,你还是要坚持回去给封峥守坟,那我也绝不拦你。”
我斜睨他,“那里出了榕树和芭蕉林,还能有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嘛,又不会把你骗去卖了。”夏庭秋招呼船家准备午饭,“多煮点,妈呀,中午这么闹一场,我连颗花生米都没吃。”
我忽然想到,“你丢下那么一大堆烂摊子跑出来,家里怎么办?”
“宁伯会管的。”夏庭秋毫不在意,“再说我也不想事必躬亲,做了家主,就得学会偷懒才是。”
我嗤笑,“偷懒是你天生的本事,还用学吗?”
没有多久,船娘端来热腾腾的饭菜,香喷喷的米饭,浓浓的鱼汤,清炒的新鲜蔬,再配上时令瓜果,顿时令我们垂涎三尺。
我和夏庭秋两人风卷残云,连鱼汤都喝了个精光。船家在旁边看着都有点膛目结舌,大概心想这两人都是饿死鬼投胎吧。
今日顺风,船比往日快了一个时辰到达榕岛。夏庭秋带我下了船,也不投宿民家,而是又支了一艘夏家名下的小帆船,再备好水和食物,招呼我上船。
“这又是要去哪里?”我不解。
“总之是个好地方,你不会后悔的!”夏庭秋笑着对我伸出手。
我迟疑着握着他的手,被他拉上船。
车次船上只有我们两人,夏庭秋让我坐着,自己动手扬帆启程。他身上还穿着细绸儒衫,也丝毫不在乎,只把前摆塞进腰间,卷起袖子,动作干脆利落,又不失丰姿俊朗。
小船便捷,很快就离开了港口,朝着东面行驶而去。
此刻已近黄昏,天上彩霞涌动,海鸟擦着水面展翅飞翔。
我伫立在船头,沐浴在晚霞里,神情有点恍惚。
海岛上一年四季变化不明显,一样的落日,一样的碧波,一样的暖风。我仿佛回到了初来离岛的时候一般,而过去的这半年,就是我午后的一场梦而已。
我回头看向夏庭秋,他正含笑倚在桅杆上,脉脉地望着我,就同他往日一般,从小就是,在山里玩耍打闹着,若我累了,回头望他一眼,她他便走上来,背着我回家。
山里那些小路,他不知道背着我走过多少回了。我一直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能够自己行走,却没留神跌了个头破血流,到了最后,还得劳烦他继续背着我行走下去。
“我已经和皇帝把话说清楚。”我说,“我想以他的性格,应该是不会再对我有所纠缠。晚晴还活着,可有了自己的家,所以封峥一死,我就只有你这裏一个归宿,所以我才想着要回来。”
“你只是想我一个家的话,天下之大,何处不能为家?你不是说可以回师父那里吗?”夏庭秋说。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说:“我回到这裏,是因为你在这裏,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到你身边,你不信也罢。”
夏庭秋揽着我的肩,轻柔地将我搂紧怀里,“我信,因为我早就知道了。”
天色渐暗,小船上有个红泥小炉,恰好狗热几个馒头,又温了一壶酒。我们俩一边啃馒头,一边对月饮酒,说不清是寒酸还是浪漫。
夏庭秋一直掌着舵,船行到一处礁石群,终于抛锚停了下来。
我举目四望,此刻除了天行一轮被云半掩着的月亮,就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茫然问道:“你带我来这裏做什么?”
“有点耐心嘛。”夏庭秋拉着我坐下, “准备好了吗?”
“准备什么?”我一头雾水。
夏庭秋笑得神秘兮兮的,只见他耐心地等着云层飘过来挡住了月光,然后拿盖子掩上了炉火上的火光。
我的视线顿时一片黑暗,似乎只过一个弹指的时间,眼前又亮起了银蓝色的光芒,那是从海水uli透出来的光,清润明亮,随着波浪摆动而忽明忽暗。
“这是……”我瞪大了眼睛,扒着船舷望着船下水里这奇异且美轮美奂的光芒,“这是什么?”
“是礁石上的海藻。”夏庭秋在我身边轻声说,“海藻吸收了日月精华,夜晚就会在黑暗中散发光芒。整片南海,也只有这裏的这片暗礁上生长有这种海藻,你看——”
我随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小船四周的海水里有数处都透着星星点点的荧光,仿若大海成了水晶宫,这光芒就是宫里的灯火。
“这一小片海域,有个动听的名字,叫星海,传说这片海里的礁石,都是天上坠落的星辰,所以每到夜晚的时候,它们在海里还会继续发光。”
夏庭秋的声音带着回忆,“我小时候跟着爹和大哥一起出海,来过这裏,那次我第一次看到这幅景象,我大哥就给我讲了这个故事。后来他就是在这裏和大嫂相识的,大嫂去世后,听说他也经常来这裏缅怀她。”
“你大哥的确是个痴情人。”我不禁感叹。
夏庭秋微笑着凝视我,“我一直都想带你来这裏看看,只是苦于抽不出空,后来又发生了那么多事,现在才带你来,希望没有晚。”
“雨儿,”夏庭秋轻声呼唤我的名字,目光柔情,眼底映着荧蓝光点,“我们认识已有十四年了,我待你如何,我想你心裏也清清楚楚。你这么美好,本该过着平和幸福地生活到老的,可是你吃了那么多苦。我没法像封峥那样,拿命来殉你,也没有萧政那样强大,可用举国之力来宠你,我只是一个偏安海岛的家主,尽我全力,给你一个安宁的生活罢了。”
“师兄……”我哽咽。
“叫我庭秋。”夏庭秋柔声道,“你叫了我十四年师兄了,我想听你叫点别的。这个时候,我不仅仅是你二师兄,还是一个真心喜欢你的男人。”
我仿若中了蛊一般,张口唤道:“庭秋。”
这个名字极其自然地从嘴裏说了出来,仿佛已经被我私下念过了无数遍一样。
“庭秋。”我忍不住一说再说,从来没觉得这两个字这么动听过,“庭秋……”
夏庭秋温柔应着,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紫红绣海莲花的绸布包,取出一对晶莹温润的玉镯。
我没来由地紧张起来,隐约明白他要做什么。
夏庭秋说:“这是家传的玉镯,给长媳的,大嫂去世,大哥隐退后,就把这对玉镯给了我,让我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我怔怔望着那对被蓝光映得格外碧绿的玉镯,心跳鼓噪。
夏庭秋把这对玉镯递到我面前,说:“雨儿,你可愿意嫁给我?”
我张了张嘴,眼睛一热,两行泪水滚落下来。
夏庭秋莞尔,“你就是不愿意,也用不着哭呀。”
我破涕为笑,“胡扯什么?”
夏庭秋仰头哈哈一笑,意气风发,将那对玉镯塞进了我手中,然后将我抱住。
我的呼吸里全是他的气息,那带着点汗水和皂角的味道清新熟悉。夏庭秋吻了吻我的发顶,剧烈的心跳泄露了他镇定下的激动。
我仰头朝他笑,说:“你家里人不是觉得我来历不明,不让你娶我吗?”
夏庭秋挤眼睛,“若不同意,我们就私奔吧。”
“我才不跟你跑呢。”我大笑,“好日子不过,跟着你风餐露宿,我脑袋可没发烧。”
“你已经收了我的定情信物,你可别想反悔!”夏庭秋在我耳边低语,“我给你时间考虑,我有的是耐心等。”
我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直到此刻,我才终于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就像船舶停靠进了港湾。
“封峥拿命殉我,是因为他为人耿直,心中有愧,萧政遂富有天下,可他对我的宠爱却霸道强硬,喜欢我却没有尊敬我。我虽然糊涂过日子,谁对我好,我却清楚得很。庭秋,我不会再走了。”
夏庭秋将我抱得更紧了。
海风微凉,我听着夏庭秋的心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做了一个很怪的梦。
我仿佛刚入眠就又转醒,张开眼时,天刚拂晓,朝霞如红纱铺满天边。东方的海水是一片娇嫩的浅紫红色,一只海鸟停在桅杆上,引吭高歌,旋即又飞走了。
我躺在夏庭秋的怀里,身上盖着薄毯,他的手依旧在我的腰上。
早晨清凉的空气让我打了一个小小的喷嚏。
“醒了?”夏庭秋的声音还带着睡意。
他抽了抽鼻子,然后低头朝我笑。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同他在漫天朝霞里缠绵亲吻。
后来,我们回了离岛,再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再再后来,夏天到了。
海岛的夏天,也就是比之前热一点,雨水要多些。下雨的时候,我依旧浑身不舒服,于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不出去。
良玉经常来看我,走出阴影的她如今开朗了许多,容光焕发。听说有不错的小伙子在追求她,好事也快近了。
我们俩偶尔会谈起慧意,迦夜囚禁了迦思远,却并没有责罚慧意,只将他遣送回了于家。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和星期天的婚事自然再物后话。他在家里深居简出,十分低调,渐渐也就被人遗忘了。
林锦宏和夏庭秋的一个三堂妹订了亲,明年开春久久成婚,良玉总开玩笑,说以后我和她就是一家人了。
只是我和夏庭秋的事在夏家众长辈的反对下,进展缓慢。夏庭秋每次不耐烦了,总说不想做这个当家,和我私奔算了。
我反而是那个满不在乎的人,整日帮着他算账理财,或是去岛上闲逛,东家吃个西瓜,西家吃条烤鱼,日子过得逍遥似神仙。这样拖了一阵,夏庭秋又反过来埋怨我太不积极了。
我笑道:“你们夏家的账本都在我手里,我还怕什么?”
夏家长辈对我管账自然也是不满至极,不过夏庭秋替我挡着,我有恃无恐。老头子老太太对我横眉竖眼,幸好是文明人,不说难听的话,夏庭秋也将我保护得滴水不漏。
他私下总一副半仙的架势,说:“天下好事,总得经历坎坷才能成,所以有好事多磨一说。我预感最迟不到秋天,咱们的事就能解决了。”
我说:“你最好算准这次,不然我等不耐烦了,去给迦夜做王妃了。”
“不会的。”夏庭秋自信满满,“他家族阴谋丛生,宗系复杂。你这么笨的人,去去那里熬不了五天。”
我给他气个半死。
转眼就来离岛快一年了,又到了瓜果成熟,鱼米满仓的好时节。西瓜丰收的时候,有个节目,岛上的居民欢聚在一起,头戴鲜花,彼此投掷瓜果,大姑娘小伙子还会借这个机会找个意中人。
那日我玩得正开心,砸了夏庭秋一头一身的西瓜瓤,突然家丁来报,说朝廷遣来特使,要传旨。
我愣了一下,不知道萧政这次又要玩什么花样。
那家庭又面色古怪地说:“是传一位陆棠雨姑娘接旨,下人都不大清楚这个人,所以来问当家,这事……”
我扯了扯夏庭秋的袖子,小声道:“黄帝点了我的真名,不知道京中有什么变故。我去听旨,你看着不对,要知道变通。”
夏庭秋啼笑皆非,“肯定是无关紧要的小事,若要补砍你的脑袋,何必还找钦差传旨,直接抓你走就行了。”
我瞪他一眼,匆匆回去沐浴更衣,然后才去见传旨的钦差。
传旨的公公有几分眼熟,当初萧政南下,他也跟着来伺候过,见了我,公公倒先笑眯眯地冲我欠了欠身。
我惊疑不定,立刻跪下来接旨。
这道圣旨实在满篇锦绣骈俪,将我爹当年为国家和皇室立下的功勋歌颂赞扬了一番。我这时已料到后面要说什么,果真,话锋一转,就说当年举报我爹谋反的朱家给出的罪证经查,实属栽赃陷害,我们陆氏一门蒙冤而死,实在不公。
我听得一愣一愣,那宣旨的公公嗓门忽然高了两度,念道:“兹查陆天康反状无据,特与昭雪,赐还褫夺官衔诰命,衣冠安葬,付陆氏棠雨郡主封号……”
我惊得猛抬头。
公公已笑吟吟地将圣旨递了过来,弯腰扶我,道:“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我呆呆地由他扶起来,说不出话。
夏庭秋不知何时走了进来,代我谢恩,又出了红包给公公。
公公收了红包,婉拒了夏庭秋留饭,拱手道:“小人还得返京复旨,陛下说了,郡主婚期在即,也不必返京谢恩了。上表那套虚礼,也免了算了。”
夏庭秋推了推我,我这才回过神来,奉着圣旨,朝陛下跪谢恩。
公公满意离去。
这时,被惊动的夏家人已经在院子外,里三层外三层地为了好几圈,人人严阵以待。我在窗户缝上看了一眼,很是窘迫。
做了五年老百姓,一朝又飞回了枝头,反而浑身不自在了,看来我真不是富贵命。
“庭秋,你说黄帝说我婚期在即,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夏庭秋凶巴巴地说道,“你不是要嫁给我吗?”
我还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朱家倒了,皇帝借机又卖了我一个人情,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又做回了瑞云郡主了。”夏庭秋但笑不语。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道:“萧政可不是一个会承认自己错误的人,当初不是说要封你为王,你拒绝了。你是不是拿王位和他换了什么好处?不然他还宠着我的时候,都没想过给我爹平反,怎么过了这么久了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我怎么知道?”夏庭秋耸耸肩。
我逼视着他,凶神恶煞地说道:“你说还是不说!”
夏庭秋笑嘻嘻地躲开,用当地方言嚷嚷着:“说啥?俺啥也勿晓得,小娘子冤屈当家啦!”
我气得抄着圣旨追着打他,他身手比我灵活多了,左闪右躲,一下就从后屋的窗户上跳了出去。我紧追出去,横竖后屋没人,追着他一直出了夏府,到了海滩上。
跑累了,夏庭秋站住,我扑过去,就被他搂在怀里。
“还真要私奔?”我咯咯笑着问。
“去!私奔啥!”夏庭秋牛气冲冲,“你现在是郡主了,我还娶你不得?”
“想得美!”我笑道,“我现在是郡主,你是庶民。要婚嫁,也是本郡主下嫁,你摆着副嚣张嘴脸给谁看?”
“给我自己看。”夏庭秋立刻软了下来,抱着我亲昵道,“有生之年郡主下嫁,小生诚惶诚恐,以后当以郡主为天,尽心侍奉。”
“即使天天给我打洗脚水也没有怨言?”我斜睨他。
“当然没有!”夏庭秋高声道,“日后为娘子梳头画眉,端茶倒水暖被窝,都心甘情愿!”
“不正经!”我自然听出他话里的暧昧。
“你现在才知道我不正经,已经晚咯!”夏庭秋使劲在我唇上亲了一口,仰头大笑起来。
海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过往的渔民都惊奇地望着我们。碧波在侧,清空在上,真是一派海空天空。
我欢笑着跳到夏庭秋的背上,他背着我,踩着细软的白沙,沿着海岸慢慢地走着。
我落着夏庭秋的脖子,在他耳边说:“庭秋,等我老了,你还这样背我吗?”
“背。”夏庭秋笃定地道:“你就长在我背上,我背你一辈子。”
海岸线曲折,脚印也一路蜿蜒。
一直洁白的海鸟从树枝上俯冲而下,从我们眼前掠过,然后展翅飞进一望无垠的海空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