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你可信我?”清越的嗓音带着别样的坚毅,半月弯的脸在烛光中几近透明,那是她第一次那般称呼他,不是“皇上”、不是“君卿夜”,而只是单单一个“夜”字。
“信。”毫不犹豫的一个字自他唇间溢出。
半月弯满意地笑了,“那就等我回来。”
“好,我等你。”短短几个字已包含了太多的信任,他轻轻颔首,给了她最想要的回答。
一如她那般了解自己,他同样了解她的坚持,既然她想要去做,他就绝不会阻拦,全心全意的支持,才是对她最大的鼓励与安慰。
夏夜,蝉鸣阵阵,东营的某处营房内仍旧灯火通明,昏黄的烛火随着轻风摇曳,不时发出清脆如爆栗的声响。白发的老者低垂着头,正在仔细地翻阅医书,眉头深深蹙起,似乎在传达着内心的不平。
踏月而归,半月弯静立营外,久久不入。不愿相信是师父所为,所以她更要问个清楚,虽早已下定决心,可事到临头,还是那样难以启齿。
“咳、咳……”
低低的咳嗽声透过半开的窗户传入半月弯耳中,她终于推门而入,关切道:“师父,这么晚了,你该休息了。”
听得推门声,天机子自书中抬头,看清来人后,抚须一笑,“是月儿啊!”
半月弯心中有事,情绪不高,只淡淡应道:“嗯,来看看你睡了没有。”
“既然来了,就别为难了,说吧,找为师何事?”只随意瞥她一眼,天机子便看出了她有心事。他这个徒弟失去了所有的记忆,也忘记了如何骗人,她的心思瞒得了别人,却瞒不了他。
“师父,我……”一直以来,她视师父为至亲,而今她若真的问了,对师父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不信任的表现?思及此,那些堵在喉间之言,竟是无论如何也吐不出。
“说吧,别吞吞吐吐的,为师看了也难受。”该来的总是要来,不过早晚而已,天机子半生已过,早已看淡世间一切,即使半月弯所问是他最不愿听到的那件事,他亦会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事实。
“皇上病了,梁太医进宫问诊,却惨死当场。我试着为皇上把脉,却发现皇上根本没有生病,而是被人种下了蚀心血蛊。”平静而语,她的目光却一直停留在天机子的脸上,师父从不会骗她,她相信这一次,亦不会有所例外。
天机子苦涩一笑,竟是那般无奈,“果然还是被你发现了,你想问什么便问吧,为师本不打算瞒你。”
闻言,半月弯的心猛地一颤,不敢相信地问:“师父,真的是你?”
“是,这一切都是为师所做,是为师将蛊虫的虫卵封入药丸之中,借风赢之手,让当今皇上服下。”天机子并未否认他的所作所为,而是坦言了一切。
可这个事实,却让半月弯无法接受,“为什么?”
“月儿,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医者父母心,他虽不医官宦,但也不曾害人,而今,他已违背了自己从医的宗旨,更不愿再为自己的行为寻找诸多借口。在他看来,无论是何理由,做了便是做了,无法挽回。
“可是我想不通,你淡泊名利,从不与人结怨,却为何要害他?”
她想知道一切,可天机子却不愿意再提,只是朝她摆了摆手,冷然道:“月儿,天色已晚,为师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送客之语已出,半月弯心知再说无益。在她眼中,师父是个地地道道的正人君子,忧国忧民,所以她有理由相信,师父之所以会这么做,一定有他的苦衷。只是,到底是什么样的理由,竟能让师父做出如此违心之事呢?
晴空万里,霞光满天,黎明有如利剑一般劈开了沉沉的夜幕,迎来了初升的太阳,让整个上京都铺上了一层金黄。
半月弯静立窗前,双眸所眺之处,都笼罩在柔和的晨光之中。
“月儿,你回来了?”清朗的声线绵绵柔柔,闻声,人已至,君卿夜的大手穿过她柔软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圈入怀中。
口鼻间尽是他的气息,浅浅一笑,她温言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你不回来,我怎能睡得着?”他等了她一夜,却并非想要她口中答案,只是担心她一去不返。
半月弯浅浅一笑,并不搭腔。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总是很容易让她感觉到被期待、被珍视,这种感觉让她觉得满足,却又那么不安。
“在看什么?”见她不语,他轻声又问。
她却仿佛陷入了某个旋涡里无法抽身,终于,她说话了,却是问了一句:“为何我总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
“哪里?”
“锦宫。”肯定地给出这个答案,不待君卿夜有所回应,她已继续道:“记忆里一片空白,但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牵引着我,明明不应该知道的地方,为何我竟识得这裏的路?每一处似乎都想不起来,但每一处又似乎就在心裏。为何会如此?难道我曾经来过这裏?”
笑意凝结,不愿骗她,却又不得不骗的感觉,第一次让他觉得紧张万分。不知如何回答,只能试探性问道:“你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木然摇头,她的记忆里仍是空白一片,真正觉得熟悉的是身体的反应。她突然转过身来,拧眉以对,“夜,你以前真的没有见过我吗?在梅塔丽沙漠真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想要断然否决一切,可她那明亮的大眼睛像是幽深的潭,也像是下了咒的魔障,让君卿夜瞬间失语。
眩晕的感觉突然清晰,他猛地抱住头,摇晃了几下身子才勉强定住身形。
半月弯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又开始晕了吗?”
君卿夜猛然出手,用力地推她至门边,却诧异地发现,门已被从外面上了锁,他焦急地摇晃着殿门,怒喝一声,“开门。”
殿外当值的侍衞被他这么一吼,手脚都发了软,急火火地奔上来就要开锁。
半月弯心知有异,娇斥出声,“不想死的就不要开。”
那侍衞是见过梁太医惨死鸾凤殿的,被她这么一吓,双手立时抖如筛糠,手中锁匙也应声而落。
君卿夜心知自己又要发作,害怕伤到她,所以才想赶她出殿。可那些没用的侍衞们,竟然如此丢脸,他怒了,狂吼:“不开者,杀无赦!”
可他越是叫得大声,那些侍衞越是害怕得不敢来开门。
君卿夜的行为终于越来越疯狂,甚至抬起手掌打算劈开殿门。他手上的力量有多可怕,半月弯早已见识过,是以,当他有所行动,她已飞扑而上,死死拦在了门前。
“不要开门。”
“月儿,让开,我不想伤着你。”
“我若是让开了,你伤的人就绝不止我一个,我不能让你再造杀孽。”
头越来越痛,也越来越晕,君卿夜努力想要稳住心神,却只是徒劳无功。他抱住头,痛苦地伏下身去,不停地用头撞击着大理石的地面,“啊!啊、啊……”
看着他疯狂,半月弯心疼不已,上前两步想要拉开他,却在触碰他衣袖时,感觉到一股劲气袭来。猝不及防,她整个人都被甩飞了出去,重重地撞上了殿中的石柱,瞬时,连气都喘不上一口。
扶着墙,颤抖着直立起身子,尚未站定,君卿夜已又一次出手劈门。忍着身体上的剧痛,她再一次飞扑了上去,“夜,别这样,不要出去。”
君卿夜似乎终于听到她的话了,倏地停下手来,木然地转身,木然的表情,眼中浑浊一片。他开始摇晃着身体,虚浮不定的脚步踉跄,而后重重倒地。
“夜!”
半月弯尖叫出声,扑上前去,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子,而他却紧闭着眼,纹丝不动。紧紧掐住他鼻下人中,片刻之后,他终于慢慢地睁开了双眼。而她,却在看到他双眸的颜色时,手脚冰凉,赤焰一般的红色,似要灼伤她的眼。惊骇地松开手,不敢置信地盯着他陌生的眼神,凶残中还带着些毁灭之气。
君卿夜坐了起来,突然咧开嘴就冲她笑,那笑容嗜血而**,她定定地看着他的反应,大脑一片空白。这到底是多么可怕的一种蛊?为何书中从未提及中蛊之人双眼的颜色?
他一步步逼近,她一步步向后退去,直到整个身子紧贴着殿门再不能行。他欺身上来,伸出手抚摸着她的脸庞,手指的温度火一般灼烫。他的手在游移,慢慢地一步步向下,直至停留在她的脖颈之上,她的心蓦地一凉,他的手倏地一紧。
从未感觉如此恐惧,他的眼神太过陌生,他的表情太过可怕,她颤抖出声,“夜,放开我!”
闻言,他残忍一笑,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呃!”空气仿佛被抽离了一般,脖子几乎被他生生掐断,半月弯挣扎着,用力地大口喘气,却始终未能成功地吸入一分。他的手劲越来越大,胸口如同爆裂了一般,闷堵着她,使她涨红了脸。
一只手如鹰鈎一般紧扣他的大手,另一只手摸入袖袋,瞬间抽取随诊银针。手起针落,三针同出,直直地**他身上最痛的三个大穴。他终于吃痛,闷叫了一声,倏然松开了紧紧掐住她脖颈的大手。
弯下腰身,她开始大口呼吸,还没喘上几口,便感觉到他忽然又欺身而上,身随心动,她足尖轻点,舞蹈般绕了开来。一次次,他狂辣出手,一次次,她险险避开。她终于开始紧张了,这样的君卿夜让她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她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地狱恶魔。
仿佛厌倦了这样的你追我逐,他怒吼一声,重重一拳击打在了墙角之上,墙角的粉尘震动着落下一大片,飞起的石屑重重地拍击在她的身上,她避无可避,只得捂住双眼生生承受。
他看准了时机,闪电般出手,用力地扯住了她的长发,硬生生将她拖倒在地,一路拖行着扔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鸾凤殿中的龙柱之上。
砰的一声,落地起尘,她呕出一口鲜血,在地面上染印成花。
艰难扭头,心疼地望着他,却发现他的眼神呆滞不动,似乎盯着自己的嘴角,连眼中的颜色也开始起了变化,由血红转为了暗红,仿佛还在继续着,试图变回原本的纯净黑色。下意识地抚上唇角,那湿腻的感觉让她灵光一闪,血,原来蚀心蛊的根本在于嗜血。
许是这地上血水不够多,片刻之后,他的眼神闪烁着又要变回血红。她急中生智,强撑着身体飞扑而上,将口中残血尽数喷洒在他的脸上。
他狂暴的身体因为她这一动作,开始渐渐恢复平静。她欣喜地发现,他的双眼真的开始由红变黑,渐渐转为清明。他的脸此刻看起来还有些狰狞,雪白的皮肤、鲜红的血液,但她终于在他眼中重新找回了那丝柔情。
可欣慰的时刻亦是那样短暂,君卿夜突然抱着头,痛苦地呻|吟起来。待他抬起头,双眼业已转为赤红血色,半月弯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人已再度被拍飞了出去。
伏地,她无声落泪,心酸道:“夜,你清醒一点好吗?我是月儿,月儿……”身体上的疼痛她可以忍受,可她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成魔而选择放弃。
他再一次靠近她,血红的双眸中,她看到另一个狼狈的自己。她痛心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一次又一次,试图将他从魔障中拉回现实,可他如雨的拳点落在她身上时,她知道还是失败了。
一阵阵腥甜涌上,此刻,她的脑中只有一个想法——绝不可以死,如果她死在了他的手上,等他清醒过来,是否会痛悔一生?
咬紧牙关,她用尽气力从他拳下挣脱,主动吻上他的唇时,将残余鲜血尽数喂进了他的口中。
他没有预料到会有此一招,竟生吞下她的血液,那一瞬间,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喉间的颤动。
突然,他猛然按她入怀,用力地吮舔着她口中的腥甜。她的唇舌被他吸得生疼,却并未出手阻止,只任由他疯狂地**吞咽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用一种无辜又可怜的眼神瞅了她半晌,而后,又一次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彻底昏死了过去。而她,亦再撑不住,嘤咛一声,晕倒在了他的身边。
口干舌燥中醒来,入眼便是师父悔恨交加的脸,“月儿,你终于醒了,你这孩子为何如此傻?”
挣扎着起身,全身酸痛不已,“师父,他呢?好一点没有?”
天机子冷哼道:“比你好。”
闻言,她终于放下心来,天机子却是心疼地又埋怨起来,“你为何不出手?把自己伤成这样,是要让为师我后悔一辈子么?”
“师父你别生气,月儿没有这么想过,只是不忍伤他而已。”温婉而语,半月弯的眸间,撒娇讨好的意味甚浓。
可天机子并不买账,生气道:“你不肯伤他,他却伤了你。”
“你知道的,他也是身不由已。”
关于血蛊,天机子知道的绝对比半月弯要多,是以,她如此一说,他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因说来说去,半月弯之所以会有此一劫,罪魁祸首便是天机子自己。
有愧于心,天机子悠然长叹,“月儿,你怪师父么?”
“我相信师父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只是,真的不能告诉我吗?”蛊源太难查,只有知道理由,才好准确下手。君卿夜发狂的模样让她心惊不已,假若不能彻底根除血蛊,只怕会后患无穷。
淡淡扫过她的眉眼,天机子又如何看不出她的心思。女大不中留,她本已忘记了以往的伤痛,现在却又一次绕回了原路。
“你真的想知道?”
重重点头,半月弯的神情已给了天机子最肯定的答案。
天机子怜爱地抚上半月弯的眉心,感伤道:“罢了,许是天意,既然你执意要问,为师便告诉你一切。不过,你要答应为师,无论如何不要再做傻事。”
师父于她便如同亲生父亲一般,虽相处的时日并不多,她却能明显地感觉到师父对她的关心,是以,并未多想,她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沉吟片刻,天机子终于娓娓道来:“这一切都是因为这场本不该发生的鼠疫。为师有一位同门师弟,许多年不曾来往了,可是在出谷前,为师却收到了他的来信,说想要见为师一面,念在同门之谊,为师便答应了他。见面后,他告诉为师,这一切都是他的人干的,是他造成了这场灾疫,要想他停止这种疯狂的行为,便要帮他做一件事——毒害当今皇上。”
听到此处,半月弯惊问:“所以,你就答应他了?”
“为师本不愿答应,但他以死相胁,声称如若为师不答应,除了上京,他要祸害的就是整个大周国。鼠疫之症,易染难防,如若散播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为师的这个师弟从小就心狠手辣,他敢说,就一定会做,为师思量再三,只能答应了他。为师不是圣人,但师弟犯下的错,为师也有责任要承担,虽然为师的所作所为在外人看来是天理不容,但以一人之命换取天下苍生的安宁,为师不悔。”
苍生为本、以民为天,这本是帝王应尽的本分,但师父却为了苍生,而选择了这条不归路。师父的所为如果被拆穿,那么他之前所做的一切,包括对这场鼠疫所付出的心血,也会尽数为零。可即便是这样,他还是选择这么做了,只因他是真的心系苍生、为国为民。
也许师父的选择有些不妥,但她又能如何置评,假若大周的皇帝不是君卿夜,假若她所爱的人不是他,那么师父的所为,她又真的会反对么?
“师父,你的师弟是时利子吗?”
“你、你知道他?”天机子的眼神闪烁,甚至连说话的语气也异常紧张,心道,难道她已记起了什么?
正待问个清楚,却听半月弯道:“在晋同关遇到过,如果说这世上有谁想要皇上去死的话,除了君卿欢,不做他想。时利子是他的军师,年纪也与师父相仿,所以我便大胆猜测了一下,看来倒是猜对了。”
往事,他已不愿意提及,只是不愿再看到半月弯受伤。十岁的她便随他学医,他早已视她为亲生女儿,虽然现在的她只记得被救后的事情,他反倒认为这不是什么坏事,是以,连救下她的事情,他也一直对时利子隐瞒着。可没想到,在晋同关他们早已遇到,那么,时利子真的没有认出她来么?还是说,这一切的罪孽还不算完?
“月儿,答应师父,不要去招惹时利子。”
假若时利子知道她还活着,一定会想尽办法令她恢复记忆,到时候,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仇恨,都会再度困扰着她,这实不是天机子所愿意见到的事。是以,无论如何,他都要阻止他们再见面。
“师父,这样的恶人,你还要护着他吗?”时利子的心思,半月弯自然是不懂,误以为师父顾念同门之情,怕她伤他性命,口气自也急躁起来。
半月弯言语冲动,天机子更是心生不安,却也只能耐心解释道:“为师不是护他,此人阴险狡诈,你不是他的对手,为师不愿让你以身犯险罢了。”
见天机子原来是担心自己,半月弯浅浅一笑,“你就放心吧,此番我就是有心收拾他,也顾不上了。”
知徒莫若师,只听她口吻,天机子便已明白她另有所图,遂疑惑道:“你想要干吗?”
“我要去苗疆,为当今皇上找到解蛊之法。”这个想法自她诊出他所患何症之时,便已在心中萌生,只不过一直没有来得及提出。那日君卿夜狂性大发,让她明白此事不可以再拖下去。
“不行,太危险了,你以为苗疆穆府的天疆血蛊,是谁都能拿到手的么?”
闻言,半月弯眼眸一亮,“苗疆穆府?难道皇上体内的血蛊就是出自那里?”
自知失言,天机子沉眸又道:“无论如何,为师是不会让你去冒险的。”
“再危险我也要去。”
“为何?”
“因为他是除了师父之外,我最珍视之人,所以,我不可能看着他受苦而置之不理,更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这是她第一次跟师父吐露心声,自离开晋同关,她一直把这些心思藏在心底最深处,到了如此关头,她已是不愿再瞒。
那些不能说的往事,天机子不敢轻易提及,但为了徒弟的幸福,他唯有一劝,“月儿,他的后宫三千佳丽,你又能霸住他多久?值吗?”
“值。”毫不犹豫地出口,坚定的眼神已向天机子说明一切。
天机子知再劝无用,只是在心底低叹,假若有一**终于忆起当初,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这一声“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