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赢去了,君卿夜也感应到了一般,自穆府被带出来后,便再没有醒过来一次,似乎要陪着风赢而去。
那一日,红着眼的风林突然找到半月弯,问她何时回京。她沉眸以对,慎重道:“风林,你送你哥哥回京安葬,我带着他走另一条路,回药谷。”
本该急送君卿夜回京找师父救治,但他虚弱的脉息让她明白,上京路途遥远,他的身体本已受不得车马劳顿的颠簸,如此下去,只会力竭而亡。
风林自是不明其中道理,唯有一问:“为何要分开走?”
“他的身体恐怕撑不到上京,药谷离此地三日行程,上京至少十日,我不能冒险。你到了上京后,马上找到我师父,务必让他老人家赶回药谷,助我一臂之力。”情急之下,她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先带君卿夜回药谷,试图凭一己之力为他控制住体内蛊毒,等待师父回谷。
“既然如此,我陪你去。”风林冷着脸,仿佛一夜间长大了不少,再不是那个青涩少年。
“不用了,你还要送你哥哥回去呢。”风赢之死本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再心痛,亦不及风林万分之一,是以,她又如何忍心再让风林抛下风赢送她回药谷呢?
风林摇头,一脸正气,“大哥说,一定要保护皇上,这是他临终的心愿,我不可以让大哥失望。”
“风林,我……”心下感激,不知如何开口,这风家的男子无论大小,都有一股折服人心的气概。
“月姐姐,你若当我是个男人,便什么也不要说了。我风家的儿郎自要顶天立地,我相信若是大哥还在,也一定会同意我这么做的。”倔强地开口,风林的眸间坚毅之色渐浓。
知他心意已决,半月弯也不再拒绝,只道:“风林,谢谢你。”
“不必了,我只是为大哥完成最后的心愿而已。”风林的态度很冷漠,似乎与她说话亦只是公事公办,她以为是他心中有结,却未意识到,风林真正在意的其实是她女扮男装一事对他的欺骗。
“那你哥哥的尸身如何处置?”其实很不愿意在风林面前再提风赢,可此事不解决,他们又如何能安心上路?
风林眉头微拧,淡淡道:“顺天关有很多大哥的旧部,我会找一位可靠之人,帮我将哥哥的尸身运回上京。别的话我也不想多说,我来是想要皇上身上的冰玄玉,有了那个东西,哥哥的尸身便不会腐化,亦能撑至我回京为他安葬。”
“冰玄玉?你确定皇上身上有?”从未听过这种东西,但她会有此一问,并非怀疑风林所说有假,只是担心君卿夜行色匆匆,未将此物带在身上。
“当然。”
闻言,半月弯下意识地扭头望向床上之人,双手已毫不犹豫地在君卿夜身上摸索、寻找起来。虽不知冰玄玉是否有风林所说之功效,但对于风赢那样忠心为主之人,什么东西都值得为他所用。
并未用太久时间,半月弯已在君卿夜腰间摸到一物,取出一看,恰好是一块玄月玉牌。毫不犹豫地交到风林手中,她轻声问道:“是这个吗?”
“嗯!”
“拿去吧,不过……”本想要宽慰风林几句,风林却不给她机会,只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她,“要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就不要说了,我先把东西拿去我哥那里,安排好一切后,再来找你商量去药谷之事。”说完想说的话,他甚至不等她回答,便已瞬间转身,逃也似的朝风赢所在的灵堂而去。
君卿夜一直昏睡不醒,不得已,半月弯只能以水代食哺喂他,帮他吊着最后一息。
山路崎岖,他们连爬带走艰难向前,好几次风林都忍耐不住,问她如何将蛊母化灰给君卿夜入药,每每她只是摇头,不是她不愿意讲,只是连她自己也不知。
那蛊母游走在她体内已经多日,却始终不肯出来,若是要化灰,恐怕只能连她一起化成灰烬了。这个方法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她为君卿夜牺牲,她也认。只是穆烨的话始终在她心头萦绕,如果他没有骗她的话,那么便是自焚成灰,也救不回君卿夜的性命,这也是她必须回药谷的理由。只有到了那里,她或许能重新寻找到关于蚀心血蛊的记载,方可知道此蛊真正的解法。
半月弯与风林都会轻功,脚力亦算上乘,但仍在山路上艰难行走了三日。当他们终于来到药谷的入口,半月弯忍不住潸然落泪——终于到了啊!
入得药谷,半月弯吩咐风林将君卿夜带到谷中的温泉之内泡澡,一来为他活血,二来亦可让他身体恢复几分知觉。
迫不及待地冲进了药堂,在墙角的书桌上,她终于找到了那本落满了灰尘的手札。一页一页翻下来,直至第一百二十三页时,她终于看到了祖师爷对于蚀心血蛊的记载。其中,大部分的记载与她知道的差不了多少,但在最为不明显的一处,有一行小字不甚清晰,却仍可辨认。
“蚀心血蛊,实乃子母蛊,母死子便亡,子死母便伤。是以有称:蚀心血蛊,若要化解,当需蛊母尸灰作为药引,两生相攻,蛊毒必克。吾不以为然,久经查证得一结果。蚀心血蛊,此虫凶残喜血,但其母虫喜食同类,若要破解,当以活蛊入药,子母相争,以毒攻毒,最终母虫必会食掉中蛊之人体内所有蛊虫,而后反噬而亡,蛊毒则可全解。”
祖师爷那句反噬而亡,她有些看不明白,但这段记载已给了她最为重要的答案,也就是说,真正的解蛊之法并非蛊灰,而是活蛊。
知道了解蛊之法,她却再一次犯了大难。这蛊母自进入她体内以后,几乎与平常无异,她甚至完全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如若想要取出活蛊,除了穆烨说的那个办法,她还真不知道如何才能办到。
心中烦闷无处抒解,她决定还是先去看看君卿夜现在的情况。他的身体已近虚脱,在解蛊之前,少不得喂点补充体力的药汁给他。来到药谷,最大的好处莫过于药材齐全,但凡人能说得出的,在药谷便能找得出来。
熬好药汁,半月弯来到温泉之地,却见风林已趴在池边呼呼大睡。这几日也真的难为他了,不过半大的孩子,日夜不眠地陪着她赶路不说,还背着君卿夜这么重的一个人,心裏又惦记着风赢的身后事。没忍心去打扰风林,且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不过见他睡得那般香甜,半月弯也觉得犯困,强打精神,轻轻地来到君卿夜的身边,想给他灌几口药下去。他仍旧昏迷不醒,完全没有知觉,如同活死人一般。之前的日子,她均是以口喂药汁给他,起初见风林在一旁看着,还颇觉羞涩,渐渐也就习惯了。今日,她仍旧以口哺喂,待得最后一口灌入君卿夜口中,突然,他的身子动了一下。
惊喜地坐直了身子,却发现君卿夜仍旧紧闭着双眼,似乎并未醒来,那他的身体为何为动?半月弯半眯起眼,仔细盯着他的身体一阵,诡异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温泉水热,已然超出了人的正常体温,君卿夜露在外面的手臂之上,隐隐有个小小的突起点在缓慢移动。
半月弯张大了嘴,看着这恶心又恐怖的一幕,失声叫道:“风林,风林。”
睡得正香的风林被她这么一叫,吓得腾地从池边蹦了起来,急急问道:“怎么了?皇上怎么了?”
颤抖着双手,半月弯指着君卿夜手臂上蠕动的小包,惨白着脸,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而风林也在看到那吓人的一幕时,再也忍不住俯身狂呕。
惊骇过后,半月弯突然镇定无比,“风林,内室之中有火折子和火盆,你拾些干柴过来,生一盆火给我。”
呕吐之后,风林颇有些不好意思,听半月弯这么一吩咐,他便逃也似的去了。不一会儿,便将她所需之物全部准备了齐全。半月弯点燃盆中的干柴,轻轻挽起袖角,素手执针,纵身跳入了温泉之中。
当半月弯用力扒开君卿夜的上衣时,风林的脸腾地一下燃烧了起来,他轻咳了几声,道:“月、月姐姐,你、你是不是等我走了,再、再……”
知他是误会了自己,半月弯拿眼横他,指着君卿夜肩上恐怖的突起道:“这些便是蛊虫!”
风林的嘴张得大大的,足以塞下一颗大鸭蛋,好半天才想起问了一句:“是不是把那些东西弄出来,皇上就会醒来?”
点点头,半月弯沉着道:“原理上是这样,不过就怕除不尽!”言罢,半月弯再不废话,手起针落,一针一个,尽数扎在了君卿夜身上蛊虫突出的地方,然后扭头对风林道:“过来帮我,针在哪里,便用刀划开哪里。”
闻言,风林再一次被她的话惊到,不过他对半月弯的医术还是十分相信的,是以,虽心中骇然,仍是取出了身上的匕首,凑近她身边问:“我应该怎么做?”
“你划开我所针之处,我负责取出蛊虫,记得创面不要太大,免得他失血过多。”简单说完,她瞥向风林,朝他点点头,示意他动手。
风林艰难地吞咽着口水,终于熟练地下刀。
当第一个蛊虫由创口处被半月弯挑出之时,她与风林都惊呆了。原来,蛊虫竟与蛊母完全不一样,肥肥短短的,通体雪白,如同成蚕。将针与蛊虫一并扔进了火盆之中,盆内一声轻响,蛊虫被烧裂,爆出的竟然全是血水,火烧着血汁,焦臭难闻。顾不上掩鼻,她示意风林不要停手。
一个划一个挑,如此反覆,直到日落山头,才清理完毕,而君卿夜身上已被他们划出大大小小几十处创口。
跳出温泉,半月弯取来特制的金创药为君卿夜敷好之后,才发现风林始终未敢正眼看她,会意低首,终于想起该换下因打湿而紧贴在身上的衣裳。逃也似的离开,只留风林在温泉守着君卿夜。
待换好衣衫,一个新的想法跃入半月弯的脑海之中。刚才她为君卿夜取蛊之时,已感觉到身体有了异样,许是因为温泉的水温太高,让蛊母觉得不适,她甚至感觉到了体内蛊母的游走路径。再加上子蛊的表现,更让她确定了一件事——蛊虫怕烫,哪怕是人的身体温度变高也会让它们有所反应。
她深知刚才虽为君卿夜取出了不少体内蛊虫,但还有更多是她所没能发觉的。因为蛊虫产卵速度非常快,长大需要时间。依她刚才所见,挑出的那些是有些日子的,许是最先种下的那一批,而在他体内应该还有更小的幼虫没有长大,所以刚才没能发现。
既然蛊虫能够因为外界的温度而集中到一处,想必蛊母也能,要不然,刚才在温泉之中,便不可能感觉到蛊母的活动。照这么推断下去,也许她真的有办法将蛊母自她体内逼出来了。
思及此处,半月弯不禁雀跃万分,这是否就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高高兴兴朝温泉而去,尚未靠近,便听到君卿夜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他醒了?半月弯的第一个反应便是直冲了过去,当她看到还趴在温泉里喘着粗气的君卿夜时,她不顾身上换好的干净衣衫,再一次跳了下去,紧紧地抱住他的腰身,喜极而泣。
君卿夜抚上她的肩头,笑得那样温柔,用沙哑的嗓音道:“月儿,别哭,我这不是没事了么?”
有没有事她最清楚,但她已找到了救他的办法,只待他身子恢复元气便可一试,“你觉得怎么样?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半月弯幽幽而问。
君卿夜摇摇头,表示一切都好。观其面色,较之以前真的要好上许多,但是眉宇之间一团黑气仍是氤氲不散。
他见她不停地看自己,便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什么不对吗?”
半月弯摇摇头,不答他,却认真道:“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我为你解蛊!”
“你找到蛊母了?”
“嗯,找到了。”故作轻松地笑着,虽早已下定了决心,但她始终对那解法没有把握,如果解蛊中途出现什么变故的话,后果她真的不敢想象。
许是看出了她的不自信,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温言道:“别担心,你行的,我相信你能做到。”
他一直都是相信她的,虽然她不知道真正的理由,但这一次,她真的没有把握。
入夜,月朗星稀,半月弯静立窗前,举头望天,她这样僵立已有一个时辰之久,星星都快被她数完了,却始终睡不着。转眸望向君卿夜与风林休息的那间屋子,突然觉得很害怕。风赢的离去,让她所有的安全感都消失于无形,她怕再失去一个关心的人,更怕那个人会是君卿夜。
“怎么还不睡?”蓦地,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她不用回头,亦知是君卿夜,原来他也没有睡。
“睡不着,看星星。”
“不要担心,会好的!”他自背后圈住她腰身,静默地贴紧了她的侧脸,熟悉的味道瞬间包裹住她。
她的泪水不知为何又来了,盈满双眼,她抬起头,硬将它们逼回眼底。
她说:“明日,不是生,便是死!”
“好。”
她又说:“明日,我说什么,你都要听!”
“好。”
她还说:“明日,我做什么,你都不能阻止!”
“好。”
她终于满意了,但君卿夜却不知她说的这一切,与他理解的那些完全不是一回事。
虽然答应过什么都依她,但当她要求风林用铁链将她与君卿夜锁起来时,君卿夜似乎犹豫了,“你要干什么?”
“我要救你。”
君卿夜定定地望了她半晌,突然反悔道:“我不要治蛊毒了,所以你什么也不用做。”
半月弯问:“记得你昨晚答应过我什么吗?”
君卿夜点头又摇头,“我记得,但我反悔了可以吗?月儿,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她不语,只是默默将手中铁链塞到了风林手中,一脸正色道:“锁紧点。”
“月儿,看着我,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有危险是不是?”君卿夜又猜中了一切。
本以为他会一直昏迷,所以半月弯根本没有想过要告诉他蛊母在她的体内,但他现在已经醒了,她若是执意不肯告之,他一定不会同意她继续下去。
犹豫了一下,她终于道出事实:“我没有瞒着你什么,只不过我想告诉你,蛊母我确实拿到了,但它在我身体里。”
君卿夜的脸色霎时雪白,他扑了上来,上上下下检查着她的身体。在他眼中,蛊虫的折磨已让他不堪忍受,想必蛊母会更可怕吧?但事实却是,蛊母虽然厉害,却在她体内安安静静地休养着,从未折腾过她。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疯了吗?疯了吗?”他吼她,第一次用那样凶狠的表情吼她,却只是望着他的脸微笑,他是在紧张她、担心她吗?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
夏日蝉鸣,一如人心浮躁不已,君卿夜别开脸不看半月弯,起伏的胸膛毫不掩饰他的怒气,这一次,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所以,你会相信我的是吗?”半月弯反问他,半歪着头,俏皮的样子,一如他在梅塔丽沙漠中初见她的模样。
他似乎气得急了,仍是不理,臭臭地摆出一张脸,就是不看她。
“没有第三个办法了。”她幽然而语,“办法有二,其一,就是按穆烨所说的,扒我皮、抽我筋、割我肉、放我血,这样一定能将蛊母自我体内取出。”
闻言,他很明显地哆嗦了一下,震惊般回过头来。
她抬眸,又镇定而语:“所以,我选了第二种,如果成功的话,你会好,而我也将永远脱离蛊母。”
凤眸微凛,君卿夜自责道:“都是我害了你,算了月儿,这蛊不取便是。”
半月弯摇摇头,不赞成道:“蛊母已在我体内,就算你不取,难道我也不取了吗?”
闻言,他深拧的眉头纠结更甚,挫败般开口,他问:“是否有危险?”
“我也是第一次尝试解蛊,有没有危险,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撒娇般依上他的身体,她摇晃着他的手臂,像个讨糖吃的孩子,“但你不是应该相信我的医术么?”
他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表情,“唉,那我该如何做?”
粲然一笑,半月弯缓缓道:“蛊母怕冷,但更怕热,所以我才会带你来炼丹房,只要这裏的药炉都烧起来,温度会比平时高出许多,蛊母受不了我身体突然高热,肯定会想要离开。这时候,只要它像昨日你体内蛊虫一样浮到我肤下,你便趁机用刀划破我的肌肤将它取出。然后,你便要让蛊母进入你的身体,与你体内的子蛊相斗。此法可能会令你痛苦万分,所以我才会要求将你我锁起,万一解蛊失败,也不至于让我们晕倒后为蛊所控,出去乱伤人!”
她的一句“伤人”,深深刺|激了君卿夜,他沉默了一阵,终是拗不过她的软磨硬泡而无奈点头。
得了君卿夜的同意,风林上前将他俩紧紧锁起,待准备好了一切,半月弯与君卿夜在床上相对而坐。
对视一眼后,君卿夜下令道:“烧炉!”
而半月弯却只是对他说了一句:“忍住!”她要他忍住的并不是他身体上的痛苦,而是另有所指,只因室内温度才起,她已感觉到心口处痛得厉害,再然后是腰腹、大腿、后背……
风林加的柴越来越多,室内温度已高得吓人,落下的汗滴,几乎瞬间便能干涸蒸发。身体越来越疼,像是千虫万蚁啃咬着她,她咬牙不让自己出一声,只因她太担心君卿夜因为心痛她而再次选择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