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天朔统一九瀛大陆的第五年。
彼时卑焽已经成为天朔版图上一个行政区域。卑焽王夜修在天朔攻到巣州时举城投降,与天朔秘密签订协议,天朔转而攻打碧罗。
天圣帝完成统一后封卑焽王夜修为靖阳王,留守碧罗故都锦都。夜修只有一位王妃,没人见过王妃的样貌,她深居简出,和年幼的世子子渊住在离宫。
这一年天圣帝三十五岁,除了皇后明氏所出萱荷公主,再无子嗣。而恰逢这时,一位忽然冒出来的皇子成了举国上下谈论不休的话题。
这位皇子年十五岁,天圣帝让他认祖归宗,取名玄宁。下令全国欢庆皇子回归,帝都日曜城举行盛大的典礼,国内三品以上官员及各地王爷皆在邀请之列,并且明令携带家眷。
天圣帝清心寡欲,子息单薄,玄宁王子虽然只是早年的风流帐,却备受恩宠,谁还不加紧着巴结,说不定将来便是继承大统的太子。
靖阳王一家备齐礼物,上京庆贺。这是靖阳王妃第一次出远门,带上小世子子渊一起,一路颠簸到达日曜城。
日曜城的繁华让锦都的一切都黯然失色,刚到达日曜城,这常年在南方水乡居住的靖阳王便被王城的气势折服,深深迷醉在帝王的至高无上权利之中。
马车内靖阳王妃和小世子子渊却都如出一辙地安静,没有被外界的繁华所吸引,对于一个年仅五岁的小孩来说,这样的沉稳内敛实属难得。
可还是让靖阳王有些不满,低头向内询问:“子渊,想看看帝都的风光吗?”
子渊在马车内恭恭敬敬地回答:“多谢父王,母亲长途跋涉,有些累了,让孩儿在车内陪她吧。”
靖阳王纵有不悦,也只能忍住了,骑着马带领自己的人跑向前,看看更多地方。
车内子渊一身雪白锦衣,腰间缀了一块玉佩,龙凤相接,拥抱太阳的形状,他虽然小,却生得面如冠玉,仙姿玉貌,举手投足之间有若莲开十里,葳蕤生姿。双眉间有不同于同龄孩子的幼稚天真,却是稳如泰山,早熟得过分了。
“娘,您累了吗?”子渊仰起小脸,看着身边轻靠着软垫的母亲。今年母亲的身体每况愈下,大夫也束手无策,而父王像是对娘死了心,除了送补品和珍奇,从来都不会来看娘一眼,这一次若不是皇上下旨,恐怕娘这辈子都没有机会踏出那所别院的大门了。
父王在软禁娘,这一点他很清楚。
可是为什么?像娘这么美丽的人,父王难道不爱她吗?
靖阳王妃微微睁开眼睛,故地重游的感慨,让她不忍心去看一切,所以干脆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没想到会让子渊担心了。
“不累,渊儿累了吗?”
子渊稚嫩的小脸扬起一抹纯真的笑容:“孩儿也不累。”
靖阳王妃忽然感觉一股从心底散发出来的惆怅。
各地王爷的家眷均被安置在皇宫西侧的养仪宫,靖阳王妃一家收拾好一切,子渊被宫女领着出去玩,只剩下靖阳王夜修和王妃慕决。
夜修很怕单独面对她,当年他一个决定害了自己和她,可他若不这样做,卑焽将面临更大的灾难。他不忍心看自己的百姓遭难,唯有舍弃她了。
“子渊说你不舒服,好些了吗?”端着茶盏,不敢抬头与她目光相接。
慕决稍微整理裙袂,听到他的话却有意不答,反而说:“王爷若觉得别扭,就请出去吧。”
夜修忽然恼怒,被心爱的人三番四次伤害,他不是铜墙铁壁,也有会痛的时刻!“慕决,你别忘了我终究是你的丈夫!”
“王爷不满意我,大可以把我休了赶出去!”她丝毫也不退让,一双眸子清冷淡泊,没有一点情意。
夜修心灰意冷,颓丧地放下茶杯:“我知道你恨我,可是子渊是无辜的,他还小……”
慕决忽然冷笑一声:“王爷误会了,子渊并非王爷的孩子。”
“你想报复我吗?你就这么恨我!?”夜修倏地站起来,握紧双拳,很努力才克制住一股杀人的冲动。
“你可以认为这是报复,但我所说没有一字是虚言。”慕决像是一个胜利的强者,高高在上俯视失败者的痛和伤,“让我告诉你,子渊的父亲便是天圣帝裕羲,你没想到吧。”她已经酝酿好庞大的复雠计划。
夜修像看着陌生人那般看着她。
当年,天朔大军快要攻占巣州,碧罗援兵迟迟未到,被逼之下他只能听从大臣的建议向天朔投降,秘密签订协议,卑焽不插手碧罗和天朔间的任何事。只要战后他把慕决送到裕羲手中,便可保卑焽百姓安然无恙。
看着生灵涂炭,他只能答应,可是最后天朔大军攻破锦都之时,却出现了另一个慕决,因此他可以留住她。
“小世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宫女急急忙忙跑上来拦住子渊。
子渊冷静地说:“我回来拿东西,你们不用担心。”他的小脸有些苍白,眼珠子慌乱地闪烁着。
宫女没有发现异样,领着他到御花园去玩。
和他同龄的孩子很多,不管是男是女,都喜欢和他一起玩,他长得像面捏的娃娃一样,漂亮得让任何人都爱不释手。
子渊没有心思和任何一个小孩子玩,不管别人怎么缠他,他都冷冷地走到一边,甚至连天圣帝的幼|女萱荷公主都不给面子。
萱荷公主气得两手叉腰,鼓起圆圆的腮帮子说:“子渊,本公主讨厌你!”
子渊没有理会她,径直往湖上架起的小桥走去。
他刚才听到父王和母后的对话了,他……他不是父王的孩子……娘为何要这样?他不懂……
“世子,慕贵妃召您过去。”宫女小心翼翼地走过来。
子渊抬起头,见小桥对面的六角亭里轻纱飞舞,裏面隐隐绰绰有人影。当下恭敬地跟着宫女走过去。
到了亭外,子渊隐隐闻到一股香气,和娘身上的香气很相似,只是没有娘的那么淡泊。
他在亭外行了大礼,亭子里的宫女侍从都退了出来,一个宫女示意他进去,他才起身走进去。
亭子里还有一层一层的纱,一道婀娜的身影慢慢掀开帘子走出来,跪在他身前道:“少主人。”
子渊吓了一跳,六角亭里的人是慕贵妃,天圣帝的慕贵妃怎么会向他下跪呢?他忙跪下去:“贵妃娘娘!”
慕贵妃一伸手,扶住他的双肩,阻止他下跪,抬起头,子渊顿时愣住,喃喃地道:“娘……”
“我不是你娘。”慕贵妃站起来,拉着他的手凄然地说,“主人她好吗?”
子渊听得一头雾水,根本不明白慕贵妃口中的主人是谁,“贵妃娘娘说的话子渊听不懂。”
慕贵妃从怀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金铃放在子渊手中,双手虔诚地捧着他稚嫩的小手,俯下脸去,似乎在啜泣:“把这个拿给你娘,她会明白,让她速速离开,永远别回来。”
子渊抽回手,恭敬地行了礼,才走出去。
回到养仪宫,夜修已经走了,子渊一个人走到东轩,把金铃交给慕决,慕决看到那个金铃,突然浑身一震,竟然失声痛哭起来。
子渊知道慕贵妃肯定和娘有重大的联系。单看她们一模一样的外貌,便知道事情绝对不简单。
“她让娘速速离开,永远都别再回来。”子渊低着头,他心裏很难过。
慕决把他搂进怀里,无法抑制的泪水像滚滚而过的江河之水:“渊儿,渊儿……”
其实这么多年她隐隐约约也能猜到一些。
凤凰叮当变成的慕决,跟随裕羲一起回到天朔,本该是她来承受的一切,叮当全都替她承受了。
她和叮当的命运原本就联系在一起,只要她在,叮当就一定会在。她们心灵相通,叮当知道她内心的犹豫和痛苦,所以才会变成她的样子。
“子渊,你愿不愿跟着娘一起走?”
子渊好想点头说想!他真的不想和娘分离,可是……原本,娘带他来这裏就是有原因的。
他虽然小,可是很多事情都明白的。
他是天圣帝的孩子,娘要把她交给天圣帝,以此来达到报复父王的目的。
他都明白的。
子渊黯然低着头:“娘,子渊愿意留下来。”
慕决一阵,一瞬间,似乎从这个才五岁的孩子身上看到什么,自己像一个丑陋的罪人。
“渊儿……”她抓着子渊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