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她记得那时还在大学士府,爹爹曾经说过:
摄政王将来要是爱上某个女子,那女子的下场必定是最惨的,若是为了天下,摄政王恐怕会亲手杀死她。
这句话像烙铁一样给她打上宿命的记号。
“裕羲,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你杀任你剐软弱无能的慕决了,你休想威胁我。”
“是吗?可是我偏偏能威胁你。”裕羲说,抬头看着她,“宗旭,清影,红喜,都是你不能舍弃的人吧,哦,对了,”裕羲脸上的笑容更加高深,“还有心魔。”
慕决浑身一震:“你怎么知道心魔?”
“整个天朔都是我的,我想知道什么,还会难吗?”
“心魔不会怕你的!”慕决坚定地说,心魔那么强大,还有一整个‘冰部’。
裕羲一哂:“他如果不怕我,就不会躲着不敢出来了。”
残月缓缓移动到中空,黑幕上的光亮更加清澈,洒下一片惨淡的清辉。
“我不信……”她喃喃地说,“有心魔在,你威胁不了我的。”
“慕决,你真是个笨蛋,为什么永远只想着依靠别人?如果别人能给你依靠的话,慕桓和宬佑就不会死了。”裕羲嗤笑,“所以你今天落到这样的结局,都和你的懦弱相关。”
“你胡说!”被说中弱点的慕决猛地站起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不过,”裕羲身影移动地极快,一眨眼的功夫,已经站在慕决身旁,搂着她纤细的腰肢,“这世上,你只能依靠一个人,那就是我。”
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在他身上,她感受到魔鬼一样恐怖的气息。
裕羲轻轻咬着她的耳垂,双臂将她锁在怀里,越搂越紧:“你嫁给我,从此以后,什么事都不会再有,我会保护你。”
啪!
她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你做梦!”
她的力道算是很大,不知道是多少愤怒积聚在这一巴掌上,打得他有片刻地失神。
你做梦!
沉睡在他身体里的野兽似乎在慢慢苏醒,他捂着泛疼的脸,把她推开,推得离自己远远的,然后退后,站在桌子的另一侧,远离她。
害怕在盛怒中伤害她,这种细腻微弱的感觉是什么?
“我想做什么都轻而易举,慕决,别逼我。”他低着头缓慢地吐出清晰的字眼,眼底的微光若隐若现让人联想到黑暗中野兽的眼睛,“我已经得到整个天下,只要再有了你,便什么都完美了。”
“可是你该娶的人是竺雅!她在等着你!”慕决急切地说,“你已经昭告天下了,不能反悔!”
“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吗?”裕羲一笑,竟然很温柔,“我在乎的只有你。”
慕决低头想了一会儿,抬头望着他:“好!”
他一怔,一时竟不明白她想表达什么。
“我答应。”慕决黑白分明的眼睛闪着清莹的光,“我嫁!”
他看着她,眼若寒星,在最黑的夜点缀天空。
心跳得很快,没想到她会答应得真么快,“你最好别骗我。”
“如果你可以放心地把我这个复雠工具放在身边,我为了报仇,为什么就不能嫁给你?”慕决冷冷一笑,“嫁给你,能让我更接近你,更容易杀你。”
他轻声笑出来,清朗的声音在深夜里犹如松涛起伏,即便是这样的答案,也让他高兴,至少,表面上他是高兴的。
“很好。”他朝她靠近一步,慕决立刻后退,低下头。
“我会安排一切。”裕羲深深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
慕决的心跳得飞快,扑扑扑,几乎要撞破胸口。
“红喜!红喜!”她着急地叫红喜,取出一件斗篷披在身上。
红喜立刻跑进来:“摄政王做了什么?”她被两个侍女拉倒外面,什么事都没做,只是看着她不让她进来。
“去凤翔宫。”慕决已经顾不得什么了,两个人悄悄从窗户里翻出去。
清影正在案边看书,听到兰幽进来低声说皇后来了。她正奇怪,干什么这么神神秘秘,慕决已经跑进来,苍白的脸色,大汗淋漓,一副绝望的样子。
“怎么了?”清影吓了一跳,忙去扶住她。“怎么了?”
慕决哽咽着把事情大致说了一遍,双眼空茫地问她:“怎么办?”
“对,你先答应他,才不会把他惹急了。”清影咬着嘴唇,才感觉到事态的严重。
太后下嫁,历朝历代不是没有过,可是裕羲不同,他太强硬了,会把事情引向一个无法挽救的地步。
“让我想一想。”清影脑子里乱哄哄的,理不清楚头绪,她站起来,在屋里走来走去。
慕决茫然地坐在那里,低声呢喃:“如果我嫁给他,我肯定会死的,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清影停下来,忽然转身看着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兰幽!”她把兰幽叫进来,立刻写了一封信,密封好,“把这封信按着地址送出去,快!”
兰幽急匆匆披上斗篷出去了。
“怎么?”慕决问,“有办法了吗?”
“或许可以,如果那个人在的话。”清影握着自己的手,才发现自己手心裏都是汗水。她笑笑,凑到慕决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神色凝重,“成不成,就看那个人了。”
慕决点点头,才和红喜又偷偷溜回去。
“小姐,到底要怎么办呢?”红喜着急地问。
慕决把斗篷放在床上,说:“如果我死了,这些不就都不会发生了吗?”
红喜大惊,抱住她哭起来:“不能啊!小姐不能啊!”
“好啦,我不会真的去死。”她拍拍红喜的背,“只是,能逃离这个地方……”
“小姐,带我一起走吧。”
“不,”慕决转过头小声哭起来,“红喜,对不起……太皇太后不会让你有事的,如果我能报仇的话,一定回来带你走。”
她想起什么,拿起纸笔也写了一封信,“这是万全之策,有心魔在,事情就会很顺利了。”她把信交给红喜,“尽快送去,一定不能出差错。”
红喜用力点头,自去送信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她不知道清影的那个计划能不能成功,如果成功的话,她就可以自由了,如果失败了……或许真的要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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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慕决原本以为会听到很多太后下嫁的流言,可是奇怪地风平浪静。
时近秋天,天空显得越发高远了。摄政王和洪州刺史之女明竺雅的婚礼却还遥遥无期。
明家也暗暗着急,眼看什么都准备好了,又出了许多事情,把婚期一拖再拖,不知道今年能否顺利完婚。
明竺雅经常有信来,问一些琐碎之事,言辞间有时似不经意提起摄政王,慕决却每一次都装作看不懂,没有回答。
不知道明竺雅知道她下嫁摄政王的消息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这一整天,宫里都平静得什么事都没有,一直到晚上,才听到鸾合宫里犹如烧滚的热水沸腾起来。
宫女哭得惊天动地,侍衞匆匆奔出去传话。
飒蓝在沁芳宫里也听到那吵杂的动静了,赶过去问:“怎么了?”
一个宫女大哭着说:“太后娘娘……仙逝了……”
“怎么可能?”飒蓝不信,亲自跑进去看,果然,鸾合宫的寝殿里跪满了哭泣的宫女,太皇太后也来了,坐在床边低低哭泣。
而躺在床上的,那个曾经让她窒息的美丽女子,苍白的容颜夺去了光彩夺目的美貌,眼窝深陷下去,明眸不再,容颜不再……
是谁说,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这样死去,便算留下最美的容貌于世,让人永远记住她的美。
飒蓝倚在木柱上,不敢上前一步:“怎么可能?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
眼睛哭得红肿的红喜一边哭泣一边说:“其实娘娘终日思念先皇,先皇驾崩之时娘娘便想跟着殉葬,好歹被我们拦下了,谁知刚才娘娘竟然喝了毒药自尽,等发现的时候娘娘已经断气了。”
飒蓝差点儿忘记了呼吸,死去的皇帝和太后之间,是有着多么深厚的情谊,连死亡都分不开?
裕羲听到鸾合宫的消息赶来时,整个大殿里都跪满了哭泣的人,寝殿里清影默默坐在床边,低着头轻轻哭出来。
慕决僵硬的身体一动不动,除了眼周的一圈黑,整张脸都惨白骇人。
他的心难以抑制地揪痛起来:“你怎么可以死?不可能……”裕羲喃喃地说,眼神脆弱,那是任何人都陌生的样子,“她不可能会死。”
清影想必须抓紧时间了,否则一切前功尽弃。她让侍女们全都下去,顿时整个寝殿空荡荡的。
“她有今天,不正是你一手所赐吗?裕羲,因果报应,都是有的!”
裕羲没说话,两个人之间的沉默能让人窒息,清影早就习惯了孤独,所以她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笑着,看他对慕决深深的凝视。
不是不心痛的,咯噔一声,像什么东西碎了。
完全不能相信,可是慕决确确实实躺在那里,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昨晚她答应他时坚决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恍如隔世。
这是裕羲第一次对自己的作为感到厌恶,也是第一次,真正明白自己的心。他凝望着那个女子苍白的面容,一直不肯移开目光。
他平静得诡异,只是那样看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
想到她的欺骗,他心痛。想到她的离去,他心痛。也许生命中总会有缺憾,但他却不希望,他生命中的缺憾是她。
这一刻多么宁静,空气在周围流动,带着不可名状的悲伤。
清影看不懂他的内心,她从来不懂他……
太后的葬礼盛大隆重,这是今年第三位逝世的皇族,阴霾的天空把帝都的悲伤衬托得越发惨淡。
送葬的队伍绵阳了几条街,一直延伸向皇陵,缟袂素纱,白绫飞扬,包围着太后的灵柩,还有送葬人一路上都未断绝过的哭声。
小皇帝在宫里哭得死去活来,悲伤至极,令人动容。
清影站在都城之上,染凉的风吹起她的素衣,她轻轻对着那个方向说再见,风会把她的话带过去的,一定会的……
再见,慕决,希望……再也不要见。
能走出这个皇宫,就永远不要回来。
一朝红颜殁,万古枯。
到了傍晚,就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清影忧心忡忡地回到凤翔宫。
不知道那边进行地怎么样了?
“影儿不用担心,我的医术,你还不相信吗?”一个悦耳的女声响起,继而,纱帘后转过一道翩跹的身影,是一个年纪看上去二十多岁的女子,着一身湖蓝色柔纱,笑意盈盈地说,“我已经派人去接她了,不会有事的。”
“婆婆!”清影惊喜地跑过去,“真没想到您会来!”
被称为‘婆婆’的女子眉头皱起来,老大不高兴的样子:“都说过了,别叫我婆婆!”
“那么,清影见过素问仙子。”看到她,清影的心也就落下了。
此人,便是五十多年前因医术精湛被称为‘百草神医’的素问仙子,她身性高傲,不肯受朝廷招用,因此常年在各地流浪,悬壶济世,在民间颇受人敬仰。因为她行踪飘忽,一身青纱又飘逸轻柔,因此在名字后被人冠上‘仙子’二字。
“不敢不敢,太皇太后如此称呼,真是折杀草民了。”素问仙子说罢笑起来,声音清脆悦耳,肤如凝脂赛学,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她已是六十多岁的老人。
清影也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忽然悲上心来,扑到素问仙子怀中嘤嘤地哭起来,“婆婆,我过的一点儿都不快乐。”
“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不要哭,告诉婆婆是怎么回事?”
“即使他从来没有爱过我,我也不觉得此生后悔,”清影抬起头,脸上泪痕斑斑,煞是可怜,“我唯一难受的是,原来他也是有爱的,可以爱上一个女人,可那个女人不是我。”
素问仙子默默地听着,微微皱起眉头,记得当年那个吵着不跟她走,一心想为所爱之人奉献一切的少女,是多么纯真,宛如刚刚绽放的荷花。
“我早就说过,他若那个时候不爱你,以后也不会爱你。而他若不爱你,就一定要痛苦。”素问仙子小声地说,“你和裕羲,就是注定要在一起的。”
她的声音宛如一剂良药,缓缓荡涤在清影干涸的心灵上,抚平那些伤口,“婆婆,我现在怎么办?”
“你要是不怕吃苦,就跟着我走吧。”
清影低着头默默不语,最后还是说:“我不能走。”
他原本就孤单,如果连她都不愿意要他了,那么才是最大的悲剧。
素问仙子翩然一笑:“我就知道你会真么说,哎,孩子啊,你不跟婆婆走,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婆婆了哦。”
“婆婆疼爱我,我知道婆婆一定会常常来看我的。”清影耍赖地嘻嘻笑起来。
素问仙子也跟着恍恍惚惚笑起来,两个人在一起,仿佛又回到很久以前……
那是裕羲刚刚从碧罗国回来的时候,清影跟随素问仙子学医,在湖边相遇的时候,她一时调皮,觉得这个站在湖边出神的少年很有意思,便打算捉弄他一下。
在他准备回去的时候,坐在树上的清影忽然倒挂下来,两条腿勾着树杆,露出个鬼脸阴阳怪气地说:“小子!跟着我去地府玩吧!”
他抬起头,少年的脸是少见的俊美,目光透过一片片坠落的叶片,怔怔看着她的眼。
她以为自己的恶作剧很高明,毕竟,这一招吓坏了不少孩子,就在她自鸣得意的时候,他却忽然蹲下去,头抵在树杆上,低声地呜咽。
清影吓坏了,他,他没这么胆小吧,她只是开个玩笑啊!
“喂,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哭了,我给你买个烧饼吧。”她无可奈何地说,一个烧饼一文钱,看来她今天又要被素问婆婆骂败家子了。
可是她爹爹也是做官的啊!虽然只是个很小很小的官职……可是,小米也是米啊!
他抓着树杆,却一直哭得很伤心,没有停下来的趋势。
“喂喂!两个烧饼成吗?”她扳着手指头说,这个男孩子怎么比她还爱哭呢?哭哭啼啼的,“喂!你怎么跟个女孩似的!哭什么呀!好啦,三个烧饼?”
“喂喂,四个?”
“五个?”
结果那天,她蹲在小湖边陪着这个爱哭的少年坐了一整天,把身上所有的口袋都翻了个底朝天,才翻出十五个铜钱。
“十五个……”哎,素问婆婆说让她不要闯祸,她以后一定要牢牢记住了,闯祸可都是金钱的代价啊!
“你再哭,我可就不理你了。”清影一把揪起少年,对着他恶狠狠地警告。
他怔了一怔,冷冷地拂开她的手,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慢慢走出她的视线。
清影愣愣的,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她低下头,发现他刚才蹲的地方有一小滩血渍,他哭的时候一阵一阵地咳嗽了,所以……他咳血了吗?
他们同年,那一年似乎都是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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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
无边无际的黑暗……
像是夜幕突然压下来……
形成绝望的灭顶之灾……
慕决用力睁开沉重的眼皮,一束光线射过来,犹如利剑!
逃出来了吗?终于,终于自由了是吗?
“宬佑……”我是不是成功了?
衣裳抖动的悉嗦声,身边似乎有个人站起来,哒哒哒,走路的声音矫健从容。
是心魔吗?
慕决想着,努力把眼睛睁开,光线太刺眼,她又立刻闭上,在黑暗中潜伏了一会儿,再次睁开。
可是这一次,眼前出现的人差点儿让她呼吸停止!
“不……”她瞪大眼睛看的清楚,不会错的,不是幻觉……
“慕决。”他微微一笑,单膝跪在床上,揽过她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
“不可能!”她肯定是在做梦,清影明明让她死去了,怎么他还会出现呢?“我在做梦,我在做梦。”她努力闭上眼睛,再睡一觉就好了,什么都会好了。
“不是梦,我是真实的。”
细细的吻落在脸上,眼睛上,鼻尖上……
慕决蓦然惊醒,把他狠狠地一推:“裕羲!怎么会这样?”她吃下药了,也‘死’了一次了,怎么还是没有摆脱他?
“我感觉不到你离开我,我不容许,你哪儿都不许去。”裕羲搂着她的腰,吻她的脸颊,“不过这样一来更好,太后慕决已经死了,现在的你,完完全全是我的!”
“不!”慕决惊恐地说,“我要回去!”
“葬礼已经过了,太后被葬在皇陵,和怀仁帝一起。”裕羲向后一靠,手臂支撑着身体,斜眼看着她,“你别无选择。”
“心魔呢?”慕决茫然四顾,她写信给心魔告诉他让他来接她的,她要跟着他练武,直到变得强大足以报仇的那一天!可是心魔为什么没来救她?
“卓扬最想挑战的对手便是‘冰部’的心魔,他很高兴你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
犹如被惊雷劈中,她呆呆地看着他,不能动弹。
心魔……
“禁军大统领卓扬,武功深不可测,整个皇朝中,还没有谁是他的对手。”
她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尖叫出来。
卓扬和心魔,哪一个更强大些呢?
裕羲盯着她惊恐的表情,像在品尝一道美味之极的菜肴,永远都吃不够。
“本王昭告天下后,你就是摄政王妃。”裕羲说,“本王不会再给你寻死的机会。你死了,本王拿全世界给你陪葬,可好?”
“放心!我不会死!”慕决决绝地说,“大仇未报,言何生死?”
“很好!希望你这次不是只用嘴巴说给本王听的。”
“当然!”她别过脸,恐惧慢慢放大,她没有死成,那么清影会发现吗?是不是没人发现她还活着,于是她就被当成死人那样永远被祭奠,被遗忘?
事情的演变太出乎她的意料了。
望月楼的桃花谢了之后,整个院子都显出一种萧条的沧桑之感,仿佛行走在历史的边缘中。阳光透过那些枝桠,被分割成无数璀璨的光点,落在地上,斑斑驳驳。
慕决披着外衣慢慢走出来,阳光射入眼帘的那一瞬间,有温热的液体涌到眼眶里,她抬手挡住光,悄悄地让泪水流出来。
如果,那天她吃下去的不是假死的药,而是真正让她死去的毒药,那么一切,都会结束了……
可她既然活着,就不能放任自己逃避,仇人就在眼前,她不能逃避了……
“她不是死了吗?怎么又活了?”朗朗的声音从高大院墙外传来,这个时候,正好是白日里阳光最热烈的时候,随着声音,一个黑影悠悠地踏进来,站在月洞门外一棵茂盛的树下,几片叶子翩翩而落,他身姿挺拔,孓然而立。
慕决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他的话,目光也从来没有停留在他身上。
“喂!慕决!”被忽视的挫折挑起裕瑾易怒的情绪,他目露凶光两三步走至慕决面前,拉着她的手臂一扯,让她整个人踉跄着跌出两步,“你没看到我来吗?”
慕决勉力站好,脸上缓缓浮出一个悲凉的笑容:“真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们都不是好东西,你们……总有一天都会有报应的。”
裕瑾听得似懂非懂:“你,你说什么?”他被她这种语气的冰冷诡异震慑,“你疯了吗?”
“是!我疯了!”她遽然转身,大声嘶叫,“因为你和你哥!让我疯了!你们记住,你们永远都欠我的!就算下辈子也休想还清!我恨你们!我恨你们!”
裕瑾竟然忘记了反驳,不知道为什么,在她歇斯底里的悲伤面前,他的目空一切全都溃不成军。
她绝望的样子,痛苦的样子,清冷的样子,不屑的样子,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在他脑海中,可是他唯一不知道她是否会轻罗小扇扑流萤,翡翠烟萝逐蝶飞?
他见过她的眼泪,没见过她的笑,他和哥一手策划夺去她的幸福,而他竟然在这裏惋惜她已逝去的笑……
裕瑾哑口无言,慕决冷笑:“请寿王回去吧,过几天,我就是你大嫂了,长幼有序,无论如何,请你记住我的身份!”
掷地有声,多么坚决的一席话!
这真的是曾经的慕决吗?
他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地拂袖而去。
第二天,摄政王重新册立新王妃的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帝都,并飞快地蔓延至整个国家。
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摄政王于洪州刺史之女的婚约已经昭告天下,本该择日完婚的,奈何又生出许多变故?
沉浸在年轻太后去世的伤感中的百姓,很快就把这个消息遗忘了,大街小巷,纷纷谈论,都在猜想那新的摄政王妃会是什么女子,竟然让摄政王甘愿背上出尔反尔的骂名?
这件事最打击的便是千里迢迢身负和亲之命而来的飒蓝公主,她完完全全不能自已,摄政王到底再想什么?
飒蓝无法理解,安铁尔将军从宫外传了消息进来,问她该怎么办?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摄政王的决意如此,谁能去改变?
“公主,不如我们……去见见摄政王,看看能不能挽回些什么?”桑莎提议道。
“对!去问问摄政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的意思。”飒蓝打定主意,立刻让人准备车马,去摄政王府。
王府的守衞一听说是卑焽公主求见,立刻打开大门进去通报,不一会儿守衞出来,恭恭敬敬把公主迎进去。
“我听说新王妃已经住进王府了,是吗?”飒蓝装作随意地问。
“刚刚住进来呢。”守衞自是不敢多说,回答了这一句就再也不肯多说其他的了。
飒蓝有些失望,继续问:“新王妃,是什么人呢?”
“奴才也不不知道。”守衞认真地回答,是听说新王妃住在王爷的望月楼里,可是除了王爷心腹的那几个丫鬟侍衞,望月楼是不允许任何人踏进一步的。而那位新王妃,也从来不踏出望月楼。
知道不可能套出什么来,飒蓝便不问了。来到客厅,看见裕羲一派悠闲地在喝茶,丰神俊秀,宛如一件最完美的艺术之作。
“公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了。”他微微点了点头,算是礼数。
“王爷答应过要教飒蓝箭术的,今日飒蓝特来请教。”飒蓝一进来就在他身旁坐下,不拘礼数,“不知王爷可有空?”
“公主亲自来,必定有空。”
飒蓝心裏欢喜,他这话里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心跳得很快,是不是对他表露感情,说明父王的诚意?
“卑焽与天朔维持不战政策已经十余年,都是历代帝王的幸苦成果。为此,不知道牺牲了多少鲜血。我父王派我前来,便是想同天朔签订永久和平的条约,让两国再也没有烽火。”
“这也正是本王所期望的。”裕羲点头,表示赞同她。
“那么……”飒蓝款步移到他面前,半跪下去,双手交叠倚着他,“和平盟约必须要有保证啊。”
“公主希望什么保证呢?”他低下头,和她美丽的双眸对视。
飒蓝呼吸困难,在他充满阳刚的呼吸之中,自己像是突然失去行动的能力,“昔日,我先祖将公主嫁给天朔皇帝,两国维持和平百余年,今日,我父王也想效仿先祖。”
“哦,”裕羲微微一笑,“可是,如今的皇帝,才六岁而已。”
飒蓝咬着下唇,羞涩地低下头去:“既然皇帝年幼,那便一切王爷说了算。”
裕羲轻哧一声,黑眸似水:“公主为何不早说?”
“王爷!”飒蓝慌乱了,“您要娶的王妃,会比两国之间的和平更重要吗?”
“会的。”裕羲缓缓地说,“以前我不懂,现在也不一定会懂,可是她,是我不能失去的人。”
“为一个女人,王爷肯让千万战士奋战而死吗?”飒蓝不懂,心裏都是嫉妒,“飒蓝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
“卑焽在外对我朝虎视眈眈也不是一日两日,就算本王今日肯结盟,不保证将来卑焽不会危害我朝百姓,”裕羲一字一字说的铿锵有力,“公主,本王做事喜欢斩草除根!”他又微微笑起来,“至于本王的王妃,公主可不必关心。”
飒蓝脸色苍白,关于天朔的摄政王,其狠辣果决的名声早就传遍各国,令人闻风丧胆。她自持美貌,以为可以得到他另眼相看,没想到,他竟然一点儿都不为所动,好不甘心!
“不知飒蓝可否有幸见她一面?也好让飒蓝从此死心。”
裕羲一双黑眸斜睨着她,仿佛在盯着什么怪物:“不可。”
她一颗心沉到谷底,带着满心的不甘,慢慢站起来,昂着头,保持骄傲的公主之态:“叨扰了,改日再来拜访王爷。”
“公主,”走到外面,桑莎终于忍不住说,“摄政王无意和卑焽和亲结盟,那么,是不是立刻回国呢?”
“不!”飒蓝说,“我不甘心这样,那个迷惑住摄政王的女人,我一定要看看她长成什么样子!”
“啊?”桑莎叹气,女人在爱上男人的时候都会变得反常和不可理喻,没想到连飒蓝公主都不例外。
“告诉安铁尔,让他把天朔的意思禀明父王,然后,让他派几个高手给我。”
“是。”桑莎虽然有疑问,但也不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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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的婚礼传遍了各地,据说婚礼会办的无比盛大,宴席也要大摆十天,各处绫罗绸缎,珍宝玉器,皆被高价买走,为了布置婚礼,动用了无数财宝和人力。
而在洪州的刺史明毅却因为摄政王的退婚而倍感羞耻,原以为女儿嫁给摄政王,必定可以倚仗摄政王的权势,平步青云,没想到,摄政王居然会突然退婚,而改娶另一位来历不明的女子。
“混蛋!”
明府里,明毅狠狠掀翻桌子,满桌的杯盏碗碟摔成碎片。
“裕羲出尔反尔,竟将我当笨蛋来戏耍!”
“老爷,”明夫人连忙上前拉住他,低声说,“你小声点儿,让竺雅听见,又叫她伤心。”
明毅愤愤地坐下来,怒火未平:“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送竺雅去做什么秀女!”
“也不知道当时淑德皇后会让摄政王在秀女里选王妃啊。”明夫人一想起摄政王选妃,唯一选中他们的女儿,竺雅从帝都回来时的喜悦,心裏就一阵一阵的难过,“就是短短几个月,皇上驾崩了,太皇太后和淑德皇后先后薨逝,天朔皇朝翻天覆地,起了这么多变化。如今的摄政王,还有谁敢对他说个‘不’字?”
明毅沉重地叹息一声:“是啊,我明毅也不敢高攀摄政王啊。”
“爹,娘,”清脆的女声从屏风后响起,然后一个粉衣女子走出来,眼窝深陷,显然是哭过许久,“是竺雅没有福气,竺雅谁也不怪。”
“竺雅!”明夫人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你不是病了吗?怎么出来了,外面天凉了,担心又发烧。”自从被摄政王退婚,竺雅一病不起,让明家两位老人操碎了心,“快回去休息。”
“娘,我没事。”竺雅望向父亲,“爹,摄政王的婚礼,请允许竺雅去祝贺。”
“什么?”明毅拍案而起,“有什么好祝贺的?”
“爹!”明竺雅哑着嗓子说,“竺雅不会那么轻易退缩,他不过退了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竺雅去,只想让他看一看,明家的女儿不是那么容易就打到的!”
明毅一怔,随即热泪盈眶:“竺雅啊……”这个女儿从小坚强倔强,真是和他年轻时的脾气像极了!
“请爹准许!”明竺雅坚定地说,她想去帝都,想看看把她打倒的女人是什么样子?也想亲自去祭拜忽然暴死的慕决,她们虽只是短暂的相处,却有着非比寻常的友谊。
她不相信慕决就这样平白无故病死了!
这其中,肯定和摄政王密切相关!
她一定要弄清楚真相,否则,这辈子就算死了不会瞑目!
“爹答应你。”明毅点头。
“多谢爹。”明竺雅拖着病体朝父亲拜了三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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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时节,万物萧索,天地间被丰硕的金黄色点缀,望不到边际的金色大海,点缀了无数欢声笑语。
丰收的季节,便是幸福的季节。
摄政王府里,今日是最喜庆的日子,摄政王的婚礼,一波三折,终于如期举行。
这一天,不仅天朔的百官来贺,就连周边国家都纷纷派了使者,送来贺礼,盛况空前,皇帝娶亲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灯笼,红地毯,王府里的红色把整片天空都映得通红,犹如燃烧的云霞。
慕决抬起头,凤冠霞帔在身,阳光透过花瓣一样轻轻颤抖的睫毛,洒在眼中,却泛不起半点儿波澜。
宬佑,你看到了吗?你走之后,我是怎么活着的?
宬佑,你知道吗?没有哪一天,我像现在一样渴望你在我身边,纵使你不能保护我,可是,你会紧紧抱着我……
我要嫁给他了,你看得到吗?
脸上厚厚的妆容精致妍丽,让她的美一分不漏地现出来。
“王妃,拜堂的时刻到了。”一个年长的嬷嬷在身后轻声说。
慕决转身说:“宫里来了哪些人?”
“回王妃,只有太皇太后和皇上。”
慕决拿过嬷嬷捧着的喜帕盖在自己头顶上,“这样,看不到我是谁吧?”
嬷嬷一怔,还是说:“看不到。”
“那走吧。”她把手递给嬷嬷,看着脚下的地毯,排开所有的杂绪,一心一意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