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选后风波(1 / 2)

倾国倾天下 薇络 12262 字 3个月前

怀仁七年的春末,皇上大婚选后,这是皇上自登基以来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办的特别隆重。

身份地位够的,十三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都要入宫竞选,那几日慕决和红喜天天跑到府里的大树上偷看外面街道上送秀女入宫的马车,一辆接一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会间断。

香车宝马,如流水马龙,络绎不绝。

红喜都有些嫉妒了,说:“为何我不能坐在马车里进宫当皇后呢?”慕决转头看看她,她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说:“当然,红喜是要一辈子伺候小姐的。”

她虽这么说,慕决却有些意兴阑珊了。她知道这辈子都对不起红喜,从她很小的时候被父亲买进府里来伺候她开始,她就是为奴为婢的命了。她总觉得对不起红喜,红喜这么一说,心裏就更难过了。

那年冬天,红喜的爹娘带着她跪在大学士府门前,大雪在门前堆起厚厚的一层,三个人的膝盖都快被掩埋了。慕桓抱着年仅五岁的慕决打开大门,愣住了,让家丁询问之下,才知道这家人生活困顿,无力更生,所以把长女买入学士府做丫鬟,好让家里大大小小十几口人在冬天有口饭吃。

红喜那时候不过八岁,却是懂事明理,深深磕一个头,声音像是被冰雪冻住的湖水,仿佛细微的动静都能让她破碎:“小女红喜,请大人收下小女,为奴为婢,全凭大人高兴。”

慕决亮晶晶的眸子望着她,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显得胖乎乎,挥舞着小手要过去,慕桓止住她的动作,点头道:“决儿很喜欢你,你以后就跟着决儿,伺候她吧,记住了,她是你的主子,你伺候好了她,我也不会亏待你。”

红喜抬起头,透过飞扬的雪花凝望那张欣喜的女孩面孔,忽然一阵迷茫……

往事如流水,如今想起来,心底还是阵阵抽痛。

红喜抚平思绪追上来,拉住慕决的手说:“小姐,红喜和您约定过的,小姐去哪里,红喜就去哪里。”

慕决还是笑了,这时已近晌午,父亲还没有回来,以往他早朝过后必定回来的,这次肯定为了皇上选后的事情繁忙了。

她和红喜坐在门槛上等,等了大半夜,不见父亲回来,心裏急死了。好不容易等到了马蹄声,却没有等来父亲,而是等来宫里的一道圣旨。

宣旨的公公笑意盈盈走进来,照本宣科念起来:“大学士慕桓之女慕决,贤德端良,庆育高门,雅着闺闱之则,能瞻图史之诚。徽章载茂,淑范无违,深得圣心,今蒙圣恩,宣召入宫,立为中宫皇后,望而祗率外礼,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钦此!”

慕决头晕眼花,觉得一切都在旋转,没有个消停。

公公亲自上前来扶起她,笑道:“恭喜小姐了,从今往后可是皇后娘娘了,以后奴才在宫里,还请娘娘多多提携。”

慕决看着他,似有无数长面孔在旋转,她怎么会是皇后娘娘呢?她没入宫参选,也不可能入宫啊,她是哑巴,怎么能做皇后?

红喜机灵地拿出银子来打赏公公,待人走了之后才扶住她,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得叫起来:“小姐!小姐!”

眼前的红喜好像变成了好几个,每一个都张着口喊她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响彻耳际,如电闪雷鸣,她眼前一黑,就晕了过去……

谁来救救我……没人听到我的哭喊吗?为什么,为什么……爹爹,决儿怎么办?

醒来的时候艳阳高照,慕桓坐在床边,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好几岁,眼睛都肿了起来,慕决心疼不已,思绪一动,泪水纷纷滚落,顺着苍白的面颊而下。

“决儿……”慕桓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爹爹……对不起你。”

她摇着头,泪光飞泻,不能怪父亲,一朝为臣,永世为臣,君王的命令,臣子只有执行,不得反抗,父亲如何能阻止圣意?

“裕羲!裕羲!好狠的裕羲啊!”慕桓的拳头砸在床柱上,一阵晃荡,他猛地把女儿抱住,哽咽着说,“决儿怎么可以离开爹爹进宫去?那种地方决儿怎么生存?”

裕羲……原来是摄政王的命令。

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了,摄政王要掌控天下,首先就要掌控皇帝,皇帝大婚之后必然要亲政,原本皇帝就是个喜欢玩乐的少年,所以皇帝的新娘也不该是一位聪明贤惠,可以辅佐君王的女子,而一个哑巴却更合适。

他果然狠心……

父亲在她面前忽然间脆弱得像个孩童,这一次他真是绝望了……

进了宫,她就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很想安慰父亲,可是好多话藏在心裏说不出来,她好恨!恨自己天生就是个不能说话的哑巴!

那几天,整个府里的气氛都很沉寂,没有往日的欢声笑语,红喜也不闹了,有时候老远地看见她,就赶紧躲开。她知道红喜是怕看见她就忍不住哭,她进宫为后,红喜是不能跟去的,红喜怕分离,她却更怕。

红喜伴着她长大,多么深厚的感情一朝扯断,何其残忍。

没几天,宫里就派了嬷嬷来教授宫中礼仪,纵然不愿意,她也咬着牙拼命学会。在父亲抱着她落泪的那一刻,她忽然有种觉悟了,心裏清明透彻。

上元佳节刚过,喜庆的气氛还在人们心头荡漾,可是忙碌的生活也照样拉开帷幕。因为皇上选后,京城里一时热闹起来,各处送秀女入京的人马像一股浪潮涌进城里,一时间盛况空前。

京城最大的‘云来客栈’更是人满为患,小二在楼上楼下奔跑,忙得满头大汗,掌柜在柜台后哗啦啦拔着算盘,眼睛笑的寻不着了。

二楼上忽然躁动起来,引得众人都看过去,只见几个武夫模样的人大口喝酒吃肉,样子粗鄙不堪,笑声如雷霆震慑,其中一人道:“咱们千里迢迢护送小姐进京,没想到只是闹了一场笑话!好不气愤,那慕家小姐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哑巴还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嘿,可笑可笑!”

与他同伴的武夫比他能隐忍一些,埋头喝着酒,轻声叹息:“哎,摄政王总揽大权,真正可怜的人,是皇上啊。”

“皇上要是选了我们洪州刺史明大人的千金,那才算真正的皇帝!明小姐哪样不比慕桓那个哑巴女儿好?”半摊子烈酒下肚,武夫满脸涨红地说,目光扫向众人,“哑巴做皇后!这江山还有什么前途?”

他的话刚出口,整个人就呆呆愣住,嘴巴微张,一滴鲜血从眉心处滴下来。酒楼里的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见武夫轰然倒地,他身后的柱子上,赫然插着一支竹筷,通体染着怵目的红色。

一切发生在一瞬之间,根本没人看到木筷从哪个方向射出,那死去武夫的同伴看到这情景,纷纷吓得呆坐不敢动。

二楼的雅间里正寂然无声,幽袅的茶香沁入鼻端。临街的窗户旁默默伫立着一个紫袍男子,指尖玩弄着一支竹筷,忽然手指一松,竹筷应声落地,随从上前拾起,轻轻放在桌上,凝声道:“王爷,太皇太后传召您入宫,现在是否……”

紫袍男子微抬右手止住随从的话,窗前一方竹帘简洁淡雅,竹香如轻烟,飘渺流连,他道:“卓扬,你猜太皇太后传召本王入宫,所为何事?”

卓扬躬身答道:“太皇太后的心意,属下不敢妄自揣测。”他一向谨慎小心,不愿多说一句话,眼前的摄政王深不可测,他在的地方,空气都变得冷凝,无端让人感觉害怕。

裕羲笑着往外踱去,“本王四处走走,等你想好了答案,说给本王听,若答对了,本王便进宫,若答得不对——。”他轻笑两声,不继续往下说。

卓扬头疼不已,答案实在明显不过,可这一向是摄政王不愿多谈的话题,他贸然说出口,焉知福兮祸兮?

六楼里正为刚才武夫猝死的事情乱成一锅粥,两个气度不凡的男人静若远山,在纷乱的人群中更显得突兀,仿佛世间一切,都不污其眼,留其心,耿其怀。

街上不少人被吸引到云来客栈,较之先前又清净了些。裕羲走了一小段路程,月老祠便在眼前。忽然想起什么,脑中掠过一张清丽的面孔,叫人屏息,那种虚幻又真实的美丽,真是让人欲罢不能。他忆起那天她用清澈的眸光看着他,心神一荡,竟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此时月老祠里没有什么人,殿堂里塑着月老像,手牵红绳,身着彩衣,笑看世间红尘,眉宇间一片似水的平静。裕羲看着看着,手指收紧,将骨骼捏得咯咯作响。身后的卓扬只听见他一声冷笑,看见他转过欲走,本想说出心中忐忑决定的答案,谁知裕羲眸光一凝,看着前方。

卓扬奇怪,顺着他的目光转身。

那时远山沉下了夕阳,一片淡红的余晖中,姻缘树枝叶被染成似血的红色,静静矗立,满树的红色丝带,满树的红尘缠绵。一个女孩的身影在高大的姻缘树下显得格外娇小,背影婷婷,挺得僵直,双臂向上举着一根细长的竹竿,衣袖顺着手臂滑下,露出一截白如莲藕的手臂,夕阳一照,荧光流转,沉淀着如梦一般的紫色。

看得出她用了很大的力气,竹竿摇来晃去,够着最高那根树枝上唯一的许愿带。

裕羲眼中掠过细微的波澜,那个身影被余晖剪切成静止的画面,映在他眸子里。

竹竿一挑,终于把许愿带勾下来,她扔了竹竿,把许愿带抓在手中,脸上的表情复杂难解,像是欣喜,却更像悲愁。

她在树下静静站了一会儿,裕羲离开的念头消失无踪,一时之间倒好奇这个女孩把自己的许愿带拿回来做什么?难道她觉得心愿还不够,想要多加一些,好贪心的女子。

瑰丽的红色透过枝叶落在她脸上,她侧着身,没注意到月老祠里有两个人注视着自己。她捧着许愿带在胸口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像两片晶莹的花瓣,舒展着幽香的本质。

在很多年后,他回忆起月老祠中这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那个站在无数痴男怨女情思下的女子,成了他记忆中唯一可以收藏的牵挂,那如画如诗的眉梢眼角,轮廓清晰,一点一滴,仿佛诉说着无数令人肝肠寸断的过往。

这是他生命中的所有,亦是他生命中的不能拥有。

卓扬倒抽一口气,差点儿冲动上前,裕羲眉头微皱,看着她掏出火折子,点燃飘扬在风中的红色丝带。

火焰贪婪舔舐着她写下的羞涩情怀,也燃烧了她年少的天真。她默默看着红色丝带在手中化成红色火焰,手指松开,火焰飘飘摇摇落在地上。她眼中映着火光,熠熠生辉。

“小姐!”红衣白裙的丫鬟气喘吁吁跑进来,看见她便松了一口气,上前拉着她欲走:“要是老爷知道小姐又偷偷跑出来,奴婢的屁股可就要开花了,小姐快回府吧。”红喜瞥了一眼地上尚未熄灭的火光,忽然间明白了什么,神色一暗,忽然,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自己手背上,她一惊,抬头看见慕决眼中盈满了水光,顿时慌乱起来“小姐,快别哭呀,您以后还可以常回家的……”

慕决由红喜拉着,一步一步向外走去,到门口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姻缘树下火光未灭,她看着,想到自己将要进宫,离开家,离开父亲,离开红喜,眼泪就如断线的玉珠般,滚滚而落。

她的步子没有停,每一步都走得那样费力,直至转回时,泪光的浮影中,翩然闪过一道挺拔的身影,她依稀看见那面容俊美无俦,只是一闪而逝,流星似的陨落了,像她的泪。

裕羲心底却有浅浅的一丝震颤,她的身影消失在漆红的大门外,衣袂翩翩。临去的眼神盈满哀伤,像极了受困的小兽。

卓扬想跟上去,可是步子却没有迈出,看她不见之后才悠然叹息:“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是一种绝望吧。”他忽然有如此深的感慨,仿佛看破了红尘,连自己都吃了一惊。

裕羲却不在意地轻笑,似乎刚才的一幕不过是过眼的烟雾,瞬间便淡了,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有之,多少男女皆是如此,有何值得感慨之处?”

这样冷血的一句话,将卓扬满腔愤懑打入深谷,浑身上下一阵寒冷席卷如潮。摄政王心中无悲无喜,已然超脱于红尘之外,他眼中心中只有天下,自然不能体会人间寻常的儿女私情。卓扬深深无奈,躬身道:“属下失言,请王爷恕罪。”

裕羲大笑一声,冷冷道:“卓扬,你口中如此说,心中却嘲笑本王无知,不懂世间真爱,是不是?”

卓扬被他一语道破心中所想,惊出一身冷汗,忙跪下去道:“属下该死!”

裕羲挥挥手让他站起来,慢慢走到姻缘树下,地上一堆灰烬,风一吹,四散开来,一小片未燃烧的丝带被吹到他脚边,他躬身拾起,修长的指尖拈着一小片破碎的心愿。

丝带上模糊地剩下两个支离的小字:相离。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原本完好的诗句,如今只剩下残缺的隻言词组,面目全非,寓意已是大不相同。

裕羲心中一颤,放开手指,任风把碎片吹向遥远的地方。

卓扬连忙上前道:“王爷,属下已想好答案。”

“哦。”裕羲偏过头,漫不经心应了一声,“说。”

卓扬深吸一口气,道:“太皇太后召见王爷,恐怕只为皇上选后的事情和王爷商量。慕大人的哑女,在太皇太后眼中,定是不能担母仪天下的重任。”

裕羲嘴角扬起一道冷酷的弧度:“本王就进宫看看,你所答到底是对是错。”

卓扬悄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知自己已经回答正确,连忙跟着摄政王的步子走出去。

皇上大婚选后,千挑万选,摄政王一笑带过,最后让皇上拟了一道圣旨,册封大学士慕桓之女为后。此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却都因为摄政王手握大权,不敢出言阻止,唯有大学士慕桓在朝堂上痛哭哀求,可是摄政王却不动摇半分,耐心待得慕桓哭诉完毕,便淡淡道:“请国丈回府好生休养,退朝吧。”

皇帝在旁边想说话却始终被摄政王威势所震,不敢开口,心中暗自悔恨不已。

太皇太后幽居后宫,最近也是迫不得已,期望凭着自己是摄政王养母的身份,可以劝得他改变想法。可是派人传召摄政王入宫,太皇太后携了太后和几位太妃在建章宫坐等一天,不见摄政王前来。

太后虞氏坐在太皇太后身侧,她并不是皇上生母,只因为先帝宠爱,皇帝生母又早逝,遂把皇帝过继给她,先皇驾崩,年仅九岁的皇太子宬佑登基,虞氏顺理成章被尊为太后。她今年也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花容月貌,宛如十七八岁的女子,娇艳动人。

她心裏不似众人那样急躁,太皇太后不发一言,心中却是汹涌澎湃。太后冰雪聪明,自然也不开口,静等着摄政王。

他兴许并不会来,可是心中的一点儿期许,还是让她揪紧了心弦等待。

到天色暗沉,才见侍女匆匆跑进来道:“太皇太后,摄政王在外求见。”

太皇太后抬起头,语气生硬地道:“让他进来。”心裏却是凄然一片。

太后一颗心已经要跳出胸口了,看着门外,看见那一袭紫袍出现时,差点儿忘记了呼吸。裕羲淡定从容,进来后行了大礼,太皇太后神色不愉,他也并不在意,昂首站立,面带微笑。

建章宫里烛光灯影,一炉熏香幽幽沉沉,在空气里四溢。裕羲头顶上一盏琉璃灯,照得他脸上辉煌一片,恍惚间,像是从天而降的神祗。

太皇太后盯着他瞧了一眼,声音里已透出苍老的无奈:“摄政王今日公务可是繁忙?”

裕羲道:“回太皇太后,臣今日并无繁忙公务。”太后面色一沉,裕羲微笑道:“只是出城去了一趟,故而现在才赶回,请太皇太后宽恕。”

太皇太后找到了台阶下,面色稍稍轻柔了些:“哀家知道你身负社稷重任,你年纪不小,至今却尚未立王妃,哀家寻思多日,你也该立一位王妃,替你分忧。”

裕羲道:“多谢太皇太后厚爱,只是皇上尚未大婚,做臣子的怎敢在皇上前头成家。”

太皇太后见他自己将话头引向皇上大婚的事情上,便抓紧时机道:“宬佑大婚的事,摄政王可权衡好了?慕大学士之女,能否担当母仪天下的重任?”

裕羲笑道:“慕大学士才华横溢,学富五车,他的女儿,自然也是聪敏德惠之人。”

“可……”太后虞氏忙道,“慕大人的女儿,可是个口不能言的哑女,怎么统领后宫,做一国之母?”

裕羲目视太后,目光如炬:“口虽哑,心却不哑,心如明镜。敢问太后,我朝可有哑女不能为后的律法?”

太后气结,他竟然在太皇太后面前,拿出小时候无赖的手段来对付她!可是他这话也让人无可辩解。

太皇太后凝视裕羲,他面沉若水,没有半分退让之意,心中已经明白这件事没有转寰的余地,只能道:“明日哀家传慕大人之女进宫,让皇上见见他罢。”

裕羲道:“如此甚好。”

太皇太后道:“慕氏女闺名是何?”

裕羲一怔,太后却笑道:“叫慕决,鲧禹决渎的决。”

太皇太后点头:“慕决。”也只有这样了。

慕决——将来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

从建章宫出来,夜色浓浓,满天繁星将天幕衬得更加深沉。裕羲负手立在建章宫外的台阶上,抬头仰望,千万颗星子的光辉在他眼中闪烁。

随后跨出门的太后怔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发抖,他就在几步开外,离得那样近,却又那样遥远,仿佛一生一世都不能靠近。

他仰望天上的光辉,而她仰望他的光辉。永远追随其后,永远不能触碰。

裕羲慢慢走下台阶,卓扬跟在身后,拿着大氅给他披上,顺便问:“王爷,属下的答案可是对的。”

裕羲笑道:“禁军大统领的答案,何时会有错?”

卓扬面上一热,嘿嘿笑着跟随,裕羲行了几步,脚步渐渐慢下来,大氅将初春的冷空气都挡在外面,他却感觉到一丝凉意从骨髓透出,口中喃喃道:“你说,本王得到这些,可是应该的?”旧时残梦广袤无边,残酷地倒影着他血淋淋的童年,他眼中浮起一层鲜艳瑰丽的红色,魔鬼一般凝聚着他满身的戾气。

卓扬听到了,恭敬地答了一声‘是’,话音消失在夜色中时,自己也带着几许茫然,不知对错。

裕羲在料峭的春寒中坐上返家的轿子,掀开轿帘往外看,建章宫外一袭红色的宫装临风飘举,太后目光痴缠着晚风,断断续续传递着凄凉的爱意。他分明感到一种彻骨的绝望,从那个女子眼神中透出,可是绝望之下,又是她深深的憧憬。

虞清影,她淡褪了年少的清丽蒙胧,美丽依旧,但毕竟隔了一段时光的矮墙,什么都寻不回了。

虞清影看着摄政王的轿子消失在转角的宫灯下,才施施转身,攒着衣袖擦擦眼角的泪水。后宫中的女子,总是寂寞清廖的。

太皇太后的侍女送出一件大氅,道:“太皇太后吩咐了,外面春寒未退,太后娘娘身子虚弱,应当多加保重才是。”

虞清影弯身行礼,借机遮盖脸上的湿意:“谢太皇太后体恤,请她老人家也保重身体。”温婉贤淑,挑不出半点儿瑕疵,她站起来,脸上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在风中落泪只是一晃眼的虚幻罢了。

乘上凤辇,珠帘垂下,她脸上一切表情都消失,怔怔看着纱帘外模糊的影子。

她初进宫的那一年,已经久远得恍若前世,转眼十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徒添伤感。她忽然想起将来的皇后慕决,当年的她,不也是这样的年纪么?

说不上谁比谁更不幸,只是年轻的太后心中,对那个身不由己的女子泛起一股浅浅的怜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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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士府

慕决挑灯夜读,一本《女则》已经被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可是她生性愚笨,竟似完全没看过一样。

放下书,重重叹息一声,红喜正趴在桌子上瞌睡,听到她的声音,一下子就惊醒过来,眼睛里还带着几许迷茫:“天,天亮了?”

慕决扑哧一声笑出来,纤细的手指在红喜额头上戳了一下。

红喜浑浑噩噩傻傻笑了两声:“小姐您快歇息吧,这书也没什么好看的。”慕决却摇摇头,她入宫为后,应当时时恪守本分,也当知道一个好皇后应当是怎样做的,《女则》虽然枯燥无味,可是裏面阐述的道理,却是发人深省的。

红喜见她没有半点儿要睡觉的意思,只好拿着剪刀剔亮烛光。忽然一道影子飞速从窗口掠过,红喜的惊呼还在嗓子里,清寒的剑光就割开了烛光,光线一暗,剑气凌厉扑面而过。慕决本能地后仰,锋利的剑锋堪堪擦着额头过去。

红喜吓得大声尖叫,窗户里闯进一个蒙面的黑衣人,一掌劈来,红喜软绵绵倒在地上。慕决心底一痛,无奈自己不能发声,连呼救的能力都没有。黑衣人转而又举剑攻来,这一招又快又狠,直取慕决心脏。

这样一切便终结了……

她闭上眼睛,准备接受这既定的命运。凌厉的剑气在空气里发出铮铮的鸣声,忽然一声金属撞击的巨响,继而兵器相交的声音铿锵不绝。她大气都不敢出,纵使自己没有受伤,可是经过这样一吓,她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双腿一软,倒在地上。左手碰到红喜的身体,慕决慌乱间睁眼,刀光剑影映入眼帘,眼睛里闪过一黑一青两道身影,杀得难分难解。

她探了探红喜的鼻息,所幸,那黑衣人并没有下杀手。

青色的身影将宝剑一挑,寒光铮然,黑衣人手中的利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他慌乱地抬起头,眼中闪着不甘的厉芒。青衣人却不容他再有半分反抗,一剑刺出,洞穿黑衣人的胸膛,血光四溅。

慕决几乎晕厥过去,瘫软在红喜身旁,浑身筛糠一般的颤抖。

青衣人上前一步,半跪下来道:“臣卓扬,奉摄政王之命,保护皇后娘娘,让娘娘受惊,臣该死!”

慕决看了一眼地上死去的人,目光里透出惊慌:这人为何要害她?她没得罪什么人啊。

卓扬看见她无辜的目光,心中奇道:这不是月老祠中那女孩吗?想起她白天的作为,心中顿时明白了。“娘娘不必害怕,有臣在,任何人休想伤害娘娘一分!”

她破颜微笑,流光雾霰,飞霓彩岚,不及她万一,卓扬不觉一怔。

红喜慢慢转醒,眼睛一睁开就大叫:“小姐快走!小姐……”目光落在卓扬身上,诧异,再看见慕决含笑的脸,愣住了。慕决指指地上躺着的尸体,红喜大叫着跳开:“他他他,他怎么了?”

卓扬起身擦剑,冷冷道:“死了。”

“死了?”红喜脑子里一时反应不过来这个词的重量,等反应过来只有两眼一翻,再次晕倒。

卓扬向扶住红喜身体焦急皱眉的慕决道:“皇后娘娘,臣要回去向摄政王复命,告退。”不知怎的,看见那个消瘦的女孩不能言语的无奈表情,他竟然会深深地遗憾。

不知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娇美的红唇中会有怎样空山新雨般的声音。

卓扬带着黑衣人的尸首跃出窗外,眨眼便消失在夜色中。此时听到动静的慕桓及家丁也赶来,看见昏迷的红喜和地上一滩血迹,纷纷方寸大乱……

深深的疑惑在慕决心头挥之不去。

摄政王怎么会知道这个时候会有人来害她?在千钧一发的时刻救了她?莫非摄政王还会占卜演算不成?

卓扬脚力绝顶,很快追上了在夜色的大街上缓缓前行的轿子,两排宫灯一字排开,把轿子周围的地方照得光明一片。

卓扬在轿子旁跟随着,裕羲在裏面问了一声‘怎么样’,卓扬道:“王爷神机妙算,今晚果真有刺客行刺皇后,若非属下赶得及时,恐怕皇后娘娘已经遇难了。”

裕羲轻哼一声:“他们的心思,只能是黔驴技穷了,在本王眼底下耍花样,就须得想好后果!”

“可是……”卓扬面有难色,“行刺之人武功高强,是……建章宫侍衞总领高远洋。”

“太皇太后。”裕羲轻吟,“老太婆也有失算的时候。”语气中大是讥讽。

卓扬也低笑一声:“太皇太后今日被王爷逼急了,自然要……”下面的话卡在喉咙里不敢说出,卓扬一时面红耳赤,“属下该死。”

裕羲轻声嗤笑:“狗急跳墙是么?老太婆跳墙的时候还未到,她若还有当年一半的精明决断,今日也不会被本王气得跳墙。”

“王爷英明。”

裕羲想起了什么,便问:“慕桓年轻时曾是名动一时的美男子,不知慕小姐相貌如何?”

卓扬道:“慕小姐国色天香,真如先人所说的‘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裕羲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漩涡,转出一片淡漠疏离,“她对你笑了?”

卓扬顿时脸色涨红,因为隐瞒了慕小姐便是月老祠中焚毁许愿带的女子,心裏也着实乱的很,害怕摄政王怪罪,“属下,属下该死。”他以为月老祠中的女子是父母强逼嫁给不喜欢的人,没想到是嫁给当今圣上。

一入宫门深似海。慕决在姻缘树下的泪光,如星光散落,让卓扬胸中沉闷。

三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宣召新皇后慕决入宫,皇上年轻,对从未谋面的新皇后没有半分好感,不会说话的哑巴,能带来什么乐趣?

“皇祖母,孙儿不要那个哑巴皇后,您给孙儿换一个!”皇上不依不饶地缠着太皇太后。她静静看着眼前稚气未脱的少年,心裏说不出的凄凉。如果皇上对政事多一些兴趣就好了,那样的话,裕羲也不敢如此嚣张跋扈。

“宬佑,皇祖母告诉你一句话,来,坐在皇祖母身边。”太皇太后拉着皇帝的手,松弛的皮肤隐隐透着一股颓败之气,没来由让宬佑生出一股寒意。太皇太后半响才悠悠道:“无论皇后是不是哑巴,你只需记住自己永远是皇上,是这天下的掌权者!”这几句话可谓是太皇太后呕心沥血说出的,话音刚落就咳嗽起来。

“皇祖母,皇祖母!”宬佑急忙拍着太皇太后的背帮她顺气,太皇太后的话,他似懂非懂。

太皇太后缓过一口气来,便挥挥手道:“皇祖母没事,看不到宬佑亲政的那一天,谁也休想让皇祖母离开!”

宬佑一时被太皇太后的语气吓住了,“皇祖母,孙儿还有很多奏折没批完,这就告退了。”

“去吧。”太皇太后看着宬佑的目光充满了慈爱,先皇子嗣单薄,只有宬佑一脉相传,他身上背负了整个皇朝的希望。

宬佑慢慢退下去,门口的小太监顺宝嘻嘻笑着迎上来:“皇上,新皇后已经进宫了,咱们要不要去看看?”

“当然要去看!”宬佑一边说着,踏着大步往外走去,“朕先好好瞧瞧她长什么样子,可别是个又哑又丑的丑八怪。”

顺宝连忙道:“奴才听永庆宫的嬷嬷说了,那慕小姐可是天仙一样的人儿,叫人一看就忘不了。”

宬佑想起那日在月老祠姻缘树下遇见的女孩,世上还有谁比她美丽动人吗?可是人海茫茫,他该去哪儿寻找那一抹倩影?

顺宝看见皇帝神色恍惚,还以为是自己口中的人儿让皇帝心驰神往,不由得意,赶在皇上身边叽叽喳喳说着所知关于那位新皇后的一切,可是他所知也就寥寥数语,很快就说完了。

两人在进建章宫必经的路口处等了半天,不见人来,宬佑不由地问:“你可打听清楚了?她是这个时侯来吗?”

“千真万确!”顺宝没看见人也急得什么似的,“让祥宝去打听的,一定错不了!”

说话间,忽然看见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跑来,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皇,皇上,新皇后……”

“说!”宬佑皱着俊眉道,“她人呢?”

小太监猛地吸进一口气,瞪圆了眼睛道:“宫里进了刺客,新皇后临时被拦下了。”

顺宝一听刺客慌忙护到皇帝身边:“刺客在哪儿?”

“摄政王正派人四处搜索,请皇上先回长乐宫。”小太监忙说。

宬佑满不在意嘿嘿一笑:“新皇后在哪儿,朕就去哪儿吧。”

“皇上!”两个小太监均是哀叫连连,寸步不离跟着皇上。

一片桃花林在寂寂寒烟中吐露芬芳,初春天气里带着一股子明媚,照得人心裏微微流起一阵暖意,若不是那薄雾中桃花太过飘渺,或许可以多出更多热烈灿烂的意味。

慕决只感觉轿子一阵动荡停下,轿外脚步声连连响起,不多时,轿帘已被一只大手掀开。

春光映在眼里,慕决本能地伸手挡光,指缝间流泻出云烟里的光芒,她惶惶然看着眼前的人,许久眼前才清楚了——那人是那晚在刺客手中救了自己的人。

“臣卓扬,奉摄政王之命捉拿刺客,惊动了娘娘,请娘娘恕罪!”卓扬目光一扫,见没有异样动静,便跪下来请罪。

慕决对自己的新称呼总是感觉别扭,现在从卓扬口中说出来,更是多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沧桑之感。

按照宫里嬷嬷教的礼仪,她抬手,让人搀了卓扬一把,看着他,眉眼间尽是单纯的笑意。卓扬一怔,匆忙躲开目光,低声道:“臣在此保护娘娘,请娘娘回轿安坐。”

慕决坐回轿子中,又等了片刻,脚步声响了一阵又归于平静,只听得到风声柔柔地卷动纱帘,别有缠绵风情。

“卓将军,摄政王有令,即刻护送皇后娘娘出宫!”轿子外有人匆匆赶来,一开口就是这样意外的话,卓扬诧异道:“为何?太皇太后……”

“这是摄政王的命令!”那人冷冷道。

卓扬只得道:“属下遵命。”随即一扬手,“起驾!”

“慢!”风里只听到一个少年清朗的声音,众人诧异回头,一看之下,便都纷纷下跪,山呼万岁。

“这么快就走,朕不是无缘相见了么?”宬佑走上来,明黄的龙袍在桃花林嶂里分外惹眼,仿佛万丈红尘里托出的一轮明月。

后来有人这样说:皇上若是明月,那摄政王必定是烈日了,凭借烈日的光辉,明月才能彰显光彩。

宬佑伸出少年清秀纤细的手指,亲自挑开轿帘,几重水晶纱之中,端然静坐的女子眼中,骨碌碌掠过一丝惊慌,宬佑看进去的眼神蓦地呆住了,连手指都透着不易觉察的颤抖。

“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心中又惊喜又害怕,这便是有缘千里来相会么?

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他们注定共枕眠,那前世必定是回眸了千次万次。

慕决乍然看到这个少年也是吃了一惊,心道月老祠中跋扈飞扬的少年怎么会到了宫里,然而转念一想,便惊出一身冷汗,从轿子里慌张站起来,不想太心急,一头撞在轿子顶上,整个人又硬生生坐回软垫上,抚着额头哀痛。

“不必多礼!”宬佑钻进轿子里,拉开她手抚着的地方,轻轻吹着气,“疼吗?”目中的关切之意溢于言表。

慕决摇摇头,眼前的少年和初见时浑然不同,明眸里黑白分明,一派温和柔暖,叫人心裏也跟着温暖起来。

轿子里逼窄尴尬,慕决轻轻叹了一声,宬佑拉着她的手一起步出来。

桃花林深似一片汪洋,在慕决眼中,宫中一切都深似海,没有此岸彼岸,永远在海水中沉浮飘荡。她心底就是这样凄凉的境遇,所以看见了皇上,更觉得心绪复杂,胸中波涛暗涌。

宬佑却只瞧得见她映在桃花底下的绯红面颊,恍若流云霞蔚,轻烟的悄然弥漫之间,她的黑发如丝如锻,顺着脸庞垂下,几分真实几分飘渺,将宬佑带入一个迷茫的世界。

桃花吐露出芬芳,吐露出甜蜜充实的喜悦。

慕决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低眉垂眼微笑,宬佑羞赧不已,正想开口询问她的名字,说起来他到今日都不知道自己的皇后芳名,真是惭愧。

寒光一闪,几片桃花夹在飒飒风声里拂面而来,杀气冲破花海,直指着皇帝面门刺来。侍衞在一旁候驾,皇帝拉着新皇后走至桃花林边,本就有一定距离,此时上前护驾已是万万来不及了!

慕决瞳孔骤然紧缩,宬佑感觉到凌厉的杀气,抱着她转身,可是那冷箭来势之快,完全超乎意料,宬佑眼看躲不过,唯有把娇小的女子紧紧护在怀抱里。

叮!

晃荡的声音,颤悠悠围绕着树上两支箭。

一支红漆一支金漆。

卓扬提剑跃起的身影一霎时停住,转头看着桃花林里一人一骑,从容分花而来。

刚刚传摄政王旨意的侍从第一个反应过来,见了活佛似的跪下大呼:“摄政王!”

这一箭射中刺客箭头,生生钉入树身,树枝摇曳,落英缤纷。裕羲手持一张银弓,站在花雨之外。远处刀剑铿锵,间或有惨叫之声,众人已经知道摄政王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抓住了刺客,只是这一招,委实过于凶险,刚才摄政王一箭若是偏了分毫,恐怕皇上早已一命呜呼了。

“皇叔!”宬佑惊喜地看着端坐马背上的英挺男子,见他眸光犀利,淡淡扫来:“皇上好兴致,春日赏花,有美相伴,好不惬意啊。”

宬佑听得出这话里莫大的讽刺,不情不愿松开怀中女子,乖乖站好。

裕羲的目光从他身上斜转,慕决还没从刚才的变故中回过神来,面色苍白,迷茫地抬起头看他。

两个人的目光在空气里相撞,皆是一怔。

慕决倒先明白了,上元佳节,皇帝偷跑出宫,摄政王亲自出来寻找,在月老祠中恰好被她撞见了……她早该想到的,见到皇上的一刻就该想到。

裕羲看了一眼卓扬,卓扬忙上前道:“属下奉命护送皇后娘娘出宫,没保护好娘娘,属下该死!”

“皇后……”裕羲眼睛转向慕决,原来她就是慕桓之女——慕决。他亲手点的皇后……

宬佑欣喜地穿越了纷纷花雨,跑到裕羲身旁,压低了声音道:“皇叔你可还记得她,上元节在月老祠中碰见的女孩,皇叔还捡了她的许愿带,‘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念到最后的诗句,宬佑的脸无声地红了。

相离……裕羲心中只有这两个字,那日她的泪,她的眼神,全都翻卷入心。

“护送皇上回寝宫!再出闪失,全都提人头来见本王!”裕羲冷声下了一道命令,让兀自期待他回答的宬佑吓了一跳:“皇叔,朕……”

“请皇上回寝宫。”裕羲不由分说,翻身下马。侍衞纷纷上前来道:“请皇上起驾!”

虽然不情愿,但自知自己这次闯了祸,也只得悻悻回去了。看一眼慕决,她也正看着他,带着微微的浅笑。

顿时,一度嘈杂的桃花林静了下来,卓扬领着一小队人四处巡逻,目光悄悄瞟向那头的摄政王和新皇后。

裕羲把手中银弓随手扔在地上,问道:“皇后可是受了惊吓。”

慕决被刚刚他冷声命令的语气吓了一跳,听到他淡漠的声音,慌乱地摇头。

“本王忘了你是哑巴。”他一笑,仔细打量起她的面孔,这是他们第三次见面,这一次,又是另外一个印象了。

她穿了一件粉色小袄,月白裙子,外罩一层柔纱,月胧寒烟似的虚幻。站在他伟岸的身躯前,她显得娇小玲珑。

慕决不着恼他的话,她是哑巴已是不容辩驳的事实,谁都遮掩不了,只是在他这样高高在上的人面前,自己一丁点儿的缺陷,都会被放大成无可补漏的深坑,她只是稍微有些自卑。

裕羲瞧见她眼中神色,哑然失笑:“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皇后娘娘果真有倾国倾城的绝代风华。”

慕决脸上一红,微微福身表示感谢。裕羲忽地上前,逼得她后退两步,抬头看去,只见他眼眸幽深,一眼望不到底,她不由得慌乱了。

“你叫什么名字?”他不陌生她的名字,可是这一刻鬼使神差地让他问出了口。

慕决望他一眼,粉红袖口中伸出素白的纤纤玉指,裕羲只感觉一阵温暖柔软触碰在自己手心裏,才知道她轻轻拉起了自己的手,低头细心写着字。

一笔一划,一撇一捺,都那样细心,仿佛她正在做一件世上最重要的事情。

——慕决——

她的手指是特有的纤细柔软,给人无限安定的力量,而他的手掌宽厚,结着细茧,是用惯兵器的手,也是主宰天下的手。

他怔怔望着自己的掌心:“慕决……”

慕决点头微笑,眉目如画,眼波清澈。

裕羲挥袖转身:“来人!护送皇后出宫!”

卓扬连忙上来,恭恭敬敬等着摄政王骑上马儿走了,才躬身对失神的慕决道:“请皇后娘娘起驾!”

她怔忪地望着裕羲离去的方向,摄政王果真和爹爹口中描述的一模一样:喜怒无常。

“小姐小姐,皇宫里究竟怎么样?小姐小姐,你告诉奴婢嘛……”从回来到现在,红喜就一直不停地追在慕决身后问东问西,她对那座庞大的皇宫实在好奇极了。

慕决无奈地望向她,拿出纸笔来,在纸上写下一行诗句:一入宫门深似海。

红喜捧着宣纸仔细看了三遍,仍然似懂非懂:“深似海?皇宫一定很大。”

慕决点点头,何止是大,进去的感觉,就像被尘世抛弃的尘埃,远远脱离喧嚣,在安静中显出一种诡谲。

“可是小姐将来是皇后娘娘,在宫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到处走遍了,也就不觉的大了。”红喜在桌上铺开宣纸,托着腮帮子微笑,“皇上会长什么样子呢?最好奇的,还是摄政王殿下了。”

慕决有一小股吐血的冲动,如果红喜知道早就在上元节月老祠中见过她朝思暮想的人,不知做何感想?

“决儿。”慕桓跨进院门,面色不安地看了慕决一眼,“你今日进宫,没事吧。”

慕决知道在宫中遇刺的事情可能会传到父亲的耳朵里,便不打算隐藏,低头在纸上飞快写下几个字:“遇刺了,可刺客是衝着皇上去的。”

慕桓光觉得看那几个字都是惊心动魄,脸色煞白:“那么,那么你……”

慕决笑着摇头,特意张开手臂原地转了一圈,裙袂飞扬,翩翩然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