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就好。”慕桓松了一口气坐下来,接过侍女端来的茶押了一口,算是稍微压住心裏的惊涛巨浪。
红喜也忧心忡忡:“看来皇宫里不安全,小姐进宫去,可怎么办呢?”越想越急,最后竟急得哭了,“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呜呜呜……”
“好了。”慕桓挥挥手,“决儿吉人自有天相,有老天保佑她。”
慕决笑着偎进父亲怀里,眨着眼睛看着红喜,红喜哼一声,偏过头。
慕桓对两个女孩经常调皮已经习以为常,看到女儿灿烂的笑容时,心裏就彷佛被咬了一下。思量再三,还是说:“决儿,你记住,进了宫,决不能和摄政王牵扯上半分关系。”
慕决顺从地点点头,摄政王拿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将皇帝悬于空位,不知多少人对慕家怀恨在心,若她将来再和摄政王过多牵扯,恐怕慕家几代忠臣英名,便毁于她手了。想到这裏,她忽然觉得身上背负了很沉重的责任。
“若有万一……”慕桓望着门扉,老远的,院子里一株桃花开了,蓝天下一片怒放的霞光,慕决秀眉微蹙,父亲的声音荡涤过耳,“若有万一,只有一人可动摇裕羲。”
她抬起头看着父亲,期待着父亲下面的话,红喜也是瞪大眼睛侧耳倾听。慕桓悠长地叹了一声:“你便去求太后吧。”
太后?慕决不解,为何不是一手将摄政王养大的太皇太后,反而是先帝盛宠之极,倚仗绝色容颜登上后位的太后?
慕桓放开女儿站起,负手立在门边,一束光线打进来,正好被他挡住,光线散开,漫天流光飞舞。孤高清雅的背影,父亲沉稳如山。
她永远忘不了这个午后静静凝视父亲背影的情境,在进了皇宫后之后千千万万个望断明月的夜晚,只要想起父亲,便觉得一切忍辱负重,都值得了。
太皇太后上一次没有看见未来皇后,倒是听说皇上见到了。皇帝后来跑来她这裏倾诉道:“皇祖母,您不知道,她就是孙儿梦中的人儿。”
坐一旁修剪盆景枝叶的太后听了不由笑道:“我的祖宗,你梦中什么时候有个人儿了?”
宬佑脸上一红,却还倔强地说:“她就是朕的心上人!这辈子除了她,朕再也不要别人了!”
“胡说!”太皇太后将脸一沉,“三宫六院,皇上都要充实了。”
宬佑昂着头转向一边,太后细细摆弄着一盆山茶,托起一朵红色的花朵在鼻间轻嗅,年轻的太后容颜妍丽,让花朵都黯然失色。宬佑笑道:“母后可把这花都比下去了。”
太后扑哧一声笑出来,放开花朵,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个个饱满圆润,像颗颗红色的珍珠,“你这孩子,长大了倒学会了油嘴滑舌。”
宬佑道:“儿臣说的是实话,天下谁不说母后是当世第一美女?母后只管问问去。”
“那比之你梦中的人儿呢?”太后偏过头看着他,笑容里带上几分怜爱之意,毕竟在自己身边多年,看着他从孩童长成英俊少年。感情是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宬佑少年天真,想了想说:“儿臣这几日在宫里听人用一首诗形容她。”
“哦?”这会儿太皇太后也来了兴致,宫里美女如云,令人眼花缭乱,历朝历代,出过无数惊才绝艳的美人,她年轻的时候也是艳绝六宫。不过,眼前这年轻的太后,才是真正百年不遇的美人儿,那一年她进宫,从此以后先帝独宠专爱,再也没临幸过其他嫔妃,她便是‘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放眼整个后宫,与她相比,不过都是庸脂俗粉。
太后也含笑望着宬佑,这么多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注重外表的美貌,她再美,也留不住自己所爱之人。
宬佑羞涩地说:“都说她‘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
“那可是个祸国殃民的美人啊。”太皇太后轻哼,目光不自在地瞟了一眼太后。
“皇祖母何以这样说?若她是狐狸精,那才可说是祸国殃民,她秉性温柔,谦恭有礼,是皇叔钦定的皇后,又怎么会祸国殃民呢?”他一番说辞激昂雄壮,没注意到太后脸色微微变了,胭脂下不知是多么苍冷的面色。
太皇太后道:“皇祖母自然希望她会是一位賢后。”即使只是一位哑巴皇后。
太后笑道:“是啊,慕大学士为人正直,他教出来的女儿,必定是一代典范了。”
宬佑笑嘻嘻直点头,这几天,他只要一想起要和自己一生相守的人是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仿佛在云层中一般,让人不知道该用什么样喜悦激动的情绪去对待。
太后坐了一会儿便跪安走了。建章宫外她的贴身侍女兰幽拿着大氅来给她披上:“娘娘可是要回凤翔宫了?”
太后抬头望望天色:“哀家要出宫一趟。”
兰幽道:“这天色可不早了,最近宫门下钥很早,都是让刺客闹的。娘娘可是要回府里去?”
“去大学士府。”太后边自己整理大氅的扣带,边吩咐着兰幽,“现在就备好车马,要在宫门下钥之前赶回来。”
兰幽匆匆去准备了,剩下的侍女跟在太后身边。
太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有这么强烈的欲望想要出宫见见那位新皇后,她只是觉得她们有着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允许她任性一次吧。
摄政王的车马刚好从御书房出来,要出宫去,侍从们看到太后匆匆走来,忙跪下去请安。
太后一怔,抬头才看见马车帘掀开一角,裕羲紫黑的袍服露出一截来,他从裏面望出来:“太后如此匆忙,是要去哪儿?”
“哀家要出宫。”太后抬眸敛衽,典丽端凝,极力保持自己的凤仪。
裕羲从轿子里步出来,躬身行了一礼:“太后出宫为何不备车马,不带侍衞?最近刺客猖獗,太后若有个闪失……”
“刺客再猖獗,也不是冲哀家来的。”太后不由得冷笑,背转过身,全然把礼仪忘了,在他面前,她的风度还能保持几分?
裕羲微微叹息:“让微臣护送太后出宫吧。”
太后一怔:“你……”
他微笑道:“请太后上车。”
有宫女小跑着上前掀开车帘,众目睽睽之下,太后竭力维持自己的风度,坐进马车里。裕羲跨上一匹马,迎着一抹光线回头看了马车一眼:“出发吧。”
太后从帘子里看见他挺拔的身姿,不知不觉间,眼角湿润了。
一路上马车颠簸,她完全忘记了自己出宫的目的,直到裕羲在马车外问:“太后要去哪里?”
“大学士府。”她在裏面随口答道,随后又惴惴不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可是他没再开口,一直到大学士府门口,都未发一言。
因为是突然决定来的,所以没来得及通知,大学士府门前除了有两个守门的小厮,安静得竟有几分凄凉。
太后下了马车,转头对裕羲道:“摄政王政务繁忙,请回吧。”
不料裕羲却从马背上跳下来,站到她身边:“正好本王也进去坐坐吧。”
太后别过脸,款步走上台阶。
两个守门的小厮一看车马上的旗帜,就吓得双腿打颤,待看到走上来的两个人时,更是连忙就跪下去磕头。
“参见太后娘娘,参见摄政王。”摄政王自不用多说,他旁边的那位宫装华丽,凤翥鸾翔,在大学士府当差的人,总归要有点儿见识的,太后的服饰不会认不出来。
太后出来的急,没来得及换一套衣服,此时也觉得不合适,连忙拉紧大氅,尽量把那繁琐的花纹遮住。
“慕大人可在?”裕羲笑着让两个小厮站起来回话。
摄政王的名声两人都听闻过,他性格喜怒无常,所以即使是他笑着说话,两个人还是悄悄捏一把汗。
“在在,老爷和小姐在花园,小的立刻进去通报大人出来迎驾。”
“不必了。”太后道,“哀家只是来瞧瞧慕小姐,无意叨扰,不必劳师动众,哀家自己进去便可。”
裕羲嘴角含着捉摸不透的笑意,对两个小厮道:“带路吧。”
两个人立刻战战兢兢上前带路。
大学士府是典型的园林设计,回廊曲折,庭院深深,假山流水,亭台楼榭,点缀在桃红柳绿之间,春天更加精致。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一不小心,会有花瓣落在发梢。
院子里的笑声传出来,隐约间有慕大学士朗朗的念书声。
“……人面桃花相映红……”
“决儿,这桃花中的女子,可要堪比桃花,否则,怎么相映成趣?”慕桓捋着胡须笑道,“画罗织扇总如云,细草如泥簇蝶裙。这是红喜的,让我看看画成什么样子了?”
“不行不行!老爷我还没画好呢!”红喜死命护着自己的‘墨宝’。
慕桓笑着转向慕决道:“决儿,爹爹给了你一个报仇的好机会,红喜交不出画来,你再去她脸上画一瞥胡子。”
“不行!老爷不可以耍赖!”
“这怎么叫耍赖呢?一炷香时间已过,决儿的画已经在这裏,你的呢?”
“我,我……”
“决儿,去画吧。”
“啊——”红喜叫着逃开。
一路奔跑,一路欢笑,惊起蝴蝶无数,花瓣随着笑声纷纷飘落。
慕决跑在后面,突然抓住了红喜,笑着举起毛笔画下去。慕桓捋着胡子在一旁指点:“画这个位置好,圈起来刚好是一只小乌龟。”
慕决一笔画下去,抬头对父亲绽开笑脸,却不是花舞中倾城的美女。
站在花园月洞门下的太后惊得呀一声叫出来。
裕羲怔了一秒,立刻轻笑出声。
这边的动静让那边自顾自嬉闹的人看过来,这一看,慕桓手中的宣纸一松,落在地上铺开。
人面桃花相映红,画中女子站在纷落的花舞中,回眸浅笑,悠然的时光匆匆而过,唯一定格住那一瞬间的美丽。纸上题了诗,却只有上半句: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裕羲心底被不知名的东西撞了一下。
“臣不知道太后和摄政王驾到,有失远迎,罪该万死。”慕桓扑通一声跪下来,把画成大花脸的女儿挡在身后。
红喜哭丧着脸小声道:“完了完了……”
慕决咬着嘴唇不敢抬头,她现在的脸,比戏台上的丑角还要滑稽,为什么太后和摄政王偏偏这个时候来了?
“慕大人不必多礼,快快请起。”太后上前扶起慕桓,蹲下身去扶慕决,少女的身体微微颤抖,她心裏跟着柔软,有一丝浅浅的酸痛。
“哀家想来看看你,别怕。”太后扶起慕决,看着她脸上乱七八糟的墨迹:两条眉毛连成一条线,额上一只硕大的眼睛,脸颊上则是一边一只乌龟,两撇小胡子挂着,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太后一看之下,也忍俊不禁,掩着口笑了。
慕决大囧,把头垂得低低的,这个时候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呜呜,怎么会出这种意外?
“走,跟哀家进去洗洗,可不能让别人笑话了我们的皇后娘娘。”太后牵起她的手,一起出去。
红喜左右看看,忙道:“奴婢也去!”跟了上去。
慕桓毕恭毕敬地垂首站立,全然没有方才的意气风发,开怀兴意,在摄政王面前,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裕羲上前一步,拾起地上的画,道:“慕小姐也得到大人真传,天赋卓越啊。”
“王爷过誉了,小女拙劣的笔法,不要污了您的眼才好。”慕桓道。
裕羲坐在凉亭的石凳上,抚着下颚,目光却一瞬也不离那画中女子:“人面桃花相映红……画中女子,可是小姐自己?”他觉得有七分像,又似乎只有三分。她的样子在脑海中,模模糊糊的,永远都看不真切。
“这……”慕桓倒犯难了,刚才他负责在旁监督,倒没看出来画中女子和决儿有相似之处。
裕羲放下宣纸,抬头笑道:“下个月皇后入宫之后,你们父女相见的机会自然少了,趁现在多聚一聚也是好的。”
慕桓觉得自己大把年纪,想到分离还是会伤感流泪,不禁感喟:“多谢王爷关怀,小女能进宫伺候皇上,是我们慕家的福气。”
有一瞬间,裕羲目光犀利射在慕桓身上,然而真的只有一瞬而已。
侍女打了热水来,很快热水就被染成黑色,这时慕决整张脸都是黑糊糊的,像烤糊了的烧鸡,无辜地望向太后,羞涩地笑了。
太后心裏一动,宬佑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慕决是倾国倾城的,就算脸上被墨污了,那眸光的波动依旧令人心动。
她的美笼罩全身,恍若一层淡淡的雾气,让人抓不住。
终于洗好了脸,卸去一切之后轻松了不少,她转过头盈盈一拜,白皙的皮肤凝脂赛雪。
太后连忙扶起她:“傻孩子,哀家很喜欢你这一份率真。”她目光忽然茫然起来。
率真……很久以前也有人对她说过这句话,是谁呢?依稀是抑扬顿挫的男音……她率真,明媚,任性,可进了宫之后,什么都没了……
慕决局促地站着,她不会说话,不知道怎么打破突然而来的沉默。太后很快回过神来,笑道:“对不起,看到你,就让我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了。”
慕决很想问问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眼前的太后娘娘,看起来落寞惆怅,让人心疼。
“等你进了宫,可能要失去很多东西,但你是皇后,千万不可以任性,知道吗?”太后握着她的手,感觉像找到一个可以休息的地方。
慕决鼻尖一酸,差点儿落下泪了,又强忍住,用力点点头。
“这世上的女人,本就身不由己,无论如何,选择承受就好了。”太后拉着她往外走,天色有些暗了,天边一抹夕阳将落未落,霞光烧开半边天空,旖旎无限。
“我进宫时也和你一样的年纪,真像做梦一样,一转眼都十年了。”太后不住感慨,十年,一个女人一生能有几个十年?
慕决在十年这个词中思考未来的路,总觉得很茫然,十年,是多么漫长的一个词啊!一个人一生中,会有几个十年呢?
两个人又走回花园里,见摄政王立在亭子里,看着一株伸进庭中的桃花,抬指触碰,花瓣就纷纷扬扬飘落了。
他从花瓣中抬起眼,太后携着慕决一起走来。那么绝美的两个女子走在一起,说不出的赏心悦目,就像自然形成的一道风景线,无人能去破坏。
一个摄政王府的侍衞突然跑进来,在亭子外跪下道:“王爷,震北大将军回来了!”
裕羲眉头微蹙:“裕瑾?不是后天才到吗?”
侍衞道:“大将军带着二十精骑快马赶回,现在已经在城外了。”
裕羲点点头:“下去吧,本王立刻回府去。”裕瑾这么着急赶回来,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太后放开慕决走上凉亭道:“裕瑾赶着回来见你,你就回去吧,一会儿我自己回宫。”
裕羲看她一眼,转身拜别慕桓。
慕决站在一棵桃花树下,仰着脸望向他,遇到他的目光又慌乱躲开,脸上泛起一层羞涩的酡红,辉映着身后的桃花,辉映着天边的霞光,醉人心弦。
她站在那里,就是一幅画,让人不忍心打破那种氛围。裕羲忽然觉得很烦躁,由脚底到头顶都极其不舒服,他匆匆便离开了。
太后过不久也在宫中人的簇拥下回宫了。
大学士府终于安静下来,红喜一直哭丧着脸,这会子终于有机会说话了。
“我看他那么眼熟,原来就是那天在灯会上看见的人啊!哎,今天真是丢脸死了。”
慕决笑嘻嘻看着她,就知道红喜看到摄政王的时候一定会大吃一惊的。
慕桓忧心忡忡地叹气:“寿王回来了,皇上亲政的日子就更远了。”
寿王裕瑾和摄政王裕羲乃一母同胞,天禄十五年宁王作乱时一起回京勤王,立下大功,先帝封其为震北大将军,统领震北大军,常年驻守在外,战功赫赫,在朝中威望颇高,北方诸国更是对他忌惮非常。
寿王和摄政王兄弟关系密切,一个在朝把持朝政,一个在外掌控军队,没有人可动摇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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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裕羲在书房来回踱步,脑海中一直挥散不去的都是慕决站在傍晚的桃花林下的画面,心浮气躁,脚步渐渐加快。
“该死!”他忽然一拳击在书桌上,檀木的桌子上立刻缺了一角。他紧握着拳喘息,没有感觉到手背上的痛意,血流出来,顺着碎屑落在地板上。
“哥?”
身后响起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带着战场上的粗犷豪迈。
裕羲很快就整理好情绪转过身,笑道:“怎么今日就回来了?”
他脸上的表情看不出破绽,可是手背上的伤口却很有效地说明了一切。
裕瑾抱着双臂倚在门口,轮廓刀削斧凿般的深刻,眼睛深邃有神,透着一股犀利,直盯着裕羲的手:“发了这么大的脾气,哥,这世上还有人敢这样惹你?”
裕羲不在意地瞥一眼自己的手,走上前拥抱自己的兄弟,他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记得送裕瑾上战场的时候,他还没有这么宽阔的背,也没这么高大。现在他们已经一样高大了。
“上次军报来说你一个人杀进敌军阵营,受了很重的伤,伤在哪儿了?”
“嗨!”裕瑾满不在意地一笑,“那哪叫什么伤?只是被砍了几刀,后来我杀回去!一个军营的人全都被我杀光了!”
裕羲脸上罩上一层寒霜:“谁让你这么做的。”
裕瑾道:“卑焸族的人,你若不赶尽杀绝,总有一天他会对你赶尽杀绝!哥!对敌人不能仁慈,这可是你教我的!”
裕羲坐下来,押了一口茶:“很好,学会了这句话。”
裕瑾也跟着坐下来:“我听说你替宬佑选了一个哑巴皇后,是不是?”
裕羲眼中立刻冰冷一片,幽深得看不到底,脸上神色越发冷峻了。裕瑾粗枝大叶,没注意他的表情,还笑着说:“我一路上听很多人说那位哑巴皇后。”
“哦?都说什么了?”裕羲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说她‘一笑倾人国,再笑倾人城’,倾国倾城。”
裕羲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继续问:“你这么急着回来,只是为了和我说这些?”
“当然不是!”裕瑾来了精神,“卑焸人和我朝征战多年,已渐渐力不从心,他们的使者让我回来询问你,可有双方议和休战的意思,他们愿意将公主送来和亲。”
裕羲听着,淡淡回应一声:“嗯,我会考虑,还有呢?”
裕瑾难得神色肃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裕羲:“人已经死了,这是他临死前写下的血书。”
“碧罗国公主呢?”裕羲打开血书,只冷冷瞥了一眼便放下,“果然是她。”
“那位公主自从来到天朔就和他们失散了,至今下落不明。”裕瑾淡淡地叙说,“坤元祭司因为有负碧罗国皇后重托,无颜面回国,隐姓埋名在天朔。”
裕羲冷笑:“当年那件事也是他助老太婆完成的?”
“正是,太皇太后要斩草除根,派出杀手追杀他,若不是这样,碧罗国的小公主也不会被丢了。”
裕羲将手中血书放在烛火上烧了,“可惜母后不能沉冤昭雪了……”他望着那火光,看着看着,火光中却映出一张带笑的脸,含羞望着他。手指灼痛,他一把扔掉了燃烧的血书,胸口微微起伏。
怎么……怎么会这样?
“哥?”裕瑾终于忍不住了,冷静睿智的兄长何时变得这样不小心,“你怎么了?”
“没事!”裕羲眼里已经带上一层怒意,挥挥手,“你长途赶来,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哥!”裕瑾英俊的面庞涨得通红,裕羲一声冷喝:“下去!”
裕瑾没想到多年之后的第一次重逢会已这样的情况收场,堵着气挥袖而去。裕羲仿佛经历了几次大战一般,疲惫地靠在椅背上。
他怎么会这般思念她,钻心蚀骨一样,揪得心上一阵一阵的疼。
难道一个女人就妄想动摇他?他若真这么没用,当年也不会亲手把清影送到先帝怀抱里了。
为了天下,有什么是他不能抛却的?当年因为对清影有一丝情谊,他不过想不被感情羁绊,所以清影成了他手中可以牺牲的棋子,今日慕决也不会例外,他能让自己的心动摇,就决不能留在身边!
慕决是他选出来的皇后,他会亲手送她登上至高之位。
春分后十五日,斗指乙,清明风至。不知不觉间已经是清明时节,慕桓告了假在家,这一天微微下着下雨,树梢上有残花尚未落去,此时被雨水打落了满地,雨润的时节,站在屋檐底下负手而立,听那雨水缠绵落花的声音,别是一番韵味。
慕决进宫的日子定在四月,已经没有多少可相聚的时光,但觉光阴匆匆,断肠欲碎。宫里忙碌准备着,显出一片喜庆,幕府也在张罗,只是他这个大学士向来清高,不愿纠缠些许世俗之事,便把一切都交由家中管家。
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六礼已过五项,剩下亲迎的日子,也不远了。
慕桓幽幽叹了一口气,管家慕士文走上前道:“老爷,车马准备好了。”
“小姐呢?”慕桓拈了一片落花在手,但觉花瓣的细腻莹润犹如闪过心间的一股柔情,慕决从小喜欢桃花,看见花落,也会泛起女儿家的惆怅。
“小姐已经在外堂等候。”慕士文道,慕桓闻言便疾步走向外堂。
此时慕决也站在屋檐底下,看院子里雨水汇成的一股小溪流顺着墙角而走,水里有几瓣墙那边飘过来的桃花,明丽无端。她看的怔怔出神,没有发觉父亲已经走到身边,捋着胡须轻声念:“幽闺女儿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
慕决回过头,看着父亲微微一怔,回身就着摆在檐下的笔墨,轻轻写下:
“花自飘零水自流。”
慕桓看出她落笔的缭乱:“决儿,春天才刚开始,你未免太过惆怅。”
红喜立在慕决身旁看着,闻言道:“小姐只写下一句,只是看着落花流水微有感触罢了,老爷莫要担心,小姐今日没有烦恼呢。”她自然知道这诗接下来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的是旖旎瑰丽的儿女相思之愁,小姐没有意中之人,自然也就没有相思烦恼了。
慕决笑着点头,挽住父亲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管家备好车马向城外驶去,车里摆了酒食果品,纸钱香烛等物品,都是扫墓祭拜用的。一路上慕决掀开一角帘子看人间百态。
细雨纷纷,街上冷冷清清,三三两两的人走过,没有平日的喧哗,倒是显出街道的宽阔来。
马车出了城之后,细雨方歇,空气里带着一股潮湿的寒冷,想必冬天走得还不够远。慕决下了马车,就瞧见远山一带的桃花落得差不多,淡淡的红色仍旧在群山绿意见灼人眼目。
慕家的祖坟经过几代子孙扩建,已经小有规模,慕桓上前焚香祷告,慕决跟在后面双手合十站立。
慕桓跪下磕头,慕决也跟着要跪,被父亲转身一把扶起:“决儿不必跪!”
她不解地看着父亲,有些委屈。
“决儿贵为皇后,万金之躯,不能跪。”慕桓神色里带过一丝慌乱。
慕决固执挣开父亲的手,跪了下去。就算她是皇后又怎样?她是慕家的人,永远都是。
慕桓在一旁看着,喃喃道:“你的身份,怎可跪我慕家的祖先……”
慕决只当是父亲读书人的迂腐固执,并未去深刻考虑老父话中的含义。
祭拜完后再原路返回城中,雨停了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街市里的热闹印证了天子之都的繁华。
学士府门口多了一排禁军,肃穆地站着。
慕桓下了马车,皱眉道:“这是……”
管家立刻从府里跑出来,跌跌撞撞到他面前:“老爷,皇,皇上驾到,摄政王也来了!”
慕桓一惊,连忙小跑进去,慕决听到管家的话也不敢怠慢,皇上怎么会来?
皇上立在院子里的一座假山前,少年白衣胜雪,身后一丛芍药竞相怒放。
“皇叔不必跟朕一起来,有禁军护衞,朕很安全。”宬佑看着从进来就立在房檐下不发一言的摄政王,他最近对他看管甚严,从刺客事件开始,皇帝身边每日必有几十名大内侍衞保护,出宫的机会,几乎都渺茫了。
好在今天宬佑强硬,终于让他出来了,只是有摄政王跟着,又觉得没意思。
裕羲低头盯着屋檐下一方小桌上的宣纸,纸上墨迹已干,娟秀的一行小字,一看就知道是她的亲笔,与上次画作中题诗一样的干净清秀,只是今日看来稍微凌乱,似乎在写的时候,藏了万千心事。
皇上的话他没有听见,在心裏猜想她苦恼的事。是为了进宫吗?还是……心裏微微动了一下,难道她也和自己一样动了情?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在意她的内心,只是在心中掠过欣喜的时候,狠狠地提醒自己:她很快就是宬佑的皇后!
皇上不在意摄政王在沉思中忽略了他,这种情形他早就习惯,和摄政王呆在一起,除了会被吓死,还会被闷死,他若不高兴,问十句,也不会回答一句的。
所以宬佑还是努力向拱门外张望,看见慕决匆忙赶来的身影时,他竟然高兴得想大声欢呼,心潮澎湃!
慕桓领着女儿行过君臣之礼,宬佑亲自扶他起来,慕桓擦擦头上的汗,道:“请皇上移驾厅内喝茶。”他想这几天是怎么了?人人都往学士府里跑?
本来慕决被册封为后,朝中大臣因为都惧怕摄政王,所以都纷纷登门恭贺,有段时间学士府可是门庭若市,等朝臣轮番走过一遍后,太后和摄政王大驾就到了,现在好了,皇帝圣驾也到了。
宬佑摇着手中一柄玉骨折山:“不必了,慕大人,朕可以和令爱单独说句话吗?”
慕桓立刻恍然大悟,皇上前来,原来是为了见自己的新娘,当下心裏的忐忑全都消失了:“皇上请。”然后自己走去和摄政王站到一起,两个人的目光都投在两个少年翩翩的身影上。
裕羲眯起眼睛,忽然透出一种野兽般危险的光芒来。
宬佑看着慕决,来之前想好的千言万语,现在全都忘到爪哇国去了,面对淡静如水的慕决,他怎么都做不到平静对待,那种卷起惊涛骇浪的感觉,总是不肯放过他。
“你看,这芍药开的多好。”宬佑没有话找话,指着芍药硕大的花朵。
慕决笑着点头,又看着宬佑,眼睛黑白分明,眨一眨,带起温柔的涟漪。
宬佑在那目光中迷醉,他来学士府只是想看看她,现在看到了,却又舍不得离开。他扯下腰间系着的一块白玉,递给她:“你拿着,这是母后留着朕的东西,朕把它送给你,你要好好收着。”
慕决一听是皇上生母端孝太后的遗物,哪里敢去接,一个劲儿摇着头。宬佑一急,拉过她的手硬塞给她:“朕给了你就决不收回来,你若不要,就扔了吧!”
慕决吓住了,捏着玉佩不知如何是好。
宬佑握着她的手,觉得柔软细腻,像初雨后带着水珠的花瓣。
“你,你告诉朕你的名字。”皇上道,慕决看着他,她的名字,皇上怎会不知?皇上孩子气地说:“朕不要听别人说的,朕要你自己告诉朕。”
慕决觉得这样的天真明澈如水,纯净得没有瑕疵。她拉着他的手,让他摊开掌心,用手指一笔一划写自己的名字,写得极认真,长睫毛覆盖着眼睛,浓密地挡住那眼中潋滟的一池春|水。
站在远处看的裕羲却忽然觉得心中难受极了,不知道是怒意,还是……妒意。
他以为,他是唯一一个让她把名字写在手心裏的人。紧握起曾被他指尖触碰过的手,他忘不了她指尖淡淡的温度,忘不了她一笔一划把她的名字写成,就像构建一个世界。掌心裏火烧一般的痛,手背上留着伤疤,赫然一片狰狞的暗红。
慕桓捋着胡须,忧心忡忡看着,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送走了皇帝和摄政王,慕桓一瞬间显得疲劳之极,自己回房去休息了。
慕决直到深夜也睡不着,红喜早已进入了梦乡,睡得酣畅。慕决不忍心叫醒她,便自己拿了件披风,走出去。
天上一轮明月,照得人间在一片清辉中沉寂。
自己的命运早就可以看见,可是又有些不甘心,为什么别人一句话就能摆布她的命运呢?这多不公平。
如果没有摄政王的钦点,是不是她的生活还有另一番色彩?不必太华丽,只要平安喜乐。嫁一个平凡的人,有一个平凡的家庭,有儿有女,然后一生就这样没有波澜的过下去。
这样的生活她向往过,可是却永远不能成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她当日许下的愿望,多么幼稚可笑。在这样的时代,女子的爱情命运,都在男人的天下中苟延残喘,容不得说半个‘不’字。
她竟是有些憎恨摄政王的,凭什么?凭什么他的野心要她的一辈子去成全?他凭什么要她的幸福做他的垫脚石?他凭什么这样就判了她一生一世的监禁!?不公平!这不公平!
抬头望着月亮,她眸子里月华闪动,有泪水的光在盈盈流转。
只有抬着头望着天空,才不会让眼泪掉下去,这样子,她就会觉得自己很坚强,什么困难,都打不倒她。只要眼泪不掉下来,她就可以维持一个美丽的谎言,即使那样只是欺骗自己,她也不在乎。
“想哭就哭出来吧,何必忍着让自己难受。”
慕决一惊,一偏头,好不容易忍在眼眶里的泪水顿时落下来。她气恼不已,胡乱用手擦着,寻找刚才说话的人。
一个黑衣男子坐在屋顶上,夜风微微吹开他的发,慕决有一瞬间恍惚,觉得那漆黑如玉的头发会突然变成泼墨,朝她泼来。他脸上罩着一个银色的面具,只看得见微微扬起的嘴角,和藏在银光里的深邃眼眸。
月光洒落在他身上,说不出的感觉,仿佛那人是从天而降的神。
慕决很想问问他是谁,可是自己开不了口,只能气恼地看着他。
距离有些远,她似乎听到他嘲讽地哼了一声,眼睛望过来,却是淡漠而疏离的。
奇怪的人!
慕决不想招惹,转身想回房,那人却开口了:“未来的皇后娘娘,你难道不想知道我是谁吗?”
慕决冷笑,笑话,她自然想知道,可是他肯说吗?
“我是可以帮你的人。”他在屋顶上说的云淡风轻,仿佛一阵风吹过。
却在她心裏吹起一片巨浪。
“你的心愿,我可以帮你达成。”他看着她,“但我有一个条件。”
慕决望着她,用眼神询问。他立刻笑了:“我要你的一样东西。”
她不动声色,继续望着他。银面人道:“我要你的心。”
她的心……慕决不自觉把手放在胸口上,突然有种想痛痛快快把胸膛剖开,拿出自己的心看看的冲动!
“别担心,我现在还不会要,不过等我来取的时候,你一定要给我。”银面人阴鹜的眼神在月光下十分诡异,“你可以叫我心魔,我就是你的心魔。”
他这是没谈工作先谈条件,好霸道的人,慕决有些啼笑皆非,但这个人说可以帮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和陌生人打交道,她完全不知道这其中还会有什么深意。
他问:“你的心愿是什么?”
慕决神色一暗,她的心愿……太多太多,多的天上的星星都数不过来。
可是,自从圣旨颁下的那一天,她的心愿都变成了水中的泡沫。
最后,她还是摇摇头,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
银面人在屋顶上曲起腿,向后仰,月光肆无忌惮地流泻在他身周。从来没有哪一天,觉得自己这样失落过,他以为她的心愿会是不想进宫为后,没想到,她什么都不要……
她房间里的灯火熄灭,显然是已经睡下了。
既然她什么都不要,那他也不必给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