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尽的孟秋,天光凝紫,在旷寂的古官道上铺陈出一派苍茫。天地间的凡物,一瞬间缩得极小,仿佛细尘之于沙漠,那般微不足道。
马车渐驶渐远,在落日尽头融成一粒黑点,恰似眼中的瞳仁一点,清晰却黯淡。黄尘满天的道上,似乎只剩下这一点车影子,让人的视线凝聚,痴了一般看着它消逝,刻出两痕不能回头的车辙。
寒蝉依旧在胡杨上鸣呤,天愈见暗淡,而那分懊热却还不肯褪去。马车并不宽敞,这一闷,便让车里的人忍不住将帘子打了起来。
“过长原了么?”低低的声音被辘辘的车辙声覆过,车夫听不清楚,只回头大声问了句,“您说啥?”
“我问――过长原了么?”声音不由提高,依旧是清澈沉婉的,却带了分让人说不出的旷阔,就似这古道的风,刮过胡杨,吹得起尘世轻沙。
那车夫愣了愣,大声道:“已经过了――车里头闷得慌吧?您要不坐到外面来!这秋老虎虽厉害,可一过傍晚风就凉快了!”
“好啊!”车内人扶着车架子出来,坐到车夫身边。
那车夫结实的身板,只穿了件北地常见的背褡,光着膀子驾着马车。本是说的玩笑话,没料着雇主当了真,还真的纡尊降贵地坐了过来,担心她站不稳,车夫便放缓了速度。
见她坐定,车夫不由憨实地一笑,侧头朝她瞅了瞅,“夫人,呃,俺本是说着玩哩!雍州这块地方风沙大,怕不吹了您的眼!”
原野上的风的确大,夹着黄沙,依旧刮脸。天色愈见暗了,由淡紫而呈黑紫,渐渐的,人的面貌全成了一具黑线描画过的轮廓。
“大哥觉得我有那么娇贵么?”声音带笑,却又带了丝寥落的怅然,很浓,却散在风里。
车夫是个老实人,自然听不出这其间的心思,只是觉得这声音让他莫名地想和她说话。“您还叫咱大哥哇?我老磨头可有些吃不消!您如不嫌弃咱,叫声老磨头就行啦!”
“呵呵”笑声遗落在风沙里,那鬓间的发丝款款撩起,舞动着暮色。
“夫人一定是读过书的官家小姐!”老磨头瞅了半晌,忽然肯定地说。
“官家小姐?”她讶然极了,不禁莞尔,然而笑意未尽,心头又掠过一抹莫名的寥落,连带着,让那抹笑都似这暮色,失了光彩。
车夫见她这般模样,以为提及了她的伤心事。想想也是,如果现在还是官家小姐,又怎么会雇他的车?还在这日落之时仍在赶路?
“夫人这么晚了还赶着去玉庭,有紧要的事么?那可要赶三天车程哩!”
“去接一个人……回家。”
“呵呵,是您相公呀?”车夫那个‘你家汉子’在看到她清韵的模样后硬生生地给折了口。
那人也笑了,良久才仿似叹气般地道:“不是……是我妹妹。”大约是怕车夫再问下去,她马上又道,“老磨头,既过了长原,那现在是哪儿了?”她藉着微光四下里扫过,这处原野在暮色里特别寂静,暑气似乎一下子褪去了,在这一处汇成一股凉风。风沙似乎大了些,穿过胡杨的时候发出一些‘呜呜’似哭的声音。远处似乎有一座城池黑魖魖地压过来,夺人呼吸。
“夫人是南边的人吧?哈哈,前面就是颖城了!赶在天黑前咱入城歇一宿,明儿一大早再赶路。”
“嗯。”原来已经到了颖城了,颖城呵……难怪此处如此萧瑟苍凉,终是饱浸了将军热血的土地,终是掩埋了烈烈战魂的黄沙。
“夫人您不知道吧?这颖城可是个古迹哩!当初皇上和钱王就是在这儿交锋,而那个钱王还派了使节来求和,说要划江而治哩……”车夫似是打开了话匣子,将由说书人这儿听来的,巷子里传颂的全都讲了出来,“您不知道,那钱王是个昏君,而且还是个怕死的孬种!那个兰裘生,抢人家的老婆、霸人家的田地、还放火杀人,这种该油煎刀砍的人也能当个大臣?那狗皇帝真是瞎了他的眼!”车夫愤愤地说着,那神情,似是也遭过兰裘生的劫。
“他也死了。腰斩弃市。”兰裘生一直就是这样子的人,可是,如果不是她,只怕他也得不了这样的势,作出这样的歹吧。她望着越来越挨近的城,这片已呈安宁的江山,曾经的疮疤正在渐渐恢复,可曾经的伤痛呢?似乎并不那么容易忘去吧。
“哼!活该!”车夫狠狠啐了口,但到底还是老实人,咂了咂唇,气便也平了下来。“他死的时候倒也可怜,全家老小六七十口人,全都一起死。那小儿子才圆桌那么高,巴掌大的小脑袋,也跟着……唉!要说起来,还不都是那个昏君的错!干嘛要找这样的人当大臣!嗯……他唯一的好大概就是用了平澜军师,啊,不!是右仆射大人!”那车夫复又笑起来,爽朗朗的,“在她手里,总算把同西给夺回来了!”
她听得一怔,这声‘平澜’叫得极为爽朗,仿佛是久违的明快。不知道有多少年了,从未有人提及,而这一个月终于有人这么唤她时,那潜抑在声音里的压抑,仍是相随始终。此时如此爽朗而不带芥蒂的唤声,她真的许久都没有听过了。听他提及同西,她很浅地扯了扯嘴角,“夺回了同西,可是却让北地的百姓赋税压身,让北地的男儿死伤十中八九,这样的人,又有哪里好?”
“这又不是她的错!”车夫极为维护,忍不住争了一句,“那税又不是她加的!人死得虽然多,但那是打仗嘛!那年头,哪儿不在死人!如果突利打进来,每年都要死上一批人!你是南边的人,一定不知道这儿有多苦!唉,一个女人,总是不大懂这些打仗的事的!”
原本仍浸在一些伤怀中的她,在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时,不由失笑出声,惹来车夫奇怪的眼神。良久,她才止住笑,豪爽地拍了拍车夫的肩,“只要天下太平,也不必懂那些。”
那车夫顺着她的一拍,浑身一震,手里的缰绳一收,马车忽地停下。余辉已尽,这暗拢的天色根本已瞧不清任何物事,然而那车夫却还是呆呆地瞅住了她,一瞬不瞬。
她承接住他似有些激烈的眼光,温淡地问,“怎么啦?老磨头?”
“你……你,你是平……平……大人!”那车夫忽然站了起来,朝着她僵直地一跪,“大人!还以为您,您……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您!小的,小的……”那车夫一激动,不禁哽咽出声。
她原本伸出去想扶他的手,不知怎地又缩了回来。背靠上车框,眼前那再不用一盏茶时间便能触摸到的城门,已在暮色中轰然阖上。那车夫,或者应该称之为曾经跃马杀场的兵卒,仍扑跪在那里,哽咽着说着过去,说着现在。
她静静地听着,月初的月儿早已顺着日暮而落,孟秋的风也终于带来凉意,即便仍夹着尘沙。耳边有人诉说着曾经的金戈铁马,曾经的浴血厮杀,曾经的篝火庆功,曾经的战勋赫赫……那段烽火岁月,真的那么难忘么?
但为何,听入她的耳中,却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曾经……既是曾经,为什么还舍不得放手?毕竟都过去了不是么?功也好、过也好,情也好、仇也好,十四年了,还有什么放不下?都过去十四年了,都沉默十四年了,即便那告示年年换新又如何?即便那重逢的激切依旧镌刻于心又如何?即便那扣于她双肩的手依旧深紧又如何?
都十四年了,不是么?
<p/><h3>上篇 歧路又相逢</h3>
“皇上,这儿有羌蒙那边过来的消息。”安元殿里,宣霁将一封牒文轻轻搁在御案一角。
“嗯。”批阅着折章的人头也未抬一下,整座殿里,除去窗外的蝉声喧闹,以及宫娥打着扇子发出的沙沙声,一切都静极。
柔和的馨香由那座铜鼎中袅袅溢出,或许夹了薄荷的味道,闻起来极是舒服。宣霁不由瞧过去一眼。铜鼎三足双纵,不挺大,但外壁上却是一概镂空的,雕龙缀凤的图纹,瑞云呈祥的镌镂,那烟便是从这连缀成图的孔隙中溢出,缠着缠着,宣霁忽然觉得那烟似乎也缠成了龙凤双汇、瑞云呈祥。
出了会子神,却在“啪”的一声折子猛然合拢的声音里回神,宣霁略有些奇怪地朝御座上望去。
座上的人有一张明丽的脸,俊挺而清隽,似乎一直都是沉而稳的神色,却在这一刻有些晃动。宣霁晃了下神,几乎以为是日光的折射,竟让这张脸讶出难得的激切。
“那公主……真的药石难医么?”声音努力克制了,却仍有些晃动。
“是。”宣霁瞅着他的神色,皱了皱眉,这神情,只有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才有过,不复平静,不复沉抑……
为什么?哈清公主……啊!难道是!宣霁湛亮了双眸猛地瞧了上去。“皇上,您是指……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未必会出关,出关需要户凭的!”
话似乎一点就破,然而在点破时,那御座上的人仍是微微怔了怔,许久之后才苦笑了一下,带过涩意的双瞳一片暗敛的微光,似是暮色的尽头犹剩的那点点霞光,火红而跳跃。“她想做的事,几时没有做成过?”
即便走,亦是干脆得如一柄快刀,一挥下去便再不回头!
顿了顿,他忽然又道了一句,“宣霁,你把消息递出去,三日内,一定要传到乌州!”
“……是!臣这就去办。”宣霁的眼微微一跳。乌州,原来他一直知道人在乌州……
他转身迅速退下,心头莫名地因着这个可能会重逢的机会而微微振动着,分不清是喜悦还是刺痛,像是那点点滴滴的回忆都在瞬间漫过胸臆,太过快,快得让人窒息。转出大殿的时候,他听到背后响起一道清澈而干脆的声音,“吩咐下去,朕要移驾同西行宫!明日便出发。”
终究还是放不开手,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即便已经沉默了十四年,不听不闻不看不问,然而却是长埋心中。
“她会好起来么?”跟着商队,一身粗麻很闷,浑身都是汗,感觉哪处都是濡湿的,这粗糙磨在身上便显出些微疼来。
“不知道。”朴拙而简陋的暗黄夏衫,因为粗麻的厚重,让说话的人都有些气虚起来。她抬头看了看天,烈日骄阳,白花花的光线让她不由有些胆怯。汗似乎冒得更急了。她低头解开行囊里的水囊,边拧盖子边说,“这日头毒,你快喝点水!”
“嗯。”那人听话地灌下几口水后,又朝她瞅过去,“她的病要紧么?不是说药石难治么?”
“哼!分明是骗我过去!”她抹了抹唇,脸色难得的黑了回。
“咦?信上不是说二皇子夭折,伤心过度么?”
“她生的是双胞胎!一个活了,一个没了,伤心或许是伤心,哪能到药石难治的地步!”
“那是为什么?”特意从乌州招她们过去,虽则是羌蒙的皇族,可也是由北到南,伸过了整个大晋的国土啊!
“不知道他们打哪儿来的消息,说我办了学堂,想叫我去给那十岁的娃娃作师傅!”连蒙带拐,苦肉计都用出来了!啧!她想着这一个多月来的担心,想着死赶活赶的风尘仆仆,那把火又起,忍不住把才盖上的水囊又拧开灌了几口。
“怪不得他们要把我安排在别帐,还这么热络地招呼我,原来不只是因为你们交情好……”
“呵呵,主子也是仰慕您的才学,您就别气了,都气一路了!”身边忽然传来一道浑厚不羁的笑语,一名壮硕的羌蒙男子走到近旁,朝两人拱了拱手。
那人淡淡瞅他一眼,侧眉笑了笑,“不敢!”她举手遮阳,朝前面不远处的玉庭关望了望,才道,“将军,劳您远路护送,眼下已到玉庭,我二人就在此告辞了!”
那被称为将军的羌蒙男子顺着她的目光也望了一眼玉庭城,随后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支竹管,递到那身着暗黄麻衣的人面前,“小人会在此逗留三日,如有需要,马上赶到。”
那人瞅着眼面前的竹管,曾在军中呆过那么长的时间,这是什么,有着什么用途,不说也清楚。然而她却并不接手,“将军盛意,在下心领就是。这便告辞吧!后会有期。”她一拉同伴,转身便走。
“后会有期!”身后传来咬字特别重的男音,似乎带着什么预料,让她心中微微一紧。
立足玉庭城下,往来进出的客商百姓很多,大概是近年来两国交好的缘故,这边的关卡总不似以往那般盘查,只要出示一下户凭或者通商的官凭,便可畅通无阻。
然而她二人不是商人,也没有户凭。感觉到身侧的人退了一小步,她有些苦笑,讪讪地走近一旁的城门小卒,将一块乌木牌交到他手上。那小卒愣了愣,即刻便跑上了城楼请示上司去了。
她拉了同伴站到一侧墙阴处,看看依旧刺目白亮的天,又看看同伴,心中泛苦,讷讷地想说什么,又不知怎么开口。“……这原是从左梧那边偷来的……”话启了头,却又觉得极难顺下去,只好作罢。
之后城门官下来了,顶着个守城小将的戎装,感觉又闷又热。幸好没站在日头底下,不然可会烫得起泡。但无论怎样,这小将看得她又是冒了一阵汗,下意识地就想去拿水囊。
“这乌木令是你的?”
出关时也经过这么一仗,她并不担心穿帮,然而才要回答,却在那小将若有所待的眼神中凛住了眉。直觉地,她马上改了口,“军爷,小人不敢隐瞒!这玩意儿其实是别人和我们换的!”
“换的?她换你什么?”
“换,换了我们的户凭……”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多久以前和你们换的?”那小将头上的汗像是被水淋过一样,顺着脸颊叭嗒叭嗒往下滴。
“大,大概是五天前吧……在尖顶山附近碰上的,她……她说,这木头很宝贝,可以把我们遭抢的马给要回来!”她口中虽这么说着,然而看着小将头上的汗,心却拎得高高的。
十四年了……这情形……他想要做什么?
眼眸微微缩紧,她由最初闲散的气息冷淡下来,整个人静静地,只立在那里演戏。今日之事,只怕已经无法善了,如果他忽然已经不想放她走了,她还能逃去哪里?望着依旧白亮刺目的天,那日头折射下来的光异常灼热,连隔着一层粗麻的皮肤都似乎翻起一层褶皱。人热得受不住了,猛然打了个噤,脖子后头的汗毛便随之一竖。
果然,那小将朝她及那名同伴上下打量了一眼,慎重道:“此事事关重大,上头交代了,持乌木令者,一概……”他本想说拘押,可上头吩咐过不许有过粗的行为,这说拘押似乎不妥,可……他由头盔边隙里伸了个指头进去搔了搔,又抹了把汗,盯着两人说,“总之,你们两个要先在玉庭呆几天,交给上头处理。”
她扫了眼围上来的兵士,又朝同伴瞅了眼,忽然道,“不必麻烦了!你们要找的正主儿就是我。”她语气极淡,淡得几乎就听不出一丝儿对峙与严厉,甚至在外人听来还有那么一股子闲散。
她向同伴走了几步,却叫小卒手中的戟给挡住,她冷了眉眼,看着同伴也这么叫人围住,她的语气更淡了,“请你们的城门官备好马车!我跟我朋友说几句话。”
那守城小将愕了愕,对于这样理所当然的命令有些缓不过神来,“喂,你……”
兵卒不由自主放了行,任她这么闲散地走过去,扫了一圈众人,低头与同伴说话。兵卒互相看了眼,不由退开到一边,虽守着,却已离了十步开外。
“燕巧,等会儿上马车,你就把刚刚杭木顿塞给你的火信子发出去,然后跟他走。”
同伴浅浅笑了下,总带着一丝懒洋洋,那么久的习性,让她在面对如此的场景时,依然摆不出质问的架势。“早在出乌州的时候,你就已经料到了不是?”
她笑得眉眼弯弯,略略上勾的唇角牵动眼角的一尾细纹。那面容即便有岁月的烙痕,却依然有着独特的清韵,浅淡而高阔。“我就知道,你一直不曾忘过。”
略有些恼意地瞅着她,同伴忽然有些看不惯她的笑,撇过了头,冷淡地问,“那你到底是哪个?是平澜?还是吴波?”
她笑得更开了,甚至还带了丝讨好,“无论平澜还是吴波,都记着那句话,只待他朝共归田。那儿是我们的家,望着……虞靖,开着学堂,收着弟子,左梧的娘子在替咱们看家,张炳的儿子可还等着咱们带好东西给他……给我些时间,你,在玉庭等我。”
最后这一句,她说得微带迟疑。同伴听出来了,沉默了会儿,又道,“我可以跟着他们等。”
原本的闲散有些褪去,她凝了眉暗了脸,不知是不是隐在墙阴的缘故,她的面容忽然间有些黯淡下来,“不,我不想再受要胁。”抬起眼,那双几年来一直明快的眸子,此时却又沾染上了那曾经深隐了沉抑得化不开的沉痛,克制了,掩饰了,却仍是泄露在知己的眼中心上。
原来,那几年下来的笑意只是浮华掠过;原来,她们都不曾忘记;原来,有一些伤痛,有一些爱恨,只要曾经存在过,便会一直纠缠下去,至死方休!
原来,假装遗忘的不只自己……
是呵,经历过那么多,便是再潇洒的人,再无羁的心性,终究不能抛下的。遗忘原来也是一种奢侈,贫瘠一如她们,终究,挥霍不起。
同西的行宫建在雍州,是扫清了突利残部之后建的,很是宏丽,包圈了整座戎山作后|庭。殿宇倒并非有多少华丽,只是依山而建,设了烽台。如若登临戎山崖顶,便能望到整一带同西十六州的烽台是如何蜿蜒成龙,盘伏在起伏的山峦之上。这裏,俯瞰了北关。
他已在此等了五天了,盛夏逼人的暑气一阵阵袭来,更添了几分焦躁,论避暑,同西的行宫是差了一层的。
十四年了呵!
他负着手站在戎山的四面峰顶上,头顶是茂密葱茏的满天繁星,这夏夜的星空也似这人间的物候一般,繁茂得让人拾不过眼。鸣虫四唱的的山间,有着花木的青草味儿,清新而带着泥土的潮湿。这一切,本是让人的心都能静下来,然而他却始终难以平复。
这不经修饰的葱茏,这山间自然的夜风,这清新而洁净的芬芳,就如同初识时候的眉眼,有着独成一统的安分守己,有着灵慧的天真……
是什么时候开始,那眉眼间的笑意与纯净渐渐褪去?笑意依旧挂在脸上,但那屡无以释然的伤怀却印上了眼底,抹之不去。她,令他惊异地成长着,原先的灵慧由独当一面的沉稳所取代,那笑意里也藏过了几分算计。
眉不由一拢,负在身后的手便渐渐攥紧,成拳。如若,当初不是他这般逼迫……他低头看着脚下那茎茎青草,饶是暗夜里,明锐的视线依然能清晰地扫过那枝枝叶叶。
他从未想过要假她的手来做些什么,自从……那一剑之后他就再没动过这种念头了。想起那一剑,他心头一刺,下意识地想要避开。
“皇上,夜凉了,是否回寝宫歇息?”
身后是侍衞统领郑首,无论到哪里,他都是一身戎装盔甲。看着自己的一身中衣,白色在暗夜里也显得如此暗淡。
然而那夜,穿在她身上的却不是。
手刃大仇的激愤,让他根本不能自已,那一瞬心头忽然空下来的慌,让他只想着见她。静立在床头,她正睡着,然而呼吸却是那样的浅,带着涩意,一如她微拢的眉。忽然间,曾经那种潜入房中守着重伤昏迷的她的那种感觉又浮了上来。
那时候,他根本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过来。相脉是世不二出的神医,然而,他却说只有三成希望,七日之内不醒,神仙难救。
七日,他从不知道七日这般难以渡过,可是,她没有醒。
思绪到这裏一断,他复又瞧自己的双手,在清月下微颤,那种感觉依然存在。只知道自己从未如此焦躁过,看着她时断时续的呼吸,他几次想一掌下去,断了她的痛苦,也断了自己的念想。
似乎从那时候开始,他就不明白她心裏到底怎么想的了。是怨他么?冷淡的笑,戒慎的眼神,说话都是字斟句酌。是防他么?
直到桓河一役……她说过她不会骑马,然而那一处孤身奋战里,却眼见着她不避刀剑地冲过来,向他伸出一只手。没有顾忌,没有防备,没有斟酌,没有闪避,甚至连那平时因为要顾及她姐妹的小心翼翼也没有,对上她的眼,裏面全是他的身影,笔直地过来,拉住他,走!
这算不算是生死相与?从记事到现在,他从未与任何人有过生死相与的感受,行军打仗,身先士卒,全军的性命都交在他手上,但那不是真心的同生共死,他只是想要胜。然而那一刻,他却感受到了份量,手上、肩头,还有着她。
惯使的剑不觉重了,她却始终冷静如昔。直到冲出阵来,她却开始颤抖。是为了刀光不避的厮杀?亦还是为了两人的性命?亦或,只是因为他?
不自禁地搂紧了她,她是冒死来救,那一刻纵马的时候,她所想到的就只是他么?她就没有想到自己不会武艺、不会骑马?她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没见着他就已经死了?
原来生离死别竟是这般容易!
如果,如果虞靖没死的话……
那一个傍晚,看着儒辉与鲜于醇抬回了虞靖,她心冷,他也跟着心冷。虞靖的死,似乎把她眼里最后那一点点光亮都一并带去了。
后来,即便知道她会走,可是依然放任自己要了她。那一身秋夜里的中衣单薄,她看去如此荏弱,淡月下,那白色的中衣轻轻透出盈润的光晕。或许有几许冲动在裏面,然而,那晚,他是真的没打算放手。
因为,他手中有燕巧,他以为,她根本不会走。谁想,才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人去无痕!找人!这辈子都没这么心乱过,无法冷静思考,只想着要找人!以为她便这么一走了之,从此不见!
直到,儒辉送来了谌鹊的罪证。谌鹊从来都是要除的,然而会让儒辉也插手的,在大仇得报之后仍会插手的,就只有她了。
会留住儒辉不放,是因为她,知道她对朋友的看重,所以,软禁了燕巧,所以,留住了儒辉。如若不是宣霁的恳求,他想,他会一直留着他们二人,直到她回来。
没过多久,乌木令使传来了消息:伊尹事桀君且待。
望向蓊郁的星空,天淡银河斜垂,月快落了,他绽出一抹苦笑。在她心中,是不是助他成就大业,远比他重要?誓言永比他的情义重要?
可笑的是,当江山美人的问题摆在面前,他却是真的犹疑了。是因为她看出那点犹疑了么?所以才走得一无返顾?
我们心中都有一样东西,比之情爱更为重要。我是,你更是。
是不是最后能放她走,也是因为这一句?原来,他一直忽视了,她也有她的抱负……
“皇上,快四更了,您请回殿歇息吧!”身后再次传来郑首的声音。
他抑了口叹息在心头,颔首,下山。
她什么时候会来?
“启禀皇上,玉庭关守将有急信报。”
心头一紧,他立时抄过侍衞奉上的信件,“信使呢?”
“玉庭驿丞崔丙参见皇上,吾皇……”
“行了!她现在人在哪里?”他边就着侍衞的火把看信,边问着。心绪透出些激切来。她真的来了么?
“回皇上,正在前往雍州的途中,小人是骑快马连赶了一天一夜前来报信的。呃……”那驿丞忽然有些支吾,偷偷觑着他的神色,却不敢说话。
“怎么?”他听出来,也因听出来而心头一揪,她不愿来?
“呃,夫人吩咐准备马车,可就在上马车时,有,有人截走了另一个……守尉正着人大肆搜查,皇上请放心,定能将人找着一并送至此处。”那驿丞冒着冷汗,夏夜的山风似乎根本没有什么作用,他仍是汗流浃背。
“你下去吧。”
心绪蓦然间平定下去,这么多年了,她依旧防着他……对于那个明哲保身的燕巧,她也仍是坚定地维护始终。但为什么,对于他,她却从来都不曾坚定过?才觉得亲近,却又因为什么而忽然退了开去。总有理由,总有不得已,也总是退开!
十四年了呵,别来无恙……
换上了汉地的丝绢,她才终于觉得皮肤好受了些。想来不由一阵失笑,虽总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一辈子好似也没吃过什么苦,连这身寻常家所穿的粗布衣裳都不习惯。也当真娇贵了些。
轻轻掀起车帘,十多年未来,这雍州却是似变非变,模样儿总似旧的,但却多添了几分热闹,几分安定与闲杂。雍州,同西的行宫就建在此,据说,那戎山巅峦上,能够一望一十六州郡的烽台。
心中如沙砾磨过般,微微地涩痛着。终于要再见,会是怎样的情形?都过去十四年了,曾经的一切还会存于记忆么?十四年,可以改变许多……
马车似乎一顿,放缓了速度。她一震,难道是到了?心跳骤急,然而此时却不敢轻掀车帘去看,去确证。脑中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流去,迅速的光影退开,似乎只隐约剩下了那一道清拔的身影,水纹湖畔幽长的萧索,以及,明丽得如同湖光月影的眸子中那点自己的身影。
耳边似有马蹄声掠过,似乎有什么人在说什么话,她听不清,接着,马车门被打开。那晃眼的日光便一并投射进来,亮得她有些恍惚。
“夫人请下车。”
她扶着车壁弓腰出来,盛夏的艳阳骄烈而刺眼,一暗一明之下,让她不由微微细眼。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马车只停在一处原野上,前望不着行宫的影子,后望不着官坻的楼身,只有几处横亘的山岳,以及远远的农田,大约正是农忙,四处散着一小簇人影。
她微有些迷茫,不由四下里一张望,然后,蓦然地心悸浮起。她一昂脸,便望入一道镂入骨头、镌入神魂的身影。
他坐在马上,手提缰辔,一身淡明的薄衫,似乎什么都没变过。他依旧那般清拔,那眉那眼,那身姿,甚至连那眼神也未变过。
十四年,似乎只有她一个人渡过了那么长长一段岁月,恍如隔世。然于他,却似只如隔日。
是真的么?她不禁要怀疑了。
他唇动了动,似乎唤了一句什么,然而她却听不清,只是看到他伸出手来,伸向她。马上的他弯着腰,然而眼睛却一直亮亮地瞅着她,片刻未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