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像是要碰触,也像要回应,更像是要确证,没来由地一阵骇怕,这一次,她的手真的能碰着他么?真的能够碰到么?
他的手由她的手侧穿过,在她骤然失望之时,那矫健的臂却勾住了她的腰,一提,人已飞身上马坐于他的怀中。
然后,他微紧马腹,健马便驰纵而去。
马驰得飞快,柔软的鬃毛拂过指间,是真实的感觉。风很大,沙尘也大,然而那肩背所抵的心跳却更大。一震一震,由肩背传到胸口,接上自己的,一起跳动。耳边是那抹曾经异常熟悉的气息,拂动发丝,在耳后汇成一股骚动的暖流。环在腰间的手,真紧!根本让她无法动弹,上马时未调整的姿态都一起夹着,有些微的难受,却这样真实!
是真的么?竟然是真的么?十年踪迹十年心,原本以为从此陌路,竟还有可能这样一骑双人的驰骋么?
直到他放缓了速度,指尖轻轻滑过脸颊,她才察觉到,自己的泪原来流得这样急,止也止不住。来时途中,她想过一千种一万种相遇,她想过,自己不会哭的!她以为,曾经的错过,再相见,纵有情深不悔,也只是过去了。她与他仍是陌路,他是他,她是她。
或许泪流得太急,以至于都擦不及了,他索性只拥她入怀,紧紧将她压在胸口,感受着那湿意渐渐渗到胸口,温温地濡湿整片心臆。
良久,她才哑着声开口问了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还是……黑魁么?”那匹救主有功的马,也是生平唯一一匹让她骑上的马,更是那生死与共的马,她记得很深,大约是抱了永不再见的决心,那曾经的种种便都不自觉地镌于心中,深深地扎根。
他怔愣了一下,不曾想过,这竟会是她第一句话。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询问,没有任何关于自己的解释,首问的,是一匹马。
他有些失笑,唇角忍不住勾起,她有的记忆,他一样有,记得也一样深。“这是黑魁的孙子,叫紫骝。”
看她微有诧异,继而沉默地抚过那深黑的毛发,他也沉默。十四年,终究横亘了十四年,什么都变过了,他与她,也在情愿与不情愿中汰换了许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能揽紧她。
她回眸看他,眼睫上仍沾着方才未尽的湿润,泪洗过的双眸山水一清,干净而放达。十四年未见,她的眼里汰换了许多东西,而旧有的那抹让人忍不住要心疼的伤痛淡了,褪了,取而代之的是洗练。十四年的岁月,可以在原本秀润的脸上划上风霜,然而,那颗心性却饱满了。清韵持稳,她有了当年所没有的透彻,与释怀,点点滴滴浮上来的已不是挣扎,而是沉淀。
看着这样的她,他忽然心底有些着慌,她不再挣扎,是不是证明她已经放下?放下了伤痛?还是放下了他?
她启口,他皱眉,忽然很怕她叫出他不想听的称呼。她也同样蹙眉,微闪过迟疑,却是低低地唤了声,“……六爷……”
不是疏得天上地下的“皇上”,却也不是当初他给她系上玉佩时所期望的“旻持”。心头不知怎么了,有些庆幸,也有些失落,让他应不出来。
“六爷,”感觉手中传来微凉的触感,他直觉地反手握紧,听她道,“当初会走,是因为不想称一声‘皇上’,不能称一声‘旻持’;十四年了,我的心,一直是那时的心,看得清,而放不下。”
低低的语声幽咽在风里,但却涨了他满心满怀。十四年,他心裏没变过,她心裏亦如是!然而也在那一瞬,他突然明白到,他与她之间真的是一场错过,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六爷,不要再派人找燕巧了好不好?”她的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这一次是我来见你,不要再有什么牵绊好么?”
他沉默了会,终于点头。原来,她一直都知道……
然而因着她的后一句话,心却有些扬起,“平澜,留下来好不好?”他要求着,留一时,是一时。
“好。”她抬眼朝他笑,清韵的眸光里,有日光的折射,映在还未干的泪痕上,五光十色。
心弦在那一刻挑动,似乎脑中什么也不能再想,只能专注于眼前的容颜。她并不美,却有一股别样的清韵,深深地扣住他的心。“……你来了就好……”他拥紧她,也将自己的唇印了上去,感觉到怀中的她有些微的羞涩与挣扎,他心情蓦然大好。那句如此示弱的话也吐得这般轻易。
<p/><h3>下篇 别程与水短长</h3>
戎山,四面峰上,北斗横斜,银汉清浅,远远地垂落在那几座黑魖魖的山头。
她望着那一片灿烂的星空,又向远眺目,然而,除了深浓的黑,间或杂着几盏家灯,她什么也没瞧见。那据说一瞰北关的雄魄,她找不着。
“我也没见过。”他浅笑,长臂一伸,揽她在身侧,“大约只在白日里才勉强望得到几处烽台,也只不过似一坨黄土垛子,盘在几处山峦尖上,空旷旷的,也并没多少气魄。”
她默了会,开口道,“曾经,我在书上看到过:‘边关简书羽落,狼烟四起,野人登崖顶而视之,烽火蜿蜒,如龙盘踞,照夜如昼。’我原本以为,即便瞧不见烽火,总见得着城墙垛子,却不想,这城墙垛子亦只是勉强。”她语中带着笑意,似乎将曾经挥戈跃马,夺回同西的旧事抛得一干二净,笑得如此轻快。
“那烽火连缀的景象固然能叫人目眩神迷,然而,我却永远不想在这戎山顶上,看到任何一丛烽火。”他的眼睛,在暗黑的夜里如星辉般灼灼,深黑却晶亮。
她点了点头,“边关安靖,自是最好的。”
“不只是边关安靖。”他看向她,眼神坚定得似一句承诺,“同西十六州,丢了它,就是丢了大晋的行辕!”
她怔怔地望入那双眸子里,一直觉得他的眼是世上最美的,如星辉,粼粼地映射出惑人的气息。一直觉得他是清冷的,如春雪初融的溪流,冷冽而孤傲。一直觉得他是心中是天下,或者有她,也只是一抹匿于心底的影子,从来不是最重的。
然而此时此刻,他在说什么?他在承诺什么?大晋的行辕该是神都的禁宫!可是,他却在这裏设了行宫,正面同西,无有以挡,原先她以为是威慑……
曾经在离开时劝谏不要妄用兵力,然而他却追亡逐北,彻底扫荡了突利的残部,将同西稳稳握于手中,原先,她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巩固的边防……
然而此刻的他,却看着她浅笑,如清风扑面,“你大概不知道,戎山这一带,百姓都喜欢哼唱《将军调》,特别是俞安和炎城两地。”
“《将军调》?”她莫名,不知道他何以突然提起这个,完全地摸不着头脑。
他随手拿了根树枝,拨了拨一旁薰着的艾草,夜风里,夹着艾的清芬与烟的呛辣一起散开,别样的勾起那段戎武岁月的回忆。“为建勋业出神都,西向轮台正桃花。雍州三月犹寒衣,俞安烽火战催发。昨夜才报羽书急,突利已在戎山下。英雄勒马丈原东,平岗惊起万里沙。将军拥旆夜出征,平明已传凯旋歌。风云帐下健儿心,气冲霄汉凛重甲。晓来清点胜绩处,多少胡尘归征伐……”
沉厚的嗓音,褪去了年少时的清越,却格外地挑动她的心绪。“那时候,只想着,要将同西十六州呈到你面前……”所以,她才拚得一往无前吧?所以,她才做得如此凌厉激勇吧?她看着他,迷蒙中,并不清楚自己说了什么;手不自禁地抚上那脸,由眉到眼,由眼到鼻,由鼻自唇,风霜沾染的痕迹总是在的。他们都不复年少,可是,他们却依旧无可奈何……
“别想那许多!”他俯低头,抵着她的额低语,将一记唇吻印上她的,一直纠缠到神魂里。
月光似乎轻了,薄云暗拢,两人却都带上几分激狂。手有些抖,唇也有些颤,然而那萦需索却是温柔的,带着分别十四年的缠绵相思。吻渐渐潮热起来,呼吸也渐趋浊重,薄光轻洒的月,为两个人的肌肤都施上一层盈润的光泽。
他的吻由脖颈而下,蜿蜒着温柔与热度,偶尔超过克制的激切使得她忍不住逸出一声呻|吟。月光下,那一层肌肤似能让人着魔。
游离的手轻触到胸口,却不意掠过一处不平整,他的手一颤,迅速避开,甚至连眼神都不再深深地纠缠。
闪避!那一滑,她感觉到了。轻喘中,她握住了他的手,牵引着去碰触那道疮疤――曾经一剑贯胸的疮疤,曾经几乎夺命的疮疤。
他凝视着这道即便已过去多年,却依旧狰狞的伤痕,深吸了口气,他问,“你……恨我么?”
她眯着眼笑,轻轻环住他瘦劲的腰,脸便埋入他的胸膛,“当然恨过,更怕过。然而……恨是因为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怕也是你操纵了我们的命运……”
那低哑的语声,由胸口震颤着传入心房,让他不由搂紧了她,“我……当时并没有想……”他有些吃力地想解释,却叫她仰脸吻住了唇角。
“而你,被世事操纵……”
是呵,到头来,所有人,都被世事操纵。他凝望住她,很深,很沉,让她都觉得,他的目光似一柄刻刀,在他的心窝上镌刻着她的模样。
心泛起酸来,久别后的重逢,先什么也别再想吧……她主动地,迎向他,手环住他的脖颈,细吻便洒在他的胸口。
“这莲子汤没有冰镇乌梅汤好喝。”那语声带着点点笑意,看看案几上的莲子汤,她一点没有要动的意思。
“哦?为什么?”他正凝神审视着棋盘上的落子,并没有听清她在说什么。
“你宫里的人不会想花样!其实夏日里最好的就是乌梅汤了,生津解渴,也很入口。莲子微苦,但加了冰糖又嫌腻,而且这是怎么也炖不酥的……”她看着他在边上落了一着,也不由思索起来。
“你这几年倒会享受!乌梅汤那么好,你便也泡来我尝尝?”他端起盏子咽了口,也从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但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起了些兴致。看着她眉间的疏淡,不禁也想尝尝她过的日子。
她拈子在其黑子处来了手断,才挑眉回道:“我不会!从来都是燕巧掌勺,这些不用我过问。”
他也应了一子,随口问,“那你平日做些什么?”
见问到这个,她忽然有些脸红,手中的白子捏起,却又放了回去,只是讪讪地笑。
“怎么?”见她如此,他心中更感好奇,不由紧紧盯着她。
“我……其实也没什么……呵呵,不过是山间野民,随兴而至地玩玩,算不得什么。”
“那你玩的到底是什么?”见她愈来愈回避,他的声音里也不由带上点点笑意。他一直知道她在乌州,也一直知道她身有丰财,过得不错。然而,对于她的消息,朝野上下讳莫如深,他自己也讳莫如深。十四年了,不是怕找不着,不是怕有人再跳出来阻拦,但却是怕她,怕她冷漠的眼,怕她怨恨的眼。这一捂,便捂了十四年,捂到如今,有些心事仍不敢拆开。
她大概也知回避不过去了,只好撇了撇头,强声道:“不过是延请了几名乡间的秀才举人,办了个学堂……”
办学堂?原来那道上表,她言出,也身体力行地做着。“诚应遍开州学,使左有才相,右有才吏,阃有才将,庠序有才士,陇有才民,廛有才工,衢有才商,市有才驵,薮泽有才益……”他伸出手,将那曾经为他挥斥边塞,之后又为他息隐山林的手牢牢扣住。
听他念出这一句话,她微有怔愣,不解地回望他,“哪个臣子上的表疏?似乎有些耳熟。”莫非他的臣子上表也是‘天下文章一大抄’?
原本提在胸口的一口气忽然一歪,他像是被人猛掼了一记似的,愣愣地瞅了她半晌,才有些阴郁地问,“你全忘了?”
“嗯?”她回视他的眼神,背上忽然有些凉飕飕的。她直觉地马上收敛了神色,一派清明地承接他的质问,“这几年一直无心于这类事,许多东西也都随之忘了。”
明明很正经,但听入他耳中却刁滑得很。没错,刁滑!就似是初入他书房时的模样。明明是去偷吃了,却还正正经经地回说,是在泡茶。
“你忘了?那是你写给我的。”他轻飘飘地抛出一句,语气轻,连眼神也轻了。
怔了怔,她才明白他说的话。难怪,有些耳熟……只是当时是怎样的心境?她有好几年都回避去想,纵使这封上表有多少恳切,有多少言出肺腑,隔了那么多年,她也在刻意中忘却。朝廷政务,大抵她是说到了要息兵、要设仓、要和蒙、要选才选吏、要讷言,这些都是应时而述,无所谓记得牢不牢,忆得深不深。
她所记住的,刻在心底的,是那一首一并作给他的《霄汉》三叠。那场火依然烧在眼前,她与他,彻底划开界线,彻底斩断牵念。手不由一颤,她直觉地想要缩回,却叫他握得牢牢的。
他一把拉起她,瞅着她的落寞,眼中闪过一道极快的光,随后,便是一抹清朗的笑,疏风疏月,清澈流动。过去了十四年,他依旧是月华清冷的六爷。
“走!这戎山还有一处极佳的避暑之地。”他拉过她,快步转向山北。
宣霁带着一摞折子走入行宫,同西行宫依山而建,这便要走半天的山路。骄阳下,已骑了大半日马的他热得有些发晕。
“郑统领。”
郑首朝他上下一打量,见堂堂大晋的中书令有些气虚腿软,微有些好笑,也由心底涌上一层感佩。“宣大人,请。”
他一手接过那一包裹折子,边问,“宣大人是否要座便轿,我叫几个弟兄……”
“啊,不必不必!多谢郑统领美意,宣某只是热了些。”他叹笑了声,回首来时的路,不由自嘲,“也没见长了多少年纪,这身板却早不如以前。曾经跟着皇上打豫王冯定山时还在马上睡过觉哩!”
郑首哈哈一笑,没再闲话,只引着宣霁入宫。到了正殿,碰上了随侍的值事内监,便问了声,“有劳公公通传,中书令宣霁有折本上呈批奏。”
那内监笑眯眯地朝两人掠了掠眼,“宣大人,请先偏厅里坐坐吧,歇一夜再走。今儿皇上只怕不会批折子了。”说话间,他指指北侧,郑首自然知晓那是个什么去处,当下,也没有多话。
宣霁却并不知晓,只略略猜测是和那人在一起,也没有坚持,只道,“那这摞折子我晚膳时呈吧。”
那内监‘扑嗤’一笑,衝着宣霁招招手,几人便随意地至一处亭间坐下,浓阴遮蔽的庭院里,因为喝过几盏冰镇莲子汤,宣霁的暑热便退了几分。
“宣大人一定没来过行宫吧?”内监眼见着他点头,便继续道,“这山北有一处山泉,其水冰凉,当日皇上瞅见这一处,便叫在那儿搭了个小榭。”
接下去的话自是不用明说了。宣霁笑笑,再喝了口莲子汤,心中却有些意外,她居然会愿意留下。玉庭的事儿,他也大致听说了,燕巧应该还在那儿吧。
“哎,对了,宣大人,您久跟在皇上身边,奴才倒有有个事儿想问问您!”内监见宣霁有些肃了脸色,马上又笑着补上一句,“是关于喝的!”
“哦?公公想问什么?”见说是喝的,宣霁转过一丝纳闷。
“皇上不想用莲子汤了,想喝冰镇乌梅汤,这乌梅自是好寻,只是这乌梅汤怎生做的?奴才问了几个厨子,都是些老人,也没见过这些个新鲜物。您给指点指点?”
“呃,冰镇乌梅汤?”宣霁讷讷地讶了讶,不由脱口道,“那都是些民间捣鼓的花样,皇上怎么突然会想到要喝这个?”话一出口,他即知原因,不禁暗道失言,马上干咳几声,“呃,公公,这个冰镇乌梅汤其实只是民间消夏的饮品,说起来简单得很。宣某虽也并不知其法,但想来也不出这几样吧。嗯……就取薰制的乌梅来煮汤,微加些柠檬薄荷,估计会有些酸,如是味儿重了,不防放些冰糖也就是了。”行军打仗,夏日酷暑难避时,他也曾向农家去讨碗水喝,有时客气的农家便也拿出乌梅汤来招呼,只是并不知冰镇。
“哦。奴才记下了。多谢宣大人。”
“哪里!公公言重了!”宣霁有些莫名,他们两个,真的这般轻松惬意么?心中有疑虑,更有不解,让他试探着问了,“公公,皇上近日可好?”
那内监笑眯眯的眼转了转,先呷了口莲子汤才道,“奴才跟着皇上也有十年了,还是头一回见到皇上有那般的笑容呢!”很轻很散,闲适里透出深韵的笑意,看去真的让人舒服。然而这笑意里却也有着一股让人琢磨不透的愁绪,如影随形。
“哦。”宣霁微微打量内监略有些游走的神色,不语。
静静的晌午,知了鸣得声嘶力竭,微热的风带来屡屡花香,说不上名儿,只一味葱茏。
郑首是个武人,虽生性谨慎,然终究是藏不住疑问的,他瞅了宣霁半晌,仍是忍不住问了,“宣大人,那位夫人是谁?”皇上夜夜在四面峰上翘首凝望,等的可不就是她么?那么她到底是谁?何以从未见过,更未听人说起过?为什么皇上看着她的时候,有着那种表情?就像,就像是生怕以后见不着似的。
一见问,饶是那内监知道宣霁不会答,也还是不由自主地望了过去,他同样也好奇。不过,或许,他知道那是谁。溥天之下,还有谁是能让圣朝之主如此挂怀于心的人?纪念一个人,再大的排场也不过是将凌州旧府改建成永陵吧。而且,那是为了皇上的先妣。那么,还有谁?是那封珍藏于御书阁香奁里的表疏与一曲《霄汉》三叠?是那被禁封的任何人不得擅闯的被焚旧迹?亦还是那张贴于天下,月月换新的寻人告示?
宣霁一笑,爽爽朗朗,正如同骄阳一般明亮,他笑道,“郑统领,宣某也是初到行宫,和那位正主儿还没碰过面呢!怎么会晓得!”
“呃,呵,也是,也是。”郑首尴尬地一笑,忙端着莲子汤大喝了一口。
岁月如梭,光阴荏冉,其实她的事迹,当初还盖得严实,可到了后来,随着那捧火,随着那道表疏的诏告天下,随着那一纸寻人告示,家喻户晓。
皇上的用情不可谓不大胆,那么深,却也不怕天下人知晓!那么重,却也不怕朝中诸臣舆情相阻!
犹记得那一晚醉酒之后,第二日的朝堂之上,他是清醒的,因清醒而冷冽,诏书一道接一道,让原本有心上谏的人一个个都蔫了下来,如纪清,如曲旷之。
十四年啊!相悖了十四年,相离了十四年,这一重逢,他们打算怎么办?行宫毕竟不是神都,人总有要回去的一天。那么,他们打算怎么办?
事隔经年,曾经的阻力所剩无几,只是,横跨在两人中间的,他们跨得过去么?
大暑一过,天便落了几阵雨,檐角水线如漏,拖着水车‘咯吱咯吱’轻响。她被他带在怀中倚着,精致的竹椅,随着这‘咯吱’声一摇一摇。
她低头默默冥想,耳边蓦地传来微热,“想什么?”
她回头,一笑,那笑里忽然淡了许多,一层这近一个月来所添上的惬意静静地褪去,如潮汐般褪去,却不会再回涌上来。
他忽然就明白她在想什么了,明锐的眼轻轻一垂,那浓长的眼睫便覆上了原本清明的视线。
“今儿已是立秋。”她望向雨细绵绵的天,“下的是细雨,应不会有雷鸣,也当不会见着虹出。”
民间有俗,立秋日若雷鸣及有虹,则有害农稼。
她知,他亦知道,小榭不由沉寂下来,雨仍是细细润润地落着,那水车也依旧‘咯吱咯吱’地想着,然而,两人之间,却是真的沉寂下来。
她起身,从屋中木格中拿出两片楸叶,笑着走回他身前,“立秋日,食豆水,戴楸叶,衣白裳。”她捻着一枚叶,在他发上轻轻一插,温淡地一笑,“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是,我总觉得,你若一袭白衣,也是一样俏的!”
他听着这话,唇角微扯了扯,一把拖她入怀,“嗯,取笑我!”他拢紧了她,像是要揉散了入骨一般,只是紧。
呼吸渐紧,手臂也被勒得有些微疼,她不动,半声也不吭,只是轻轻抚上那五指。眼角扫到肩上散乱的发丝,有她的,亦有他的。
曾经有人说过: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她从来不是他的妻子,也无缘与他结发。那缠乱的发丝,曾经有一晚他盘结着,然而未曾做过这活儿的他总也结不好。而她,说不清是为什么,是不愿,是不能,亦也只是如他般不会,总之,两人从未有过这种盟誓。
其实也不算没有,当年,他的那块玉佩就系在她的脖子上,可是,十四年前,她还了他,以示断绝。这盟誓便彻底地没了。
他忽然在她耳侧道:“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他暖暖地笑着,声音便从耳里热到心口,烫烫地在心裏烙起一字一字的泡。涩意挣扎上了眼梢,却又被她逼了回去。“好,等到……那一天,我就收下它,带进我的棺材里。身后……自然,若有人盗墓,却也作不得准了……”
“呵呵呵”两人同时闷笑出声。
一壶烧酒,是应了景的‘荠麦香’,劲头很大的酒,入口却是干醇,喉咙也不干。三杯两盏过后,两人不由得放开,什么计较也不顾,什么离合也不管。
“呵呵……薄薄酒,饮两锺。粗粗布,着两重。美恶虽异醉暖同,丑妻恶妾寿乃公。隐居求志为之从。本不计较乐华尘土北窗风……”她拿了筷箸在玲珑的酒盅上‘叮叮’而敲,口中放歌,似是身居乌州时那般逍遥而忘却一腔遗愁。
“呵呵,想不到这十多年,你已学会如何放达!”他也笑,浓浓抑抑的眼神在微染酒意的蒙胧里荡漾,“可惜风流在蛮村!”
“所以,我将这风流也教给你,寿乃公!人生长长,遗恨迢迢,可是那夜台无晓日,沽酒能与何人醉?还是世间好!一醉唱尽天下愁!”她藉着酒意,眷意珍重。
她微有薄醉,而他却是从头至尾地清醒着,“只知一醉万事已,哪知身在尘埃里。平澜,当我们都需藉酒浇愁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走到了头?”
她笑,闭了闭眼,似将那蒙胧眨去,“六爷,我们这一见,难道不是一种作别?”
“不是!”他猛地扣住她的手,紧得很,几乎勒断她的腕,而她却眼也不眨地只是凝望着他,什么也不说。“平澜,当某一天,我们都变心的时候,再说作别吧!而现在,即便是不清不楚地纠缠,也让它……纠缠到底吧!”至死方休!
她脉脉与他互望,良久,才莞尔一笑,薄醉的脸颊透出一股别样的清韵风流,“那便醉吧!还持千日醉,共作百年人!”
酒滑烧入腹,浓浓稠稠,化不淡的意,解不开的结,都绕在一根藤上。
孟秋的残阳里,秋光寥落,雨早停了,落日的余辉一映,官道像未曾着过雨似的,仍复干燥。风沙吹起,刮痛人的颊,刮痛人的心。
宣霁定定地注视着那抹车影驶离,亘古的道上,黄沙轻卷,覆过车辙的痕迹,像是吹开了疮疤一样生疼。
他没有见到她,初时以为她不会留,而后以为她不会走,再到要走,他以为,曾经的旧识或者会见上一面。原来一切全都出乎他的意料。
还记得内监脸上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的神色,原来除了那两个,谁都没有预料。
以后,还会再见么?
他无声地问,问完了,幕天幕地的残阳余辉里,那马车渐渐成了瞳仁中的一点,终至再也分不出形迹。
他回过身,那道身影便立在身后,目光远远地追着那驶去的方向。似乎从开始的时候便望着,一直望着,像是永远不会放开。
那一刻,宣霁似乎看到有一种光华从这位执掌天下的君王身上流去,轻轻地,带痛人的心。
错过了颖城,马车只能就着夜色赶路。那懊悔不迭的老磨头不停地骂着自己的蠢,同时向身边这位让他景仰万分的人保证着,“大人!请放心!小人一定护您周全!虽说各地山区总有些小贼,但有小的在!小的一定拼死保护大人!”
她笑笑,温淡的眼瞧向方才还哭得凶的车夫,转了话问,“什么时候回乡的?”
“在颖城被打下之后就回乡了!当时是纪大人收编的旧部,各户嘉奖了番,便尽数遣散回乡了。还免了咱三年役。”
“纪大人收编旧部?”她微觉茫然,“哪个旧部?”
“大人您忘啦?”老磨头回头咧嘴一笑,“就是您带着打过突利,夺回同西的军队啊!”他顿了顿,“纪大人就是当朝的右仆射纪清纪大人。”
“哦……”她唇角微动,原来,当初早就已经散了她的兵,那之后的妨忌一说,又是从何而来?她幽居深宫,并不清楚,然而,他们却是清楚的。他,也清楚……
她仰起脸望着繁星点点的夜空,心头也似这夜空般澄淡下来。不知玉庭什么时候才能到,她累了,很想回家。
依旧是懊闷的天,天边有闷雷滚动,时而滚到头顶,豁喇喇地震落一下。粗麻布的衣裳磨得手肘处蜕了皮,一动便生疼。
在城门下,她唤住车夫,“老磨头,就到这儿吧!”她下车,从衣兜里掏出一张五十两的票子,见他“不,不”地退着,便一手逮着了他的背褡,往他手里一塞,“给老婆买件好衣裳,好好养好孩子,教他念点书,日后给讨个好媳妇!”
“大,大人……”眼见着他又要哭着跪下来,她板了脸瞪他一眼,“我还要去会个朋友,你快走吧!”
“大人,小……小的拜别大人!”他仍是挡不住地磕了个头,才登车而去。
她抬头朝着玉庭的关门望了会儿,深吸了口气,才从包裹里取出一支竹管。火信子放上,半刻后,一驾马车由偏门出来,驶向她,缓慢而平稳。
她看着它驶近,心头涌过一层说不清的感动,像是临空的心终于落了实地。想着车上的人,她明白,乌州垅县那处小小的山头才是她的家。
曾经也想过是否还要回去明州蒙乾,现在想,那儿也只是她人生的一处客栈,匆匆一晃眼,只余下最美好的记忆与最天真的开心。便一直留着那一处吧……
这一月来,也曾想问过,爹娘到底在哪里。然而临出口,却忽然觉得残忍,对自己残忍,对他残忍,对爹娘亦是残忍。
这一住口,便是真正的不知所出。
也罢,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马车停下,她笑着轻快地一跃而上,注视着那双温暖带笑的眼,“燕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