撇了下头,她走到几个老泪纵横的人面前,扶起对方,只是笑着问,“这样的我,你还认得出来?”
那老人莫名地怔了怔,“军……军师,我们,我们都没有忘记过……”
“是没忘记过我,还是没忘记过我的名字?”她笑问,满意地看到对方又怔愣起来,她才摆了摆手,“年纪大了,行动不便了,就在家歇着吧!让儿女端茶倒水的不好么?偏偏要这么跑出来!不就见个人?这么多年了,难道还有什么人是过不去的?即便心有不平,看着这四海安澜的大晋朝,也该笑着醒了。”
一席话说得几个老人一阵心酸,张了口想说什么,却又讷了口,什么也说不出来。本来满腹的委屈,满心的不平,都压制在心底,因着昔日心中的仰慕而振奋。然而此番如此清晰明白地道来,一瞬间,一些旧有的放不开的梦全醒了。
“皇上有旨,宣平澜入殿觐见。”
说话间,已有一名中书舍人出来传旨。清清朗朗的一名青年官员,浅蓝的官服,举手投足间有一抹令宣霁感到些微熟悉的气度。知礼而守!
那官员朝宣霁瞅了眼,浅浅一笑,拱手一礼,“宣相,皇上说了,宣相远来劳苦,请先回去歇息,明日再入朝禀事不迟。”
宣霁朝身后一直侧身而立的平澜看了看,才把眼光放回眼前的青年官员身上。心中微露赞赏,一直知道这个名叫严华宇的年轻人颇有灼见,此番一见,显然他那守分的举止更是难得。平澜也算是响誉了整个大晋朝,此番皇上下旨寻访,能视而不见,与自己先来行见,可见其行事之稳。
“有劳严大人通传。”宣霁笑着转过身,引见平澜,“啊,这位是……”
谁知这一见,却叫那青年官员惊得微张了嘴,神色剧变,“老……”
“老身平澜,见过大人!”平澜神色却是丝毫未变,不着痕迹地接下他的话,敛衽一礼。
那官员勉强收回惊色,见她行礼,忙不迭拦住,“不敢当!不敢当!……平,老夫人请随下官来吧!请!”
宣霁有些愕然地看着那严华宇如此恭谨地将平澜引入宫门,心思微转,便已猜到其中原委,当下一笑,返身登车,回府。
重重的宫宇,一迭又过一迭,青石砖铺就的大道,却是旷寂得很,隐隐中透出森冷与死寂,没一丝儿人气!
平澜边走着,边眯着眼看。这许多年,那么一座进出着频繁人事的禁宫,居然如此的没有人气!
“老,老师!您,您就是平澜?”
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局促的声音,平澜回眸看他,笑得很欣慰,然而出口却是,“大人莫不是弄错了吧?老身生平,从未收过一徒。大人真是太抬举老身了。”
那官员讷了讷,脸微微涨红,却仍是憋着一股劲,“华宇知道,华宇资质平庸,平生没福气做您的徒弟,可,可在华宇心中,您不管是乌州‘垅坡书院’的吴院士,还是有着治国平天下之能的平澜女军师,您都是华宇的授业恩师!”
平澜看着他,忽然就想到了宫门外的那些老兵,有一点点心软浮上来,让她不由地伸出手拍了拍年轻人的肩,“我也不过是讲过一两个月的课而已,算不得什么授业恩师……”
“不!您……”严华宇显然因为她的举动而激动起来。
平澜扫了眼清旷的四周,远远走过几道宫内监的身影。她的神色忽然就淡下来了,连声音也压低了许多,“如果大人心中存着对老身的几分念旧之心,那就请大人忘了你我曾有过的师生之谊吧!这儿是神都,是天子脚下,你既已登科,就只能算是天子门生。我……不过是皇上安抚的老妇人,哪配拥有如此显赫的门徒!”
她浅浅地笑着,依旧是乌州垅县吴波,淡定而从容,而她的话,也像是那两个月的授课,细密审慎间见真章,委婉隐约间见锋芒。
严华宇一愕,随即想到了宫门外的一幕,心中凛了凛,神色微见挣扎,然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老师,您永远是华宇的恩师,即便藏之心底,也永不会变!”语罢,他躬身一礼,“请!”
平澜举目望向庄宇威檐的安元殿,心头浮过一屡不知名的叹息,举步走上那道道汉白玉阶。
“草民平澜,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因空旷而显得冰凉的大殿上,安息香冲破了几许冷意,闲闲淡淡地缠绕着龙柱,一圈一圈地上升。
御座上的人正紧紧地盯着伏地跪着的平澜,从她入殿始便盯着,直到她跪下,叩拜着自己,他才恍过神来。
然而,他却有种莫名的不真实的感觉。为什么?为什么居然那么容易便找着了?宣霁是父皇的亲随,为什么父皇在世的时候找不着,到了现在,却轻易地就找着了?为什么?
他起身,绕开书案,直走向她。
身旁的内监看着眼前跪着的人与他所伺候的君王,只觉得很想叹气,那种压得心口沉甸甸的气,从贞平十四年开始便郁结着,一直到今天,已经憋得不行!
君王走至身边,并未叫她起身,只是驻足在她身前,玄色的龙靴那样清晰地映入眼帘,让她平静已久的心忽地一颤,一种说不清的刺痛便浮衍开来。
没来由地,君王有了些恼意,一句带着意气的话不经思索地脱口,“你把头抬起来!”然而说出口,他又觉得极不像话,觉得闷在他眼前的人定会笑话。于是,眼光中便带了层恼羞成怒的怨气,让他自己都讶异的孩子气!莫名的孩子气!
“是,皇上。”她应声抬起头,明明是带着些许情绪的要求,她却应得相当随兴,甚至,还有一抹连她自己也不自觉的慈霭与柔软。
浅淡的嗓音,似是什么挑动了记忆中的一根细弦,君王有些怔愣,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你……你就是,平澜?”
为什么有那么一点熟悉呢?难道曾经,他见过她?
是了,当年她追随父皇夺取天下的时候,他也已经出生,一定见过!熟悉也属平常。
有些讶异他纡尊降贵的举动,平澜微垂了目光,不禁扫过君王腕处系着的桃胡,微怔之后,她终于叹气出声,“回皇上,草民正是平澜。”
君王听着这声叹息,心中蓦地一紧,像是……像是曾经幼时的心悸一般,引得心房一阵说不清楚的紧缩。
“朕……是不是曾经见过你?”一定见过!那个时候,他那个年纪,一定见过的!
这问话一出,平澜倒是心平了平,原来他什么都不知道,包括……那个‘七星’!她淡笑着抬起头,“皇上,您觉得见过草民?”
笑容刺眼得很,让君王瞬间抹平了方才莫名的心悸,人马上站了起来,“先皇一直下榜找你,你胆敢违抗圣旨,藏匿不见!你到底是何居心?”
“回皇上……”她正欲答,却听得外头一阵高声唱喝。
“娘娘驾到!”
没有封号,却是尊称,且能让当今皇上如此恭谨的,全天下,只有一人!
“母亲!您怎么来了?”君王立时挂起浅笑,迎了上去。
月白锦绣云龙的锦袍,烟色牡丹花罗的朝裙,典丽繁复的带扣,晃动着步摇钗钿过来。
一阵恍然袭上心头,平澜抑止不住地抬眸望去。
云鬓缭绕,典丽大方。
修月……
温婉有仪,举止合度,世事洞明,藏之于心。
行到头来,她忽地有些想笑,师父对她们七个一语成箴,不知为何对于自己却仍是看不透,亦或是,也已经看透了,却也如尘世俗人般无奈。
“你们都退下!”一入殿,她的目光便有些不稳,是不想一眼就看向那人的,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许多事,许多情义,摊不开。只是,久经隔世的身影,那眼角一瞥,已是禁忍不住。
众人退去,安元殿里只剩下三人,静得发慌。
“皇上,你怎么可以让人如此跪着?”她跨前一步,似是要去扶,却又顿住,只是冷冷地质问着儿子。
“母亲,朕……”君王朝跪伏的平澜瞅了眼,一拂袍袖,“你起来吧!”
“谢皇上……太后恩典。”说不清为什么,这一刻,平澜有点重拾了很久以前的敏锐与深沉。
太后!一语出,便震住了两人。“你……”君王讶声想问,却叫自己的母亲止住。
“皇儿,母亲与这位故人是旧识,不知道皇儿肯不肯放人,让母亲先与她叙叙旧?”笑意点点,依旧温婉,容颜的老去似乎并带不走那身姿仪。
君王有些不愿,其实也觉得心头有许多疑问想问,却终于只是点了个头,笑道,“母亲都开了口,孩儿哪有肯不肯的!只是您别累着了!”
“那我便带着人走了!”她朝低垂着眼的平澜瞅了眼,似乎有些急切,竟不顾礼仪地上前拉住了平澜的手,往外殿走。
君王看着一行人离去,朝外殿唤了声,“青霜!”
“奴才在!”一年近五旬的内监便小跑着进来。
君王端着手中的茶盏,轻掀着茶盖,默了会儿才问,“朕记得,贞平十四年的时候,是你伴驾去的同西吧?”
“是,正是奴才。”内监心头滑过一丝凉。
“那,你见过她么?”冷肃的话如一柄刀锋,直逼了过去。
内监凛凛地打了个哆嗦,马上跪下,“回禀皇上,奴才,奴才好似见过。”
“好似见过?”
“回,回皇上,事隔那么多年了,奴才老来糊涂,已记得有些模糊了。”其实又怎会忘记?虽说第一眼并不深刻,虽说也并非美得让人过目难忘,但是,那一年之后,先皇每每望着那格书奁,每每拿出那一卷《霄汉》三叠,他便跟着回忆一次,重叠的记忆,每隔一段时日便刷新一次,又如何能忘?
“何以母亲也会认得她?”还如此熟识的样子。
“奴才不知。”
“你不知?那这禁宫里还有谁会知道!”君王冷哼。
“皇上恕罪,奴,奴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人知道!”内监跪在地上,小心地回话,“皇上请恕奴才斗胆。那,那平澜……很早就跟着先皇,娘娘认得……这段事应该挺早,如果皇上想知道,问最早跟着先皇的人,他应该知道一些。”
最早跟着先皇的人?除了宣霁还会有谁?可是那个宣霁,他如果肯说,此番又何需等到把那个人都抓回来?
“你去!到母亲那儿看看,有什么需要的就伺候着!”
内监心中有数,然想起姜氏的严整,心头又寒过一重。“是,皇上。”
<p/><h3>落日松杉覆古碑</h3>
恬静的春辉宫,秋日静静的洒下光来,空旷而明静。
两人对坐,却久久都不曾说过话。
终于,似是承不住这寂寥,有人开口,“你为什么要来?”
平澜闻言抬眸,似是有些惊异这一问,许久才一笑,“不是你要我来的么?”皇上仁孝,如果她不想让她来,在这长长的一个月里,随便开句口,自己便不会出现在她面前。
想着想着,平澜便笑了开来,对面那人亦笑,许久才停下来,“修月,为什么要见我?就不怕我仍记着恨着?”
修月瞅了她一眼,举盏喝茶,“如今我如许地位,又何需怕你记着什么恨着什么?”说罢,她也一笑,满是自嘲,“曾经这么处过,也算是一起长大,我还会真的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性子?”
平澜一笑,也喝了口茶,“修月,时间过去,再深的恩怨也会浅淡,但有一些事,你我都不会忘记。”何需如此亲热?难道她们会忘了曾经的摔杯断义?
情义已断,所剩的,不过是残留记忆的旧迹,纵使重逢,亦只能一片荒芜!
“那你还来干什么?”修月很想冷下声音,却发觉事隔多年,每一年便如一世,如清泉洗过的记忆,究竟还能执意些什么?
“我来……”她声音一顿,目光中浮过一层涩意,“作别!”
人死灯灭,亦或者,有人间地狱。那么喝过孟婆汤,便什么前尘旧事也忘却了。终于,生生死死,爱恨情仇,休了!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说出这番话来,很理所当然?”修月极深地看着她,“你觉得,我会放你入皇陵?”
“修月,我们……都老了……”一句叹息很重,似是压住了修月欲举盏的手,只那么僵着,一动不动。
“都老了?”修月将茶盏搁下,眼中浮现一抹似是刻意的怨恨,想瞅着她,却下意识地别开,“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过去,他为什么留下‘永不立我为后的’的遗诏?如果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他为什么选立闳儿为君?”她语声一顿,却执意说下去,“他以为闳儿系着那颗桃胡便当真什么都记得!他以为这样,闳儿便会让你安然呆在乌州呆到老死!他以为……只要不让我为后,就永不会找你麻烦!他……终究太看轻我姜修月!”
“呵呵”平澜浅笑,既而大笑,“修月,你真的这么以为?你真的以为,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是他放不下的?你真的以为,选立后继之君的事会因我而异?修月,如果你真这么以为,莫怪他要看轻你,我都要看轻你了!”
修月看着她,很深,也很沉,“平澜,是不是,他对你也是这般重要?重要到他死以后,你也不再背负什么,你也想跟随而去?”
平澜一怔,“什么?”
“你明知道,我方才那番话只是试你。你也明知道,我清楚你在哪里,你在做什么。你更知道,我清楚你在朝中的弟子有哪些。”她拨着手中的茶盖,话意有些冷了,“你这么清楚地道明白这些事,是想让我动手吗?”
“太久没这么花心思了,修月,好像许多事怎么都瞒不过你。”平澜笑着,仰头望着碧蓝一片的天,默了会才道,“曾经,我想就这么在乌州过一辈子,永远都不出来;曾经,我想在那儿守着燕巧,守着虞靖过一辈子,永远都不用想其他的。直到……那天,国丧了……”那一天,她忽然就觉得许多本来想得清楚的事情再也想不清楚了。
旧迹如新,一些回忆,一些她曾以为的忘却,便汹涌而至。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有一方永远的不见,永不再念起,永不再回忆。原来,她与他,终有一天,会如断线的风筝,一头与一头,永远的断绝!
“那燕巧呢?你这次来,她居然没拦着你?”修月自嘲地一笑,听着她语声中的空旷,不禁想起同样空旷的禁宫。这整座禁宫是不是也如她般空旷呢?
其实,所谓的情深似海是需要两个人一同经营的。如自己这般,充其量,不过是沧海一粟了,而这多年的争斗与怨恨,再怎么深,也消散无形,更何况当初就不曾深浓。
“不管怎样,我都已经来了。”她抿唇一笑,再度望向修月的眼神竟带上了旧日仍在凌州的深锐,“修月,我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
修月也笑,“我也知道你要见我的原因。”她笑着叹了声,“怎么变,你多管闲事的性子都不会变!只要那人能使你觉得像朋友。”
“反正他也老了,让他回乡养老也算是皇上的仁厚了。”
“他愿意?”修月微怔,继而有些欣羡,为什么,看去他们都似能够放下?即便痛着,无奈着,也都走得一无返顾!到底谁才活得这般不痛快?
“宣霁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他最大的聪明就在于,能舍,也能背。”舍得去清名,也背得了黑锅,只要,于大局无碍。
“你劝的?”修月一笑,“连他的遗命都可以不顾?”
“我在来时路上听宣霁讲了个故事,当年,他接手凌州,也是险中求存。”平澜顿了顿,“皇上的才具够,但或者还未够老辣。没有外戚,比之其他几个皇子,皇上省力太多了!”
但是,那句‘不立姜氏为后’的话,只怕多少还存着意气之争吧!是因为他?亦是因为她?
“一位君王,他的权威必须由自己确立!而遗诏,想来也是一个借口吧!”
修月拿着茶盏,沉吟了会儿,“矫诏……是大罪!”
“宣霁已经七十多了,人老的时候难免重听……”稍微觉出些不妥,平澜又加了一句,“皇长子不是快要大婚了么?”
大婚?说倒是说了一门,但仍未定下。如若真的不想大开杀戒,那么倒也不失一个借口。修月抿了口茶,“大婚大赦,得够身份!范儿为长,倒也成。”
见允了,平澜便不再说话,只是望望那片碧云天。日光极亮,刺得人眼不由眯了起来。
“燕姨,我们下山去找吧!”拿着锄头正翻着地的青年男子忽地停了手,将锄头狠狠往地里一栽,锄头便这么斜立着。“都快一个月了!以前再怎么有事,也会捎个口信回来!”
“是啊!燕姨,不如我和张大哥下山去找吧!”正巧拿着一壶水出来的才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也跟着劝。
燕巧摇了摇头,只是自斟自酌那壶花茶,半白的华发,稳稳地盘成髻,自有一股清脱的味道,并不似这山间村妇。
“燕姨!”二人都不明白,为何平时甚好说话的燕姨,却严禁他们下山找人。都不见了一个月了!一定是出事了!为什么燕姨仍是如此平静?太奇怪了!
“你们不明白的。”她淡淡一笑,衝着西北的天际忽然一举盏,似是遥遥对酌一般,不知是对着谁。
“燕姨!你不说,我们哪会知道!”年轻男子嬉皮笑脸地挨近,浑然拿出小时候的一套。
“呵呵呵,你这小子!”燕巧摆了摆手,仍是不说话,然眼神却渐渐地摆远了。
她遥望着西北的天际,层层山峦过后,那儿是有一座小山,名叫青岗峰。
虞靖,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正脱开了包袱?
是不是到如今,她才真的没有负担?
她去那里了……
她也终于放下了……
虞靖,你说,我们七个,是不是真的有天命?
虞靖,你猜,我们的爹娘,亲生的,收养的,到底有没有恨过我们?
虞靖,你有没有怪过我?拖住了她那么多年,直到人都死了……
<p/><h3>人生长恨水长东</h3>
尚书令宣霁身居高位,先皇重臣,曾授以要机,嘱以重托,然不思身报皇恩,枉负鳌岱之重,矫诏逆行,结党营私。朕心甚痛,今着刑部严审,念其乃先皇亲授顾命大臣,旧日亦屡建其功,如今老迈,特此恩诏,刑不上身!钦此!
一卷圣旨,宣霁入狱。
朝局即刻掀起惊澜,一干老臣重臣纷纷想替宣霁求情,然因那句矫诏牵涉到了当今皇上的生母,这其间尴尬便深了几分,言语间也迟疑了几分。
这一迟疑,姜氏被尊太后一事便定了下来,紧接着,皇长子崇范的婚事也说定了。
君王对如此安排显然很满意,让他杀宣霁,毕竟会牵起太大的浪头,能如此自然最好。可也因这份满意,让他对眼前这人越发地忌惮起来。
“母后说了,要朕给你一块可出入任何地方的金牌,朕会给你!”君王紧紧盯着坐于下位的人,藉着这一问,他也细细审视着她。
为什么她的眉眼总是如此渺远?这裏面的沉淀让他熟悉。曾几何时,他在南书房的窗格子上偷看父皇时也见过。
一想到这,他又复恼怒,瞪了她的平淡一眼。
“谢皇上恩典。”
平静的语气,仿佛从远山远水间飘过来。这让君王的怒意又添了几分。她总是有着这种让自己极不自在的感觉,就像自己只是个淘气的孩子,站在她面前手足无措。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你一眼,然后不语。
这让他有些狼狈,既而恼羞成怒,而愈怒,他就觉得愈狼狈,如此周而复始,让他根本就不想再见到她。然而又是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他想盯着她,就好像有她这么站在身边,他的所作所为就多了一分笃定。
“嗯,母后顾念旧情,但这腰牌也不是哪处都去得。”君王忽然一笑,像是抓住了什么要害,“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
有一个地方你不能去……平澜的心就这么一落,眼神晃了晃,眉目间的淡渺便更深更远。原来,不管多久,她仍是无法走到他身边!
“皇陵!先皇的陵墓,你平澜永远都去不得!”君王的声音顿时冷厉起来,逼出的不知是对于她的恼怒,还是对于旧事的愤恨,亦还是多年的不甘。
闭了闭眼,她轻轻落跪于地,“平澜领旨。”
“你……”君王一怔,被她的平静所触动,一句问不由脱口而出,“你……为什么不让父皇找到你?”这么多年,宁可苦苦守于千里万里之外,到如今,却反而回到身边。他不明白,当年的事,他只是隐隐听说,然而,他不明白。他不明白父皇眉宇间的郁结,也不明白她眉宇间的淡渺。究竟是什么,居然能舍弃了一辈子,却又坚持了一辈子?
仿似从来没听过这般的问话,平澜微微一震。为什么不让他找到她?为什么呢?以前,她从未想过……“皇上,草民也不清楚。”
话意这般轻淡,然而因着她目中的那片潋起的彀纹,君王却并未动怒,只是深深地看着,一声叹息不明所以地出口。他挥了挥手,随手又从案上拿块金牌,“拿着它,你可以到皇陵!”话出口,他像是怕她追问什么,不合礼仪地扔在她怀里,然后迅速起身往殿外走,“母后还有事要吩咐你,你这就过去吧!”
平澜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金牌,只觉得沉甸甸的,几乎让人拿不动。
修月在亭间坐下,看着平澜一派寂然之色,心不知怎地缩了一下,“好歹……喝了喜酒再走吧。”
平澜微笑,眼中也因这笑浮动点点微光,“我素不喜这种热闹。”
修月的眸光有些涩了,想开口,却终究开不了口。良久的静默,她拣着话问,“你打算去哪儿?”然而话一出口,她却想到,这一句,她不该问。
不该她问,然而平澜竟也答了,“我想去凌州……永陵。”
那个肇始的凌州府院,那个月夜下的禁区,那座明净的水纹湖,那间她立过重誓的竹榭,那儿的柳,那儿的月,那儿的风,那儿的始终!
手中一颤,修月望着她良久,终于只是笑了笑,喝茶,作别!
皇陵新建,凿空的山腹装点出不逊于身前盛世的碧光琉璃。冀陵,便这么耸峙在山前,巍峨而庄雄,殿宇一进又一进,入到主室,护在驾外的正是一具马俑。
平澜浅浅一笑,抚过那马身,以及背上雕镌的两上字“黑魁”。石室紧闭,厚重的石门完全挡住了视线。
她忽然感到一片茫然,脑中所有的一切都渐渐退去,让她只能怔怔地望着这扇石门,望着那压得倒山川的厚重直朝她压过来。
偌大的冀陵里,耳边隐隐回响起方才进来时宫婢的谈话:
先皇入殓的葬品极少,但有一只檀香盒子,不知裏面藏着什么!
还有什么!不就是谁也不能动的那东西!以前摆在香奁里,先皇常拿出来看,如今自然也要带去的。
哦,就是那道表疏和一首填词啊……
唉……
我曾听到纪大人说过一句话:一手好字!一片情重!
……
不知怎地,她难受起来,那石门默无声息地立着,就像是立在她心上,让她承受不住。她想走了,然而手却不由自主地抚上那扇石门,细细地,一寸一寸地,抚过。说不清什么,她只是脑中一片空白地站着,抚了半晌,心头却是重重地一痛,冰冷刺骨。
一刹时,就如同当年的剑锋,直贯胸臆,逼得她踉跄。
喘了几口气,她抚着宫墙缓缓走出去。途中似有宫婢奇怪地看着她,也似有人想上来搀扶,但是她却像是隔着屏风似地,什么反应也是隔的,看不真切,也听不真切。
直到走出冀陵,那巍巍殿宇又回复到雄峙的半山腰,那只石雕的鼋鼍又重回她的眼睛,她才觉得意识回来了。
忍不住在神龟底座处软了下来,她喘着气,望着冀陵,微微闭上眼。
我的那块玉佩,给你了,你却退了回来。那么就到我死后再给你吧,你想还也没人可还了。
她抚上胸口的那块玉,温温凉凉的,贴着肌肤,贴在胸口。
我不还了,也还不了……
旻持,你知不知道,其实我很恨我师傅,更恨那个说出‘七星’神谕的人。如果没有这些,我就不用背负这许多,背负到寸步难行。
如果,出蒙乾镇的时候,师傅没有对我作过那样的交待,我或许也不会如此执着,辛辛苦苦地维持着自己也不信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规避着自己也向往的情义,辛辛苦苦地谋算着自己也无力的结局……
旻持,你我之间的沟虽深,却并不宽,只要,我们都狠得下心!
然而,我们却太执意,执意要求彻底,你的背负重,我的背负深,一拖,就拖到今天……
我以为,我会走得比你早。也曾想过,当临终最后那一眼时,我会不会非常渴望走到你身边;也曾想过,到最后那一刻时,我们是不是都能放下这背了一辈子的重负。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居然,会是我来看你,隐藏在石门后的你,沉默在冀陵里的你。
你是不是终于累了,所以……决定放手?
其实我也累了,念得太沉,埋得太深,可是……我却一天坚持过一天……
原来,终究,你比我心狠……
她望着居高临下的冀陵,视线在日光的照耀下微微迷蒙,似这山川都晃了一晃。她深吸了口气,扶着神龟站起来。
旻持,既然你已经了了你的一生,那么接下来,该是我了了!
她低头抚过神龟,浅浅地漾起一笑,转身,离去!
皇长子大婚,大赦天下,宣霁等贬回原籍。
修月受过百官的贺礼之后,回宫就寝。寂寂的花好月圆,喧闹的宫闱,然而,一切就如同她初嫁凌州府,清寂!所有的喧闹其实都不属于她!
“启禀太后!宫外有人用金牌送来一壶蜜子酒,据说是明州蒙乾镇酿的原酒。”
修月一怔,惊喜地看着这壶酒,几步抢上前去,“你说……这是蒙干的蜜子酒?”是她么?蒙干的蜜子酒,是她么?
“回太后,那送酒的人正是如此说的!她说,恭贺太后大喜!同喜同喜!”
同喜同喜……
修月忍不住轻笑,她接过酒,细细地触抚,又小心地拆封,仔细地喝了口。
宫娥想要试毒的请给她避过,她只是拿着酒,望向窗边,这旷寂的宫殿,这隔山隔水的热闹居然也慢慢释出几分温情。
她一擎酒壶,微晃,向着南边的凌州,遥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