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落幕萧萧</h3>
明日就是先皇要下葬冀陵的日子了,宣霁微有些发颤地走在由政务房通向安元殿大道上。五尺宽的青石砖大道平阔而绵延,像是无穷铺展开来。他抬头看了看灰蒙蒙,隐隐飘洒下雨丝的秋空,冰冷的、如凉丝般的细雨便洒在他已划上褶纹的脸上。
都七十三了,自己其实也很老了,连他……都走啦!
宣霁在心中暗叹一声,向来清明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说不清是感慨,亦或是惆怅的意绪,就如同这八月里的秋雨,冰冰凉凉。他把目光稍稍移下,看到了正前方的安元殿,空旷的寂静中,那种巍峨宫房与伛偻身躯的强烈对比,使得宣霁忽然间觉得有些迷惘起来。那座平日里不知要入见凡几的宫殿,也让他有一瞬间的陌生与模糊,这一迟疑,让他停驻了脚步,再也跨不出去。
直到前头小步跑来一个内侍,一把扶尘夹在肘间,因跑得有些急,银丝便在这清冷又空旷的大道上飘飞。“哎哟喂!宣相!宣相!皇上正等着您呢!您老怎么还有心情在这儿看风景哪?也不怕叫雨淋着了!快随奴才进去吧!”
一迭声地陪笑讨好回荡在耳边,终于让宣霁回过神来,他想了想,自失一笑,便朝着那内侍拱了拱手,“有劳公公冒雨来唤宣某人了!”他的笑意里有一种深邃的自嘲,让人不由自主也想跟着他笑,苦笑。
“宣相这是折煞奴才了,奴才什么身份,相爷什么身份!能和宣相说上几句话的,便是奴才等的福份了!”内侍并不年轻的脸上,那笑意似是刻上去的,一双惯看人间最险恶世情的眼中此时闪过的却是宽厚的光芒。
宣霁看到了,所以他也笑了,满是深深的自嘲,“唉!老啦!才走这么些路,便心神不舍啦!”
“宣相可是社稷栋梁哪!”
“不行,不行喽!年轻人,该有年轻的一辈了!”宣霁状似无意的脱口而出。内侍那双隐在笑纹里的眼亦是不动声色地闪了闪,将宣霁引入安元殿中。
“臣宣霁,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宣霁重新拾起这套礼仪,在大殿上冰凉的地板上跪了下去,膜拜晋朝的新帝,那个甫一登基便使得全天下从此以后都必须把“闳”字缺笔以书的年轻帝王。
其实也并不很年轻了,宣霁在跪的时候漫想,不知为什么,人老了,总是特别容易记起以往的旧事,特别是在先皇大渐直至崩逝之后。当年,他入先皇的书房时,不过十七岁,而先皇才不过十三岁就开始打理一方军政了。眼前这位已近四旬的君王,眉目间虽极似先皇,但终究是少了那份沉潜自然的气度,而多了一分戾气。
“爱卿平身。”帝王的口气非常平和,听去只觉是带着笑的。
“谢皇上。”宣霁吸了口气,稳稳地站起身,一身素白孝衣的他在抬起头时,依然有着当年光风霁月的神采,自然而从容。
帝王的眼微微地眯了眯,将手中的一本牒子放在书案一边,“大葬的事安排得怎样了?”
“回皇上,一切已准备停当,只等明日送先帝爷入冀陵。”
“嗯,爱卿辛苦了。”很随和的语调,但殿内的气息却因他接着吐出的一句话而变得异常深凝。“父皇去了,那么,那个找了近一辈子的女人是不是也该找到了?”依然是随和的语调,但听入宣霁的耳中却忽然变得扎耳起来。
他脸色变了变,眼神顷刻间变得有些深沉,只见他唇上的髭须微微动了一动,终于还是平静地回话:“臣启皇上,臣以为如果有人能让先皇找了几十年都没能找到,只怕皇上也只是徒劳而已,还是请皇上……”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眼前的帝王生硬地打断,“宣霁!你不要倚老卖老!父皇找不着是因为他心过仁厚!况且,父皇找不着,朕就一定也找不着么?”
“老臣愚迷,老臣失言,请皇上恕罪。”宣霁凌着眉目,终还是再度跪了下去。脑中却比任何时候都还清醒,眼前这位初登大宝君王是想着要革新换代了。不过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况且他还是托孤的重臣,现今的帝王既非小童,更有钧谋,他其实只是一个靶子,将先皇旧臣都拴在一起的靶子。
帝王见他如此服软,想着他托孤的份量,终还是把语气缓了下来,“父皇找了一辈子了,临去前也心心念念,不忘于她,总得把她给找出来,以慰父皇在天之灵。”他平静地陈述着,眼却凌厉地眯起。
他不会忘了,那一晚,在父皇的御榻前,已陷入重度昏迷的父皇一直喃喃地唤着一个人的名字,那么缠绵,有着无穷无尽的爱恋。他曾经一度以为父皇是清冷的,近乎不沾儿女之情,却不想,居然有这样一个女人,这样长久而深刻地种在他的心裏,从来没说过,却一直深深地记着!而此刻这样重情的父皇,在清醒后看到他的第一眼,却说了这样一句话!
永不立姜氏为太后!
于国于公,未有丝毫嘱咐,但却留下了这么一道遗诏!姜氏,终母后一生,她从未被封过妃!甚至过的一直是冷宫般的日子!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了,父皇都要走了,却还要给他来一个难堪!他可知道,自己打小是怎样在别个皇子嘲弄的眼光下过来?他可知道,母后是怎样的忍辱偷生,才把他带大,没让他在宫廷中被暗算!他不甘心!凭什么让一个几十年不曾见过面的女人抢去了所有心神,终死不忘!
宣霁看着帝王阴阴晴晴的脸色,沉吟着仍想再折回来,“皇上,或许,她已经死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帝王忽然一笑,清隽的面容上由那双肖似的凤眸转出一抹流光,溶溶的,如天边月色,看得宣霁有些怔住。“朕记得,在贞平十四年,父皇曾经忽然离开神都,去同西行宫住了近一个月,是吧?”
宣霁的面色凛凛一变,心也跟着往下一沉,如果这都能知道,那还有什么是眼前这位君王所不知道的呢?他垂下眼帘,目光不经意地滑过君王腕处十几二十年却依然系着的,明显与帝王不相衬的桃胡,唇际泛起一味苦涩来。他……到底知不知道她是谁?
“臣不明白皇上的意思。”此时此刻,他只能装糊涂。
“不明白?”帝王一声冷笑,“那朕就一桩桩说给你听!”
宣霁只觉有两道冰冷一如冬泉的目光投注到脊上,让人心猛地一缩。
“贞平十四年二月,羌蒙宝清公主的次子夭折,宝清公主伤痛欲绝,以致抑郁成疾,药石难医,可有此事?”
“皇上明鉴。”宣霁只觉得这天渐渐开始闷起来,不透一丝儿凉风,把人的汗都给闷出来。
“朕听说羌蒙的汗王与公主与她都颇有交情吧?”
宣霁闭了闭眼,只好道:“回皇上,臣不明白皇上所指的是谁?”
帝王蓦地眯细了眼,几步走到他跟前,狠狠地朝他一笑,“朕说的是,平澜!”
纵是已在心中打了万千个底,在乍然听到这个数十年不曾再听过的名字,宣霁仍是觉得心被狠狠地震了一下。他抬起脸注视着眼前帝王的面孔,觉得连周遭的空气也稀薄了起来,让他有种透不过气来的憋闷与陌生。良久,宣霁在对视中长长地叹出一口气,神情似是掠上一层让帝王都瞧着有些讶异的散淡来,“皇上,那是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名字了。”
帝王抿紧了唇,只觉胸中腾地烧起一把火。就是这种表情,带着回忆,带着神往,更带着他根本无从理解与想象的渺远,让他感觉到手中的皇位是这般的孤寂凄清,而这皇位却是曾属于他们的热闹与炫目,他们那群人曾经一起激昂,一起壮阔过来的岁月的见证!现在好了,他们一个个都回忆起来,把他堂堂一国之君却抛之一旁,什么都参与不到,还时常带着这种似是怜悯,似是遗憾的神情招摇在他面前。倚老卖老!他最恨这一套!“朕只是想知道,父皇去同西,是不是就是为了见她?”哼!堂堂一国之君,晋朝的开国之君,却如此偷偷摸摸!只是见一个女人,却要如此大费周章地通过羌蒙来找人,再来貌似巧遇的相逢?那女人到底有什么好!
此时,宣霁的心倒反而平静下来,他甚至是带着一抹笑回话的,“回皇上,老臣不清楚。”
他没见到他俩相逢,他不过只是瞧见了那一驾马车,在一个残阳西尽的孟秋,驶离。简易的马车,在古旧的官道上驰过,带出两痕深深的辙印,如此之深,艳红的晚霞照亮了黄土上的辙痕,如同是刻上心窝的剑痕,如此久远而平静地痛着。
他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总之,直至马车成为视线中的一抹黑点,与浓重的暮色融成一体时,他才回过身来。而身后是一道清拔的身影,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那儿,却像是永远不会离开。那一刻,他在这位高高在上的主子的眼睛里读出了一种近乎烟雨江南的缠绵与悲哀来,那么深邃,却那么平静。忽然主子的手抓向他的肩膀,很重,很牢,似是在忍住烧灼在肺部的呛漱。直过了很久,那手力才渐渐松了下来,那张明丽淡雅的面上缓缓透出一抹无力的笑意,“她终究还是走了……”
“她终究得走。”他不知自己为何会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不近人情的话,但亦是在那一刻,他才觉得自己原来也是理智得近乎残忍,他原来与他们都一样。
“呵,呵呵,是啊,是啊,她终究得走,终究得走!”主子忽然激动起来,虽经战风,却因长年休战而有所恢复的,皎洁一如月光般秀洁的手猛地一挥,就像当年挥师北进神都一样,是那样的绝决与果断,甚至还带着一刀斩敌的杀伐之气。他转身离开,那方向竟也是执拗地背向着马车驶去的地方。
“哼!不知道?”
宣霁回神,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连忙收拾心神不敢再想。
“尚书令听旨。”
“臣在。”
“即日起,擢尚书令宣霁寻访先皇遗诏中所要寻访者,以为我朝之用。”帝王好整以暇地看着宣霁蓦然间煞白的脸色,薄薄的唇角微掀,“如若找不着,那也罢了。朕曾听说当年合力打败‘丰化双杰’之一黄天正的还有一个人吧?嗯……叫什么来着?啊!对了,是叫刑儒辉是吧,宣相?”
宣霁曾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再对过往的事如此波动心神了,但骤然间在一天之内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他以为的平静以对原来竟是这般不堪一击。面对眼前一脸阴沉的帝王,宣霁忽然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起来。“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上之意。”语出时,声音里有着几分颤抖。
“那就好。”帝王俯低的身子缓缓仰起,带着丝冷冷的笑意,将手一摆,“宣相也年岁大了,起来吧。”
“谢皇上。”宣霁再次站起时,忽然脚下一个踉跄,幸而方才引他进来的内侍眼明手快地上前一扶,才稳住了身子。
“相爷小心。”
帝王冷眼瞧着,淡道:“爱卿年迈,朕这儿没事了,你就回去好生歇着吧!”
“是。谢皇上体恤,臣告退。”宣霁终于弓背得出,他快步而行,像是要赶紧离开这个安元殿。直到走了许多路,他才顿住,回过眼来看这座不动如山的安元殿,忽然发觉这座宫殿不仅巍峨,而且狰狞,似是能把人一口吞下的巨兽,让人想逃离却又手脚发软。
奉诏离都,那一列儿的旌旗招摇,百人的衞队,在这个秋雨初歇的朗日,出发。宣霁手擎过圣旨,那一声凝重的叹息流落在眼角那道道深痕上。在将圣意放置妥当之后,他漫看这一列的禁军,重盔铁甲,在这个朗朗晴日盈射出森森戾气。那般熟悉,几乎让他熟悉了一辈子的戎武之气呵!
家童搬过矮凳,他瞅了眼,不知怎地心头突生豪气,硬是牵过一匹健马,勾鞍,踩蹬,翻身上马。
坐上马身的那一刻轻微的晃动过去之后,宣霁低头朝自己周身打量了一番,不由“呵呵”一笑。已有好些年不再骑马了,以为自己会有所生疏,然而当手再次触及缰绳之时,他才忽然发觉,原来,马背上的生涯曾经已那么深刻地镌镂在他的记忆里,无从遗忘,也无从生疏。
“大人还真是龙马精神哪!”家童笑嘻嘻地奉承了一句,继而是周遭人一阵轻轻的微笑。宣相在朝里,可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便是这些禁军兵士,亦带上了几分亲近的笑意。
“呵呵,我也好些年没碰过马了,没想到这把老骨头居然还经得起这么一个折腾,呵呵呵呵。”他笑着,斑白的华发,亲和的面容,那层深深的褶纹虽将那双明睿的双眼给遮却,但那一瞬,看在这群同行的人眼中,眼前这名垂垂老矣的侍中大人依然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股潇洒不尽之意。是爽利,是旷达,是豪迈!仅仅一记跃马,仅仅一记抬眸,亦仅仅是那一笑,那种曾经豪气干云的气势便不自觉地挥洒其间,耀人双目。
然而年逾古稀的宣霁还是老了,行马不过半个时辰,他已颇有些支持不住。在家童的劝说中,他回首再度瞧了眼骄阳下漫卷的旌旗,翻身下马。步履已微有些蹒跚,身形亦有些龙锺,不复当年!他举目向四下里这群年轻的生命一一看着,一种深刻的叹息隐在胸间。他……真的老了。那么,她呢?
近五十年呵!当年的風采是否依旧?尤记得浅浅的笑意,淡定的眼神,以及,那一句“宣先生”。那一段烽火岁月,谁能真的忘记?她只怕也不能。
车仗在官道上辘辘而行,由神都南下,直往乌州。
既然打定主意要找,那也不必再回避什么了。她会在哪里,这从来不是个难题。便是真找不着,只要守在那青岗峰上也总等得到她。
宣霁呷了口家童新煮的茶,是封州云罗。淡清的色泽,清澈而恬静,一如当年的人。他将茶盏轻轻在边一搁,车马仍在行进着,那茶盏便轻轻地发出“咯咯”的声音,混着车轴毂毂的响声,回忆便这么衍开。
他记得,那人泡得一手好茶,馨香芳冽,神韵悠然。有时候看着她这么着理着茶道,手稳,心静,真的很难想象,她居然也是个如此刚烈,有时甚而冲动的人。但那茶确实滋味清醇,连鲜于将军都时常称赞,直至走后,依旧怀念不已。
说起来,自己对茶的嗜好还是给她带出来的。然而在初见之时,他却无缘尝到她的好茶,足以让他侧目的首先是她那手漂亮隽秀的行书。隽而有骨,放而有致,平柔处锐意迸现,锋芒处含而不露。正如那封信的内容,拟得聪明而持重。
当时,他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熟谙于軍务、老练于政事的文书,然而却居然是个小丫头。乍然的惊愕与警戒让他对她印象极深,这丫头藏而不露,不是个易与之辈。
六爷的意思也是这个么?记得当时他便向六爷询问,然而眼底相同的深邃与疑惑让他明白,六爷显然也是惊讶的。
后来,再后来,许多细节他其实已记不清楚了。大抵他们相熟是在过了年之后吧?是了,她真正重用于六爷的军务,也就是那致命的一剑之后的那段共事里,他才真正有机会较深地接触她。
那时候,他才明白,并非只有男儿重义,她那样一个弱质女流,居然也能为朋友、为姐妹做到这个地步。以身代死,或许那只是一瞬间的冲动,然而之后不悔的付出确是让他真的感佩万分。
防忌之心仍是有的,为着当初先爷留下的话,也为着“七星”这个名号,更为着她不同寻常的智谋独蕴,他百般试探。他想知道,在那致命的一剑之后,她是否还依然能对六爷付出忠心?
她或者是有回避的,或者是有怨尤的,但她却是明白地展示,她要自保!她要保她的姐妹!为求安身立命,所以,她愿意交付忠心,坦荡无伪。
生平第一次接触到这样的女子,看着她最初那双清流恬适的双目,若说没半点心动实是自欺欺人。然而她是“七星”,更别说六爷对她有情。
宣霁重又端起茶盏,轻掀茶盖,嗅着那屡屡清香,眼微微闭起,人似入了睡般靠在车壁上。
茶香屡屡,他轻扯了扯盖在腿上的毡毯,家童立刻上前替他整掇好。秋了,年轻时便承不住冻,现在老了,更是不行,一凉,双腿就开始痛了。
记忆里,好像那人也是极怕冷的,在平定东南的时候,她还时常想着法儿讹他的暖炉去使哩!
东南!想起东南,他的眉宇不禁沉了。若说一切在开始都已注定,那东南一行便是真正噩梦的开始。
晴峰的重见,那时的她已不成人形,双目中掩盖不去的悲凉与疲倦,让他黯然。许多话临到口,却又无法吐出。那种伤痕似是刻在了她的眼神里,镂在了她的意气里,使得她不再有往日出谋划策时所展现的灿亮与锐意。现在的她只要一关及虞靖的事,便会神情紧张,那种隐忍,相信六爷看得更为真真切切。
这种脆弱的维持直至虞靖的死……
气息突然之间有些不畅起来,宣霁不禁咳了几声,家童连忙过来帮他顺气。然而他却挥了挥手,皱着眉忍下。
那一天清晨,他刚由邱御幸这儿被救回,入了行辕,却在六爷之外看到了另一个本不该出现的人――水睿水先生!六爷的亲舅,‘七星’的师傅。
一阵沉默,直到哨卒来报,“军事已回师。”他看到六爷扫过来的眼神,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那不是“琼饮”,呛辣的酒液灌入腹内,继之而起的是喉咙口的干燥。
他抬眸,令人满意地挂上往日的笑脸,令自己也惊讶地说出一个请求,“六爷,宣霁实在饿极了,可否先赏顿饭吃?”
六爷笑了,连水先生亦是唇角轻掀地朝自己看了几眼。于是,在她入帐之前,看到的便是他狂吃猛喝的景象。
心中忽然有些不愤,全军的人似乎都为了她能一展笑颜,然而死去的那个呢?他只能将这些忽然生出的,连自己都有些莫名的怨愤淹在满案的食物里。
事后,他其实心底明白,自己是在迁怒。那个计策他也参与了谋划,然而,他只是被俘,而那个双十芳龄的女子却芳华永逝了,带着她的功勋,带着她的不甘,带着她的心伤。同时,也带走了那人最后一点期盼。
犹记得那一晚,他抱着酒葫芦想去看看虞靖的墓,那个将满腹的雄心与才华俱掩埋在一抔黄土中的女中丈夫。
然而,清冷寂静的月下,那坟前已立着一抹孓然的身影,单薄而憔悴,孤清而死寂,她只那么静静地立着,夜里山间的凉气依然侵肤,而她只是寂寂地看着碑,一直站到天明。
那一晚,他不知着了什么魔,也不上前劝阻,也无法离开,她站了多久,他便在那丛灌木丛里躲了多久。而远处,他瞧见另一侧花木的阴蔽处,还立着另一条身影,清拔而沉静,默然无声,就如同儒辉的叹息,深深沉沉,像是永郁心头的死结,让人恼恨却无奈。
血洗丰岗!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他忽然明白到六爷、水先生、乃至全军的兵卒,为何尽着力想着法儿地要让她展颜了。原来,他没见到的她,竟也有着绝决到残酷的心境。
六爷是怒的,然而到底是怒她斩杀了五万丰岗的兵卒,亦还是怒他自己根本无法宽释她心中伤痛?
然后,她离开了东南的战局,回去打她另一场凶险万分的仗。或许预料到了她的胜负,然而他却没料到她竟然就那么离开了,一别就是两年多。再重逢,谌鹊不在,儒辉不在,世事已翻然变迁,就连她亦不再是以往的她了,那双眸中沉寂一片,是恩怨的掩埋?是情仇的泯灭?亦还是人事的沉哀与无奈?
那时,他以为她终究还是认命了……
就在天下大定的时候,她,这个对于大晋来说有着赫赫功禄的人,却忽然之间成了天下的大敌。
这是一个怎样的玩笑?那一瞬,他似乎就预见了她的凋零。她,或走,或留,然而那都不是一个让人喜悦的结局。
他去见她,带着六爷的请托,然而就连六爷也明白,他留不住她。终于走了……
那一夜,“御风阁”起火的时候,六爷叫自己坐在他的安元殿里,不是议事,是喝酒。人事阒暗的时候,他喝着酒;火起的时候,他也喝着酒。只是火愈旺,他喝得愈凶,到最后已是整坛整坛地往下灌。
当六爷终于滑倒在地的时候,自己叫来侍从相扶,然而六爷却一手挥开,只是踉跄着趴到窗格上,低语,“……终究,你比我心狠……”
自己当时大约是想劝些什么的吧,说了些什么,他已记不得了,但却牢牢记着六爷那个惨淡的笑,风华尽偃的笑,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从他身上流失了。
其实他明白六爷失去的是什么,然而,明白了又能如何?
之后,他看到了六爷由袖中拿出的那折上表。直到尽数阅毕,他才明白,原来他其实并未真正了解过那个人。一直以为她是认命,却不是。她只是尽命,尽人事,然后,听天命!
她虽没有儒辉的潇洒,她虽有着连自己都没有的执着痴念,但是,她却有着比儒辉更为放得了手的旷达。她能舍,舍得尽自己,只为成就一个初衷,一个心愿。直到那时那刻,他才明白,她的心中,是真的存着天下的,为了举世呈平,为了不复离乱,或者,也为了那五万丰岗的兵卒。
车仗行了数日,宣霁也便回忆了数日,偶尔望望窗外,他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使自己忽然间这么感慨起来。是真的老了?是这秋日的红叶?亦还是因为她?那个见证了过去岁月的人?
“到什么地界儿了?”宣霁问着,前日才由着陈州知州送行入夷州,照行程,应该快至夷州九江了吧?“是到九江了么?”
“回大人,九江早过啦!现在已到三龙潭,估摸着未时便能到元州歇脚了。”家童伶俐地回着。
“哦,这么快便要到元州啦?”他端起茶盏正想喝茶,却听得车仗一顿,外头有禁军喊话,“哪来的刁民,胆敢阻拦侍中大人的车仗!”
心中一动,几乎让宣霁拿不稳手中的茶盏。
“不敢。劳烦军爷通报一声,我……故旧平澜求见。”
比意识中更为沉定的语声,虽是癸违已久,却仍是记忆犹深,她居然没怎么变?怎么可能?
宣霁等不及地推开车门便下了车。百人的队仗前面,一身淡灰的布衣袍子,一头层霜染鬓发丝,轻简到平凡的老妇人装扮,却怎么看也不像个老妇人的身影,就这么立着,淡定而从容,稳秀而夷然,沉静中那是一身在千军万马中历练出来的怎么也消退不了的傲岸,即便刻意地掩盖,即便平易地装扮,她依旧不同。
宣霁扫向身后的兵卒,那些毛头小伙子可曾注意到,自己便是端坐于高头大马上,看着眼前这个人依然无法趾高气扬的跋扈?
“宣相,别来无恙。”含笑声音,清清澈澈地传入耳中,引起一阵徘徊。
宣霁不由自主地望入那双一如声音般清澈的眸中,忽然发觉,那双眼睛里,少了许多东西,似是繁华落尽,只见着真真醇醇的本相。“别来无恙。”他叹着,原来,她竟真的舍了。
车仗即时返程,没有多说,也没有多问。他与她之间,不知因为什么,竟然在一时之间无法对语起来,除了那初时的寒喧,再无别话。
家童倒是好奇,觑着空儿便问,宣霁笑着公布她的身份,然后所有人震惊。平澜,不管她愿不愿意,已经成了大晋的一则传奇。立国之初的诋毁,早在那一折上表中折过,而昔日的赫赫功绩,小至拔柳城、夺九茶、守晴峰,大至以弱胜强大败薛温晋、结盟羌蒙、大挫突利、夺回同西,这些不只彪炳千古,更是喜为闾间所传颂,当然,更传为美谈的便是那一段几十年放榜寻人的告示了。
提起告示,宣霁不由又想起六爷……不,该称之为先皇临终时交给自己的那样东西了。他抬眼看她,而她正与崇仰于她的家童闲话家常,行止间早已隐去了那层经久不化的悲哀与伤痛。时间,让伤痛终于有所平复,至少也是淡了。
听着他们聊到羌蒙的马,宣霁不由笑着插嘴,“平澜,数十年了,可曾学会骑马?”
“呵呵,天生无缘罢。”她笑道,眼中流过一抹不知名的光,略带回忆,随即消隐。
“咦?你,你不会骑马?”家童大惊。
宣霁听了不由笑得开怀,“哈哈哈,你没听说过,她可是坐于战车上的军师啊!”不自觉地,他又重拾了年轻时的顽笑,戏谑着。
“惭愧惭愧,我在战场上是一直居于后方的。”不复见当年的窘迫,现今的她,坦然而随意,开着小小的玩笑,让人惊异于她的平淡。
气氛经由此一说,两人之间终于能够畅谈无阻,重拾了旧日的那份熟稔,宣霁终于深沉了下眼神。看着默然无语的她,他忽然道:“当年,你本不该将此物也交还出来。”他从怀中摸中一块黄玉,小巧而精致,握于手中温暖异常,那背后,还刻着几行小篆。
眼前的人愣愣地盯着这块黄玉,经久平淡的面容也泛开涟漪,宣霁捕捉到那迅速阖上的眼中掠过的破碎的心伤。原来,一切情义,即便过去,亦是难忘。这让他想起当初儒辉走时的一叹,永郁心头的死结,虽能被时间掩埋,然而那结终究还是在的。
她接过玉佩,只是拿在手中摩挲,低垂的脸让他瞧不清她的神色。一瞬时,那抹化不开的悲哀轻烟似地笼在了她的周身,也轻轻覆盖上了他的心房。他盯着那黄玉,以为或许会捉到那滴落下来的泪,然而他错了。
他始终没看到她的泪,再抬头时,即便那抹痛镌肤刻骨,如同烙在心窝烙在眼中,她依然是无泪的。
原来,他们真的老了,岁月堆积出来的,许多感情,许多情绪,都已沉淀。
沉默了良久,才听得她问了句全然不相关的话,“宣……宣先生,皇上他还记得小时候的事么?”
听着她的改口,宣霁忽然生出一丝感叹,“有留恋,却不记得了。”想着新皇手腕上的那个桃胡,他觉得世事有时候真的弄人。
两人再度沉默,他看着她将手中黄玉握紧,终于挂上了脖颈。宣霁缓缓一笑,靠入车壁,“平澜……”他直觉地又要称她为“姑娘”,然临出口终觉不妥,想了想,也只是唤了个名,“其实,你们后来有机会的……”
她听了这话微怔,继而浅笑,“既然走了,又如何能够回头?他有他的背负,我……也有我的背负。”
“……他的一生,几乎没有多少快乐的日子……”宣霁不明白为何自己忽然要说这些,但起了头,似乎已再难停下了。“我是几乎跟了他一生的人……”
<p/><h3>少年阙</h3>
每个人都是一则故事,兴许开头是别人设好的,但结局却是自己设定的。
宣霁说:
我,也有这么一则故事。
我爹是先爷手下的大将,跟着先爷打过三川河谷,却在一次行兵时,为救王……为救胤王而叫乱箭射成了刺猬。
其实我对我爹的印象不深,我的读书认字是娘在教,我的衣裤鞋袜是娘在做,我的糖缠是娘在买,我的……在我十岁以前,我一直觉得,除了姓,什么都是我娘给的。那个爹,可有可无。
十岁的一天,突然传来消息,我爹死了。我和娘有几年没见着他了,我更是忘了他的模样,这个时候要说伤心,我是全无感觉,就连娘,也只是一瞬间的愕然,过后便是如枯井般的沉寂。
默默地办丧事,默默地谢礼,直到守灵的一天夜里,先爷突然来了我家,抱起我瞧了又瞧……
其实我并不知道先爷和娘说了什么,只不过在他走后,娘跟我说,她要我入府。但如果她跟着去,那我就一辈子只当个奴才,出不了山。
所以,她决定为爹守完孝之后就改嫁。
其实,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听着娘不跟我在一起,心裏就有些恐慌。娘跟我说,去了那儿就可以有许多先生教你念书。
我喜欢那种把书捧起来闻的感觉,就点头答应了。也从此,再没见着我娘了。后来长大了,也曾多方打听,但娘一直杳无音讯,据说跟了一个外乡人走了,走去哪里,谁也不知道。
我入了府,和另一个十岁的孩子,一起跟着六爷上学堂……
宣霁的话停在那里,眼里透出些笑意,很有意思的笑,童趣!
这眼神让平澜也不由微眯起了眼,回想起明乾镇的种种,那种单纯的快乐……
其实那时候的六爷很淘气,喜欢爬树捣鸟窝,喜欢下到荷花池里抓蝌蚪,喜欢去田边小水渠里挖泥鳅,喜欢放炮仗,喜欢捉弄几个哥哥。捣鸟窝时遭过蜂子的蛰,抓蝌蚪时被水蛇吓得哭过,挖泥鳅时拉过蛇,放炮仗时烫过手。最头疼的就是,虽然小得还不能骑马,却时常命令我和儒辉带着他去狩猎。自然溜掉了先生的课,也避过了府上人的眼睛,玩到天黑,却还要千哄万哄地才肯回来。
六爷这一闹自然常把府里搞得天翻地覆,水夫人也头痛得紧。先爷家法很严,六爷这一回来,自然要罚,或跪祠堂、或挨打,先爷没手软过,但六爷却也没服软过。每每还要水先生这个舅舅来求饶。
无拘无束地过日子,直到有一次,先爷带六爷亲历了攻打池州的一役。不知道六爷看到了什么,一个才八岁的孩子忽然之间沉肃了许多,一晃眼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书好好念了,武也好好练了,不过半年,文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在几个兄弟裏面也越发出挑!
然后授课的先生却是走了一个又一个,原因无他,受不了六爷刁钻古怪的问题,也受不了六爷别出心裁的构想。
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和儒辉被带去了泸州,那一次,六爷送我们出凌州。那时的他已有九岁,硬要他舅舅带着他骑马来送。
我和儒辉都忍不住笑了,他却哼着说,等我们再见的那一刻,我一定驯服了一匹你们一个也不让骑的俊马!
我和儒辉在泸州,便算是直面了战争,第一次看着人在我们面前倒下,死去,永远不再醒来。那时候,我忽然就明白了六爷为什么会变了。
只有,当统帅这些人的人越出色,死亡才能越少。保命!在这个一下子摆陈到面前的乱世里,我和儒辉忽然明白到:我们的所学,其实是为了保命!保战士的命!保自己的命!
也直到这一刻,我才明白到我爹原来真的很不普通!我也忽然遗憾,我最终没能记住他的样子。但是,他应该可以放心了,他的儿子,将继续做完,他未尽的事!而到了今天,我已做完!
……
一年,也就是一年,我和儒辉在泸州震惊地听到了凌州的变故,水夫人的变故,六爷的变故,水先生的变故!
当时的我还远未曾接触到过这样的阴谋,然而儒辉却明白,明白得咬牙切齿,明白得恨意汹汹。
十五岁的少年,本该是云清朗月,激昂慷慨的少年,却在山坡上喝了一夜的酒,一种隐忍的颓丧,一种抑郁的愤慨,一种克制的不甘,全在这一夜暴发。
那一天,我读懂了儒辉故事的开头,也读懂了六爷故事的开头。
宣霁停了下来,朝平澜看着,“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那事……或许水先生和你说过,或许六爷和你说过……”
“……我知道,但告诉我的,却是六爷和儒辉的仇人。”她忽然唇角一掀,“崔长河,隔了那么多年,我都不会忘记这个人是死在我手上的!”她生平恨至刻骨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崔长河,另一个……是谌鹊。
“啊……原来你也知道了……”
我们再次与六爷会面,是在五年之后,先爷的临终。
五年,六爷真正踏出了凌州的大宅院,征战到哪里,他便在哪里,不避前锋。
五年后的六爷,跟我们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从今往后,你们便跟着我!
话,讲得沉稳而淡定,他真正成了六爷,我们的主子,不再是那个上马要抱,骑马要带的六爷了。往日明丽的脸上,只有少年英武而坚韧的刚气,只有沉定的执着。没有天真,没有倔强,没有悲伤,抖落一身的兵戎之气,他的眼底是毫不遮掩的凌厉。
六爷本是七个手足,在这五年裡,战死的、病逝的却有四个。单单剩下了二爷、三爷和四爷。而先爷的逝世,凌州便乱了!
鲜于醇将军将兵屯于衍州晋平,以防胤王趁势搞出什么花样;陈何年将军屯兵青河,防着豫王。先爷的旧部俱放在外,而偌大一府里,就只剩下六爷孤军奋战。
谌鹊给六爷谋划,稳稳当当地除掉了二爷、三爷,而四爷,虽留得了一命,却也在一年后抑郁而终。
或者,就是因为谌鹊做得太狠太绝,连先爷的亲骨肉都下得去手,所以,六爷一直对他用而防之,也之所以,在那一次,谌鹊毫无反击之力,引颈就戮。
宣霁朝平澜缓缓地笑着。
黑魁就是六爷与我们约定的那匹马,这天下,只认一个主子,只让一个人骑!
十四岁的六爷就骑着它征南战北,亲手打下了西南,一场一场的仗,那是身先士卒的拚杀……
宣霁说到这裏声音有些压抑的颤抖,仿佛又看见了昔日血染征袍的厮杀、仗剑而立的英武、勒马丈原的凌厉。
平澜浅淡地注视着他,忽然说,“……我们都很老了……”语声似是隔着层峦叠嶂地传来,在宣霁心裏徘徊成一圈又一圈的回声,让他提起一口气的激动,瞬间平复了下来。
“呵呵呵,是不是,我变得啰嗦了?”
她只是低头一笑,再抬眸时,眼中却有着闪亮的水晕,仿似笑出来的。“宣霁,你一直都那么忠心,那么多年怎么都不会变?”
宣霁一愕,讶于她的直呼其名,也讶于她这一问里隐隐的质问。突然之间,语出就有些坚涩起来,“……你,我始终都是六爷的人,是臣,是友,倾心相随的承诺,永远都不会变……”他深吸了口气,忽然笑得有些讥诮起来,似是年轻时那抹傲气又冲回了胸腔,“自始至终,能守住承诺的人,也就只剩下我了……”
他如此笑着盯紧她,她闻言,那层闪亮的水晕便迅速退去了,却也只是浅淡地一笑,侧过头看着撩起的车帘子。她的眼神如此之深,如此之沉,宣霁却看不到复杂,只是一味深邃,像是历经川流急湍的扁舟,伤痕被一层又一层的漆覆上,再看不出痕迹。
许久,久到宣霁觉得她不会再说的时候,她却又回过头来,衝着他一笑,很旷达的笑,“那么,现在他也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放下?”
终于听到了这句话,宣霁也笑了,笑得喟叹又舒朗。无声中,两人在午后暖和的日光下达成默契,一如,曾经的共事!
<p/><h3>纵使相见应不识</h3>
车仗稳稳地入了都,一群老人牵着孙子、拄着拐杖,默默地跟随,直入皇城,终于在离禁宫东门尚有几十仗处不得不停下。
宣霁撩起帘子看了看,眉宇便是一锁。四周围满了百姓,有的好奇,有的却已热泪盈眶。他从怀中摸出官牒,交给家童,“交给宫门侍衞,请回禀皇上,宣霁不辱使命,携人待诏宫门外。”
“是,大人。”小童应得分外响亮,一下马车时更是昂首阔步,一派骄矜之色。
不过百人的衞队,此时却在众围观的百姓面前威武起来,仿佛就似凯旋之师。
“军师!”
不知人群里谁喊了声,继而马车外便传来一阵隐隐的啜泣声。平澜闭上眼,盖住了一眼的叹息,“都五六十年过去了,哪还有那么深的记忆!”她不知是在说给谁听,语气的淡然与话意的讥诮竟然完全不相衬,反显得格外的随兴。“这么得热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下车了!白发苍苍,满面尘霜,竟然还会有人怀念这样一个人?”
她轻轻地笑起来,手却是半分不犹豫地推开车门下车,平静的眼,噙着笑意望过哭倒在地的老人。他们……该是曾经跟着她打过同西,事后却被解散的旧兵吧?
隐隐地,一些旧事浮上心头。或许当初那些人做的已经是皇恩浩荡了吧?看着如今这局面,事隔五六十年仍能依然怀念,当时的情形只怕还超过她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