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书上说,爱着一个人是心情愉悦的。如果爱一个人是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奋不顾身地去爱呢?那只是因为,我爱她,已成为像呼吸一样至关重要的事。</small>
从徐珏的别墅回到学校,我就立刻订了回老家的火车票。补习是不能再继续了,大概以后连徐珏最好也不要再见。幸好,听说他也只是替教授代一学期的课,我和徐珏重新回到陌生人的位置,那大约才是最好的结局。
一天之后,我回到那个承载了我太多美好与痛苦回忆的江南小城。
爸妈准备了很多我爱吃的菜,每天变着法子想要带我出门散心,而我只是将自己关在卧室里,比高考前还要拼命地补习专业课。
年前,我去遇白家的老宅看望外婆,可惜那里早已人去房空。听说外婆被远在千里之外的遇白阿姨接走了。我站在杂草丛生的小小四合院前,心裏一片荒芜。这个城市里,唯一能够将我和楚遇白联系在一起的人,也不在了。
像是有阴冷的风一直吹进心裏,空落落地冷。
漫长又寒冷的假期就这样日复一日地消耗,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
我回到学校的第一天下午,寝室里就来了意想不到的客人。
那是一个穿红色冲锋风、背着大大的背囊的女孩。我打开门的那一瞬间,她露出热情似火的笑容说:“嗨,茉莉,对不对?”
那样熟悉又热络的语气,仿佛我们很早就认识一般。
我下意识地点头。
她便欢呼着上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怔在原地,努力回想,记忆里是否有这样一位热情如火的同学或是朋友,但结论是,没有。
我被她的热情弄得不知所措:“你是……”
她放开我,退后一步说:“茉莉,我是白明雪,你可以叫我Snow。”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便爽朗地笑起来说:“啊,忘了说,我是楚遇白在耶鲁的同学……”
白明雪后来又说了什么,我仿佛已然完全听不见,在她说出“楚遇白”三个字后,我的大脑就已经彻底进入了拒绝思考的死机状态。
“嗨,茉莉,茉莉!”她朗声叫我,侧头友好地笑着看我,“你不请我进去吗?”
“哦,请进。”我机械地说着客套的话,请她坐下,给她倒茶,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一片空白。
她和遇白在上耶鲁之前就认识吗?她知道了遇白的事吗?如果知道,她来找我做什么呢?如果不知道……
我的思绪像是打了结的一团乱麻,“楚遇白”三个字是我永远的死穴。
她却直截了当地介绍说:“刚才还没有好好介绍,我的中文名字叫白明雪,从小在美国长大,一年前在耶鲁认识楚遇白。遇白经常提起你,所以,我知道你,茉莉。”
原来,是美籍华裔,难怪长了一副东方面孔,却有着西方人热情爽朗的性格。
她这样率性直接,我也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茉莉,很抱歉,消息传得太慢了,我才知道遇白的事。”她再次站起来拥抱安慰我,一派西方人的做派,然后,她松开我,退后一步,一脸笃定地说,“不过,茉莉,我相信楚遇白一定还活着。所以,我得到消息后,立刻想尽办法打听到了遇白外婆的下落,从她那里知道了你在这裏,也知道这裏原本是遇白的母校,所以我从美国来这裏找你。我的下一站是尼泊尔,我要去尼泊尔找楚遇白。茉莉,你要跟我一起去吗?”
她说了很多,我却只抓住两个重点,她认定楚遇白还活着,她要去尼泊尔找楚遇白。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的内心裏既不是失去楚遇白的悲痛欲绝,也不是对白明雪“楚遇白还活着”的观点的认同与期待,而是羞愧无比。
那种自我厌弃式的羞愧几乎让我喘不上气来。楚遇白出事快要一年,那个仍然决定地相信他还活着的人,那个漂洋过海要去找他的人,不是口口声声说爱他的我,而是他认识才一年的同学——白明雪。
苏茉莉,你真是令人失望透顶。
我紧紧咬着唇,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明雪狐疑地看看我,然后,坦然地迎着我的视线,认真又直接地说:“嗨,茉莉,我有一件事,我得向你坦白。嗯,我想大概你也猜到了,没错,我爱楚遇白,或者你们中国女孩应该叫‘喜欢’?不管怎样,我从在耶鲁第一次见到楚遇白的时候,就知道了,他就是我的Mr.Right,你们中国话应该叫……意中人?”
她停下来,自嘲般笑笑说:“我们美国女孩子一向是这样的,看见喜欢的人,就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他,不然,万一,这一生再也遇不见他怎么办?所以,我第一时间就告诉他,我喜欢他明朗的笑容,从容的表情,以及他的藏青色衬衫和他整个人。但是,他说他有爱慕的人了。后来,我才知道,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一个远在中国叫茉莉的女孩。”
“啊,他还教我唱过一首歌。”她轻轻哼唱起来,“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茉莉,他很爱你呢。”她侧头看我,一双大眼无辜又纯真,“但是,我不会放弃的,茉莉,我可以和你公平竞争吗?”
原来,这世上,除了我,还有另一个人,这样爱着楚遇白,真好。
她那样坦荡又直白,无论如何都让人无法拒绝,但是,有什么用呢,我们喜欢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啊!
这样的话,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只是张了张嘴,眼泪就先掉了下来。
“嗨,茉莉。”白明雪轻轻拍我的肩,眼神坚定又明亮,“他只是失踪,我们去尼泊尔,把他带回来。”
她说得那样认真又笃定,我却没有她那样乐观的勇气。在我心裏,我已经失去过一次楚遇白,我不想也再没有勇气给自己哪怕一丁点希望,然后再痛彻心扉地失去他一次。我心理清楚地明白,在地震中失踪将近一年,意味着什么。
这大概就是楚遇白出事后,我和外婆坚持不去尼泊尔的真正原因。因为心裏清楚分明地知道那会是个不好的结果,所以不愿去触碰,不愿去探究,不愿去面对,因为这样,就可以骗自己,那个最坏的结果还没有来……
我紧紧咬住嘴唇,绝望地摇头。
白明雪的眼神却丝毫没有动摇,她站起来告辞,说:“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亲自去一趟尼泊尔。茉莉,你考虑一下,我明天早上十点的飞机飞尼泊尔。我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去。”
她将入住的酒店地址和联系电话写在便签上,递给我,然后拍一拍我的肩,转身离开。
白明雪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处于无法思考的状态。是留下来实现楚遇白的梦想,还是跟白明雪一起去尼泊尔,我陷入了两难。
大概有10年了吧,我的选择恐惧症一直没有再发作过。因为,以前都有楚遇白替我做好决定,而现在他不在我身边,那些关于他的决定便变得异常艰难,我的选择恐惧症来势汹汹,仿佛要将我彻底击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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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来,还是去尼泊尔。
白明雪走后,我变得异常烦躁与坐立不安。夜幕降临时,我去了学校后山的凉亭。我立在凉亭里,迎着森冷的寒风,一遍遍问,留下来,还是去尼泊尔?
楚遇白,你曾经也立在这个凉亭里,也许就是我现在站在这个位置,思考过问题对不对?那么,亲爱的楚遇白,你能否入我的梦来,告诉我,这一次,我要怎么选择?
然而,回答我的,始终只有“呼呼”的风声。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凉亭里,几乎要将自己站成一尊雕塑,暗蓝的天幕里星子显现,凌冬的夜深了,气温变得很低,我却并不觉得冷。
很久很久之后,天际显出灰白色来时,我决定去酒店找白明雪。
天还没有完全亮,街道上空无一人,连一辆出租车都看不到,我走着去白明雪入住的酒店。走着走着,就迫不及待地奔跑起来,喘息间,呵气成霜,脑海里反反覆复都是楚遇白曾经对我说过的那句话。
他说:“茉莉,你记住,不管我在哪里,你知道用什么方法,在哪里能找到我的,对不对?”
我一直知道,你就在尼泊尔,却没有去找你,你会不会怪我懦弱无能?楚遇白?
你是不是一直在等着我去找你呢?楚遇白?
那么,请你再等一等我啊,楚遇白。
我拼命地跑奔在无人的街道,好像我快一秒到达酒店,就会多一分找到楚遇白的希望一般。
早晨六点,我气喘吁吁地敲开白明雪的房门,不等她有所反应,我便说:“我要去尼泊尔,我要去找楚遇白,他一定还在等我。”
白明雪什么也没说,上来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她清楚又分明地在我耳边说:“茉莉,这样才是对的。你们的老话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怔在原地,她的话像是一支利箭一般,呼啸而来,快速洞穿我的身体。原来,去尼泊尔,寻找楚遇白,会有两个可供选择的答案,生或死!
而后一个答案,是我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再经历一次的。我的意识恍惚起来,我知道我又下意识地开启了“掩耳盗铃式的自我保护”。因此,当白明雪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问我有没有定飞往尼泊尔地机票时,我只是毫无意识地点头。
那个早晨,我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跟在白明雪的身后,来到机场。
当白明雪拉着我要去换登机牌时,我才悚然惊慌地说:“明雪,你先去尼泊尔好不好?我其实……没有护照,也没有办签证,而且,我也没有和学校请假,我这样无故旷课,可能会被学校开除的。我发过誓要为遇白现实他的理想,所以,我不能被开除。所以,你看,我今天不能跟你一起去尼泊尔……”
我飞快地说着,白明雪一言不发,只是看着我,然后,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独自去换登机牌。
我拼命咬着唇,努力微笑,假装没有看见白明雪那个同情怜悯的眼神,直到白明雪登机,直到载着去毅然踏上寻找心爱之人征程的白明雪的飞机呼啸起飞时,我才蓦然惊觉,那些我说的不能去尼泊尔的理由,不过都是借口。
事实是,我懦弱无能,内心深处已然放弃了寻找楚遇白。那个口口声声说害怕去尼泊尔探究真相,是因为不能接受楚遇白已不在这世上的我,其实,早已接受了那个最坏的结果。
白明雪比我爱得更勇敢执着,而我,大约连声称“爱着楚遇白”都不配!
我木然地随着人群走出机场,冷风迎面扑来,像是带走了我身体里所有的力气,我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直到再也走不动。
我慢慢蹲在地上,拼命抱紧自己,却仍然觉得前所未有得冷,眼泪就无声又激烈地流了下来,因为那个在我心裏已然死去的楚遇白,因为已然放弃了楚遇白的懦弱的我。
有人在我身后按响汽车喇叭,我像个小孩,被莫名触发了委屈的点,痛哭失声,全然不顾。
良久,有人走到我的身边,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叫我的名字:“苏——茉——莉!”
我抬头,蒙胧泪光里是那人皱眉看我,瘦削的下巴上露出青青的胡楂,一脸憔悴的样子,是徐珏。
大概是因为已然在他面前丢足了脸,所以,我不管不顾地继续低头痛哭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拉起我,我并不挣扎,任由他将我塞进副驾驶座,我只是一心一意地崩溃大哭。
徐珏将车开得很慢,汽车在某个地段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沉默着不断地将纸币递给我,我便来者不拒地用眼泪将那些纸币都消灭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的眼泪仿佛再也流不出来,只能哽咽着小声地抽泣。
我恍然失了神。
“苏茉莉!”徐珏低声叫我的名字,说,“书上说,爱着一个人是心情愉悦的。如果爱一个人是这样痛苦,为什么还要奋不顾身地去爱呢?你是不是傻?”
“不是的。”我咬唇,沉默两秒,不知不觉便向他吐露了心声,“我只是难过,我好像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他,我只是难过,好像自己跟别人比起来,并没有资格说爱他。”
徐珏沉默着不说话。
良久,我自言自语般喃喃:“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徐珏抬眸从后视镜里瞥我一眼,仍然一言不发,只是仿佛跟谁较劲般将车开得飞快。
“我曾经以为,我是这世上最用尽心力拼命爱着他的人……”我像是压抑了许久都不到倾诉的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一般,喋喋不休地说,“我没有别人漂亮,也没有别人优秀,那么美好的他,为什么会选择我呢?这样的疑惑,我曾经也有过。后来,我就跟自己说,因为,虽然我没有别人优秀又美丽,可是,我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他啊,这便是他选择我的原因。可是,现在,我才发现,这世上,其实是有比我更爱他的人的。所以,你看,就连唯一一个他选择我的理由,都没有了……”
我自言自语般低喃,我以为徐珏不会听,也不会明白我此刻的心情。
他却突然说:“苏茉莉,你对自己很失望,是真的因为你觉得自己没有别人漂亮、优秀,还是你根本以为,楚遇白是个肤浅到只要遇见更漂亮优秀的女生就会变心的人?原来在你心裏,‘漂亮与优秀’才是会不会爱上一个人的唯一标准吗?”
我悚然怔住,楚遇白当然不是那样的人,那也并不是我爱一个人的标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