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到了一切都准备完好、必须面对的日子了,青瞳踏着月色来到集萃宫。自己的父亲已经在此幽居了两个多月。青瞳吩咐把门打开,侍衞跟着她走进去,景帝老了许多,见她进来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子一颤,就想躲起来。
“父皇,”青瞳慢慢开口,“明天就是儿臣祭天登基的日子。”
景帝赶紧道:“好好,恭喜,啊不,恭贺皇上!祝皇上龙体康健,事事如意……”
“父皇!”青瞳打断他,“你想不想坐回那张龙椅?”这话说得青瞳自己也心脏猛跳,两手汗水,“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你是我的父皇、我的父亲啊!父皇,你叫一声我的名字,只要你叫我一声,我拼了命也护着你!我只剩你一个亲人了!”
她急促地呼吸着,心跳得几乎不能负荷!什么萧瑟,什么国家,什么黎民!她什么也不想顾了,凭什么?凭什么让她来承担?她只想做那个干净的天空下的苑青瞳,那个眼波能映出清澈天空的苑青瞳。
“啊!”景帝猛然跳起来,哆嗦着嘴唇道,“真……真的?我叫,我叫……宁澈!皇儿!”
“不是,叫我的常名,叫一个父亲该叫孩子的名字!我活这么大,从没有听你叫过我的名字,父亲,叫我一声吧!”
“常名?你的常名叫……宁……宁……不是宁,常名没有宁……这个……你叫……你叫……”
青瞳的心往下沉,木然很久才能开口,她的声音好似哭泣,颤抖着,不可置信地问:“父皇?你……不记得我的名字?”
“不……不,记得记得,你……你说过的,我记得记得,就是一下子说不出来。我记得……叫……叫……老九叫曦骏,新城叫清婉,还有清扬、小绿、罗罗、宝福……你是十七!十七!叫,叫……这个……”
青瞳先哭后笑,边笑边哭,泪水和着笑声滚滚而下,觉得自己简直是个孤零零的鬼魂!片刻之前,她还以为她剩下一个亲人!原来只是误会,她何尝有过这个亲人?
她慢慢将哭笑全收住,冷冷道:“插信香!一炷香的时间,你叫出我的名字,我刚才说的全有效!”
信香悠悠燃起,渐渐过半,又渐渐燃完,噗的一声成了一缕青烟,又渐渐冷却,烟也没有了。景帝还在苦苦思索:“叫什么呢?告诉过我的,和眼睛有关的……黑目?不像,明眸?凝波?”
青瞳僵硬着走开了,景帝没有看见,谁在他面前晃他也看不见,谁说话他也听不懂。从这日起,他一直在安静地思考,时时喃喃自语:“是明眸吗?不是?”
花笺找到青瞳的时候,她已经在太和殿正殿的地上躺了一个多时辰。冰冷的青砖夺去了她的体温,她的手脚都冰冷僵硬,要不是双眼死死地瞪着殿顶的藻井,她完全像个尸体。很多人恐惧地看着明早就要继位的新皇,她就这样躺在地上,不许任何人靠近。
“青瞳!”花笺走进去,心裏十分难过。花笺叫了几声,青瞳还是没有反应,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你看!花笺,你看上面!”青瞳沙哑着嗓子开口了。花笺抽泣着,依言往上看,太和殿很高,现在又是深夜,藻井最中心有个亮点,但是无法看清楚是什么。
“那是轩辕镜!铜的,据说能帮助皇帝辨别是非,通晓天和。还有一个说法……”青瞳淡淡地道,“轩辕镜正在皇位的上方,要是有人谋逆坐上这个位置,轩辕镜就会掉下来把他砸死!”
“青瞳!真的吗?”
“当然不是,这是前朝旧物,如果有用,当年高祖早就被砸死了!”青瞳轻笑起来,声音诡异得很,“我就一直在想,这么几百年了,它怎么放得那么牢固呢?为什么就不掉下来砸死我呢?砸死我多好!”
冷白得一点儿温度没有的月光下,花笺抱着那个同样欠缺温度的身体,号啕大哭起来。
天亮以后,黄道吉日,事事大吉。
青瞳头戴前方后圆、前后各垂十二串珠的冕,身着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等十二种花纹的锦绣朝服,这套祭天特定的冠冕和朝服代表山河社稷、干坤地理。每一任皇帝都要背负着这些山川社稷、苍生黎民,一步步从太庙走到皇宫正殿太和殿,从此这些就应该是一个皇帝永远不能卸下的担子了。
朝臣们已经在太和殿玉阶两侧立候多时,随着青瞳一步步走上来,他们一对对文武整齐地跪下。当青瞳即将走上最后一级阶梯,程志突然满头是汗地追上来。他扑通跪下道:“皇上!太傅孙延龄跪在殿外直言鼎前,说如果您继续走,他就碰鼎而死!”
青瞳霍然转头,动作太大,通天冠前面的十二串珍珠甩出一个大大的弧线,啪的一声抽在她脸上,就像给了她狠狠一个嘴巴。那些珍珠碰到她脸上又滑下来,微微摇晃,最终静静地垂下。隔着珍珠,看不清青瞳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