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花笺(1 / 1)

我入宫的时候,刚好赶上皇后娘娘对书法痴迷,所以我们一起来的二十七个不足十岁的小宫女,就被她全部起了文房四宝的名字。

皇后不得宠,日子过得很无聊。那天她在内宫待得烦闷了,恰巧走到夹道看看,我们这一批里皮肤最黑的女孩给她看见了,立即起名香墨。然后她来了兴致,其他的人顺着就叫下来,文锭、银峰、紫毫、石君……最多的还是纸张的名字,彩笺、粉笺、花笺、雪笺、薛涛、玉版、洒金、雪浪、尺素……

皇后起的名字轻易不会有人更改,我一辈子都得叫花笺。这名字不错,要知道皇后自己宫中的大宫女叫彩福,德馨宫娘娘的贴身宫女叫彩屏,淑妃娘娘的长史名字更土,叫彩宝。

这些以纸为名的人也当真命薄如纸,等够了二十五岁外放出宫的年龄,能活着出去的只有石君和文锭两个人。就算是在一个眼神都能杀人的皇宫里,这样的损耗也很惊人了。我们所有人当中,最机灵的香墨死得最早,最笨的我运气最好。

那时候我真的很笨,快六岁了还大舌头。宫人一入宫就要学习礼仪,可我无论如何也叫不出“奴婢”的“奴”字,只是叫卢婢。在挨了嬷嬷二十下藤条以后就更糟糕,我叫自己无婢。

整整一个月,无论她怎么打我,无论我怎么努力,我还是无婢。要是我早知道自己一辈子不用说那个自称,当初真不该练习得那么刻苦的。

我被作为教不好的朽木,要不随便给个没资格计较的主子,要不就处理掉。我的好运气从那时候就显露了。主管嬷嬷念着我们的名字是皇后亲自取的,万一皇后还有兴趣过问怎么办?所以她思虑再三,我就被派到了青瞳身边。

隔着宫门,我们两个小女孩互相对望,我紧张,她好奇,两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那时候我年纪小到还不会注意别人是不是很美,只觉得她眼睛亮得出奇。

她开口的第一句就是:“我叫苑青瞳,你呢?”

我在嘴裏转了半天,还是咬不准那个发音,只能用最简短也没有礼貌的回答:“花笺!”

她惊奇的眼睛更大了,说:“哇!花笺,姓花,真好听!”

我不姓花,我姓董,可是我没有说,那天我表现得很酷,完全不怕一个公主。其实原因很简单,我要尽量少说话才能控制我的舌头。

她搬出一个大盒子,兴冲冲地要和我一起玩。裏面全是泥做的弹子、木头小弓、自己缝的布娃娃一类玩意儿,没有一样东西值钱。但是从那笑容里我看得出来,她生活得没有什么烦恼。虽然比我大两岁,可她却比我更爱玩。我在皇宫中第一次见到有人开心得那样肆无忌惮,于是,只一瞬间,我就爱上了那个叫甘织宫的地方。而我要过了很久以后,才不会自睡梦中惊醒,能真正放心地玩耍,确定自己再不用担心挨饿,也不用担心挨打。

现在宫中所有的女官和宫人都羡慕我,她们局限于这方寸天地,没有人像我一样会骑马,也没有人像我一样可以不值夜,自己想干活的时候才干一点儿。她们都说,能像花笺姐姐这样,一辈子不出宫也值得!

其实她们不知道,我一直跟着青瞳,就是因为在她身边,我就只是花笺。无论当着太子殿下,还是振业王,甚至称帝以后的青瞳,我就只是花笺。我从不,也永远不用像其他的宫女一样叫自己奴婢。只为这一个原因,我就愿意跟随她一生。

她让我能简单真实地生活,不必考虑其他。于是看到萧瑟,我也简单地爱上了他,不必考虑结果。纵然知道会离别,我也去爱;纵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得到回应,我也去爱。爱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不必得到对方的同意,我没有必要抑制自己。萧瑟,我很喜欢你!随便你喜不喜欢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

但是我不能在青瞳前途茫茫的时候,舍了她和你去。我不能把她独自留在异国他乡跟你走。因为在她身边,我永远是花笺;可是在你身边,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萧瑟,你的内心藏着阴暗的东西,你甚至不如我磊落!我宁愿守着这份心意等你,等你能确定我是什么的时候,再决定未来的路。

也许,也许守着守着,世事就变了,我不再喜欢你,你也不再喜欢我。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背叛过自己的心意,我仍然是个敢哭敢笑、想什么就说什么的花笺,一个皇宫中少有的真正的人。萧瑟,我花笺——值得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