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下的苑军听到蹄声回头,只见到冰道上涌出一团血托起来的黑云,仿佛今夜暴雪的乌云从天上直接压下来般,雪亮的兵刃也很像乌云中飘出的雪花。乌云刹那间变大,再过片刻的工夫,乌云夹杂着亮色已经张牙舞爪地涌过来。马蹄声连成一片,紧如密鼓般地敲击在众人的心口上,压得人无法呼吸。
苑军个个脸上变色。这批人上过战场的不在少数,不过他们见过的多半是攻城战,即便是野战,也是两队人摆开阵势冲锋。何曾想过,几万人从山上冲下来,是个什么样的场景?
最先下来的虽然只是几百个金鹰衞,可是在全力冲刺之下,声势比之刚刚砸下的无数礌石毫不逊色,这些身手高强的金鹰衞裹着狂风席卷而来,竟给人不能抵挡之感。雪地的反光落在他们手持的明亮的马刀上,顿时泛起寒光阵阵。金鹰衞使用的背部加厚的马刀,能像撕开一张纸一样,轻易把一个人劈成两半。他们在往山下冲的过程中就已经调整好队形,丝毫不影响马匹速度,下山后几百个金鹰衞就立刻化成一把尖锥,藉着从山上冲下来的巨大力道狠狠插向前方。
这些金鹰衞在疾驰的马背上如同坐在椅子上一样稳当,一双双眼眸有如鹰隼般锐利。他们不理会左右的敌人,只向着前方道路上的敌人紧追不舍。攻坚战正是金鹰衞所长,让他们最先下来,就是用来在最短的时间内打开道路的,他们要的是打开通道的长短,不是杀死敌人的多少。已经被礌石砸得东躲西藏的苑军很快被他们追上,一个个劈翻在地,惨叫连连。苑军队伍被豁开的口子,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加长,破开的口子两边血迹斑斑,剧烈跳动,如同被开膛破肚的人。
也有苑军不顾安危,舍命和金鹰衞拼杀,可惜金鹰衞无论是单兵作战还是相互配合的能力都极强。一个苑军站住转身,对一个正全速接近他的金鹰衞挥出兵刃,这个金鹰衞却看也不看,继续保持绝对速度冲锋。正当苑军欣喜地认为自己必然命中目标的时候,旁边伸出的马刀却在瞬间夺去了他的生命。而那个他以为一定会被他砍中的金鹰衞,眼角都没有瞟他一下。好像他自己本来就不是一个个体,而是已经和其他金鹰衞融为一体,共同组成了正在飞快撕开苑军的尖锥。
尖锥是前尖后锋的,被逼到左右的苑军无法相顾,他们还没来得及整队,就被紧跟着金鹰衞下来的铁林军重甲打乱了步伐。铁林军重甲,人有人甲、马有马甲,都是最好的精钢,苑军的弓箭近距离射上去都不能穿过,刀剑砍上去连个白印都没有留下,整个大苑,只有神弩先机营那种重型破阵弩才会对他们造成伤害。
这一点霍庆阳是想到了的,只可惜重弩作为大苑重要的战斗配给,属于稀缺资源,一直是扼守关中要道的。青州出事后虽然他向朝廷申请紧急调拨一部分过来,但是重弩沉重无比,运输起来十分困难,没有三个月想也不要想,现在大概还没有出关中地界呢。麟州士兵手中连轻型手弩都不多,大部分远距离武器还是普通的弓箭。
好在同样是因为笨重问题,西瞻铁林军中的重甲队人数也不多,不但要力气很大的人,还要力气很大的马,连一向盛产好马的西瞻,重甲军始终也配不到一千人。这次穿越荒原急行,萧图南只带了五百重甲。五百个不需要防御只需要进攻的杀戮机器能造成多大的破坏?大苑军队很快就知道了。金鹰衞负责把口子拉长,他们负责向两边推,用杀戮将口子加宽。口子两边尸体堆积的速度简直让人来不及害怕,更来不及逃走。
紧跟着重甲的就是铁林军普通士兵,所谓的普通士兵,也是从西瞻整个国家挑选出来的精锐,单单以战斗力论,他们比当年的定远军还要高,更不要说眼下从西南各处调来的苑军了。以往定远军和铁林军多次遭遇,都是在人数占据优势的前提下,并用战阵、地利等多方面配合才能战成平手。只有神弩先机营才敢说自己不怕铁林军,不过二十多万定远军中,神弩先机营只有八千,而铁林军却有四万。更不要说队伍最前面,已经无法用精兵来形容的金鹰衞了。
霍庆阳万分感慨,当初在云中和西瞻人作战十几年,以为铁林军就是西瞻最强悍的军队了,可比起眼前的金鹰衞,却还是稍逊一筹。这就是振业王的亲兵吗?难怪振业王在西瞻享有那么大的威望,难怪振业王曾经只凭不足一万人就打下北褐偌大疆土。北褐国本身就是遊牧部落组成的联盟,他们在广袤的土地上分散居住。只要几百个金鹰衞这么势如雷霆般一冲,哪个部落仓促间能抵抗得了?
“吹号角,列阵,不用管最前面那几百,从中间插过,先截断这些人。”霍庆阳沉声吩咐。
呜——呜呜——呜——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没有被礌石和金鹰衞直接威胁的苑军,在自己军官的指挥下列起队列,苑军整整比西瞻军慢了两炷香的时间,才进入战斗状态。还有在营帐中睡觉的士兵不断地匆匆往外跑,很多人忘了穿盔甲,被寒风一吹,转回去重新穿。还有一些人不顾那些,挥舞着兵器向敌人直接冲过去。霍庆阳并没有对自己的士兵表现出不满,尽管他已经恨不得将全军都抽一顿鞭子。这些兵也算是大苑目前的精兵了,却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像是一群乌合之众。唯一还好的地方,就是士兵们并没有害怕西瞻人。连日来爬山并非徒劳,他们已经把对西瞻人的仇恨刻进了骨头里。
先前是碰不到敌人,只好把力气衝着冰道使。如今敌人近在眼前,敌人的刀上又添了新的血,士兵们几乎疯了一样扑上去。人人从热被窝里出来,都是第一时间扑向兵刃,然后号叫着冲出去。所以苑军中没有穿盔甲的、没有穿鞋子的、没有找到队伍乱冲乱杀的都有,但是忘了拿兵刃的却一个也没有。无数人向着口子两边扑去,无数人变成尸体被抛了出来,更多人被新的尸体刺|激,再号叫着冲上去,苑军此刻看上去像红了眼睛抢骨头的疯狗。
霍庆阳要不断提醒自己,他们都是从全国各地战场上下来的士卒,不是定远军,不是他熟悉得如同身体一部分的定远军。对于一个统帅来说,和士兵的熟悉程度会对战局产生很大的影响,所以历史上真正优秀的战将,都会有一支自己练熟了的军队。但是霍庆阳现在没有这样的士兵,更可怕的是对手却有。
敌人的突然出现打乱了部署,让霍庆阳没来得及将援军全部调集起来。目前汇集在山下的苑军是三万八千人,和西瞻军的四万四千比起来,兵力可以算相若,战斗力却处于绝对劣势。没有意外的话,今天这场突如其来的遭遇战是输定了。
如果是一般时候,输一场仗就输一场,算不得什么事。但是此刻输了,就意味着他们对西瞻的最后一次拦截行动失败了,就意味着战场将由边境青州转移到大苑内地,就意味着与西瞻对阵的将会是普通百姓而不是正规军人,那将是一场多大的灾难,没有人敢去仔细地想。
不过从霍庆阳脸上还是丝毫看不出焦急,他沉稳地下着一道道命令,约束着东奔西跑的士兵,布置着一道道防线。战场上没有必输或者必赢的战役,虽然冷静地分析下,霍庆阳认为苑军没有胜利的可能,但他还是要为战役做出最大的努力。
霍庆阳并不是开疆扩土的帅才,但是他沉稳可靠。十几年仗打下来,或许对注定要输的战役他无力回天,但是该赢的战役从来没有输过一次。有可能性的事情他就不会放过,应该对敌人造成一千的伤害,他就不会只伤五百,应该能打进十里,他也从来没有只走出去九里半,这也是青瞳把他放在西南路监视陈王的一个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