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怀着愧疚和阴狠带着仅存的百余名手下冲向额那纥族落的时候,额那纥同样带着百来个灰头土脸的人,正在向他的部落奔来,两队人马在旷野中相会,先是互相指着狂笑,又抱头痛哭起来。
在偏东的地方,是一个比较大的密陀部落,那是薛延陀的一个分部,掌管着薛延陀部落的过冬干草,所以留着部分兵力。卓木尔同额那纥没有选择,向密陀部落奔去,但是他们手中零星的兵力绝对不够打下这样一个部落,他们是去求援的。
草原上只信奉强弱,不会有施舍,可见冬天过后,这两个部落都将被薛延陀吞并,但是此时此刻,两位俟斤已经别无选择。
他们连夜奔跑,快到密陀部时已经是黎明,卓木尔爬上了一个山坡,藉着天色泛白的微光转过身,留恋地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属下。现在这些战士还是他的,但马上就不是了,山坡下面就是密陀部了,他的俟斤称号即将终结于此。
突然,他双眼瞪得几乎鼓了出来,指着远处叫了起来,“他们!是他们!那群恶魔追来了啊——!”声音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马,充满了不可置信的惊恐。
额那纥已经累得全身酸软,却被他吓得一个激灵,猛然回头,也是同样大叫起来:“魔鬼!魔鬼!”
出现在他们后面的,可不就是那群害他们被灭族的魔鬼军队吗?
密陀部落的首领普巴喇是个正当壮年的大胖子,他在睡梦中被手下叫醒,十分不快,踢开帐篷走了出去,骂道:“卓木尔,你是让恶鬼缠住了吗?半夜三更来闯我的营帐?”
“俟斤,快!快!快集合你们部落所有的男人!”卓木尔和额那纥都冲进来,争先恐后地大叫。
“你没有听从忽颜大汗的调令,你的部落至少还有两千名战士!快把他们都叫醒!”
普巴喇脸色一变,手已经按到腰刀上,“你们两个什么意思,皇帝调令并没有说一定要全族出动,我留下多少战士与你们有什么相干?”
“快啊!”卓木尔大叫,“没有时间解释了,带着弓箭的恶魔已经来到草原,再不叫醒你的战士,你们连逃走的路也没有了!”
普巴喇皱起眉头,道:“来人,找个大夫来,这两个人不知有了什么毛病。”
卓木尔和额那纥极力挣扎着,陪着惊惶的眼神和惊恐的大叫,普巴喇心裏打了个突,别是真的被恶鬼缠上了吧?
这时候,远方突然传来蹄声阵阵,那蹄声如同骤雨一般密集迅捷,如同捣在人胸膛一般,卓木尔和额那纥对看一眼,面露惨然,“已经来了!”说罢最后看了普巴喇一眼,冲出营帐,兔子一般跃上马背,纵马往外就跑。
为今之计,只有可贺敦部落有庇护他们的能力了,他卓木尔再不愿意,也只能去依靠自己的仇人。
普巴喇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没命地飞跑,转瞬穿过自己的部落,不明所以。
但是片刻之后,他便看到一幕终身难忘的景象。草原上有一条苍龙飞翔而来,那条苍龙气势惊人,它身上泛起鳞鳞火光,身下卷起漠漠长烟。
密陀族的战士匆匆忙忙地起身,营地里一片嘈杂惊叫,那苍龙似乎微微一顿,同样乌黑的箭支便密雨一般泄来,当者披靡。
苍龙毫不费力地插|进他的部落,龙身上携带的点点火光被尽情抛在草垛上、帐篷上、马群里……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响起,在这个天色将亮未亮的黎明,密陀部落失去了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
普巴喇惊怒交集,他翻身上马,认准那个领头的高个子敌人,狠狠地一刀劈了过去。
对面的敌人拿着铁棍,只是随随便便挥了挥手,普巴喇便如同鸟儿般飞了出去。
“你是恶魔吗?”普巴喇吐出了满腔热血,却忍不住抬头问了一句。
任平生回首向紧跟着他的一个将士问:“那胖子说什么?”
那个将士懂得西瞻话,回答:“他问将军,你是恶魔吗?”
任平生将手一摆,“告诉他,我是恶魔的爷爷,恶棍!”
那将士有些为难,这句话很难翻译,恶霸与恶棍、无赖、坏人、混蛋在西瞻话里都是同一个词,很难产生和汉语一样的效果,好在普巴喇双眼大睁,早已气绝,他能不能体会都无所谓了。
拔密扑的大帐里,已经集合了周围几乎所有的中小部落的俟斤,草原地广人稀,各个部落之间挨得并不近,算算短短的时间内,这队到处放火的敌人已经祸害了上千里!便是铁林军在大苑南部战无不胜,也没有这种速度。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为了求援而来,还有部分是为了找拔密扑给他主持公道。因为这队人并没有固定目标,只是纵马乱跑,撞上哪一个部落就算哪一个部落倒霉了!所以夹缝之间,还有不少漏网之鱼。可贺敦部落离他们也并不很近,等可贺敦的援助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得到的,何况可贺敦是否愿意给援助,没有人心中有底。
无数老弱妇孺就在旷野中等着。没有帐篷,他们等不了十天半个月。没有吃穿,他们连三天也等不了。抢掠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于是那些侥幸躲过恶魔追杀的部落,就成了他们的目标,甚至有倒霉的部落被两三个部落光顾抢劫,损失得比他们还巨大。
大汗带走了他们的精兵,在南苑打仗,作为这片草场最大的部落首领,忽颜亲自任命的管理人,拔密扑当然有责任管理他们。
拔密扑皱着眉头,“大家别吵了,谁来说说,这队敌人到底有多少?”
“三万!” “五万!” “至少二十万人!”
“我看说不定有一百万人!”最先被吓破了胆子的卓木尔叫道,把敌人实力说得越强大,自己败得也就越有面子。
拔密扑按着额头,“你疯了!一百万人要是进了草原,太阳都会被遮蔽,捕鱼儿海的水都会被喝光!如果他们愿意,山冈也会被铲平,海子也会被填满!我这只有八万士兵的部落能抵挡吗?如果恶魔真的有一百万人,你们找我来干什么?”
人们炸开了营,热烈地讨论起来。这队人马多半黑夜攻击,突袭快捷,并不硬拼,可见并没有绝对胜利的实力。满帐篷的俟斤都是草原上长大的人,从蹄印密集程度,马粪的多寡,打散一个部落后吃掉的牛羊多少都能判断人数,最后大伙你一言我一语地凑出结论,这一队“恶魔”人数只有几千!
几千人就把他们这么多部落撵得如同丧家之犬,人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看了。草原上重视实际,没有那么好面子,对方既然只有几千人,他们倒能定下心来想想办法了。可惜恶魔行踪不定,最新的消息也不过是他们往北边去了。他们一群人商量来商量去,也就只有迎战一个办法。
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突然,一个可贺敦士兵冲进大帐,大声报告:“酋长!有一队人马正在向我们靠近,跑得很快,现在离我们部落不远了。”
“哪里来的?”
“西北!”
“有多少人?”
“约有三千人!”
“什么装束?”
“都是黑衣黑甲!十分整齐!”
卓木尔带着哭音叫道:“是那些恶魔!恶魔来了!”
拔密扑拍案而起,“连我可贺敦部落也敢招惹?来人!派出五千人马,一定要将他们拦住,其余人集合,跟着我去迎战!”
北风在草原上打着旋儿吹过,可贺敦部落剩余的三万士兵手持兵刃,杀气腾腾地奔出去五十余里地,对上了三千黑甲士兵。
三千人面对三万,却毫无怯意,领先一人回过身来,冷冷地道:“振业王飞鹰传信,他已经回到西瞻,我奉命率军接应。拔密扑酋长,你拦截不许我们去接应王爷,有何用意?”
拔密扑一惊,驱马上前,只见队伍最前面的将军,正是振业王萧图南的近衞乌野。
天蓝得剔透如水,风冷得甘冽如糖。
蓝天下,枯黄的衰草一波搭在一波上,记录着一层层风的痕迹。不远处,一条长河笼罩着雾霭,轻纱般向东飘荡。
萧图南默然伫立,嘴边露出微笑。他一夹马背,红马发出一声轻嘶,轻快地跳跃过去,很快就奔到那条烟波雾霭的长河边。
亮白的河面上便出现了两个人的倒影,两个人骑在一匹马上,彼此紧挨着,分不清是谁的倒影。
“青瞳,我们回家了……”萧图南微笑。
身前的人儿却不回答,她安静地盯着河面,抓着缰绳慢慢下了马。长时间骑马狂奔,她的腿僵硬无比,一落地就打了个趔趄。
她并不挣扎,随着麻木的腿便坐到河边,伸出右手在烟波上拨弄了一下。一阵透骨的奇寒立刻钻入了她的骨髓。
“好冷!”她迅速收回手来,甩了甩水珠。
“我帮你握着。”萧图南也跳下马来,将她冰凉的手纳入掌心。
他凑到她耳边,用最轻最轻的声音道:“草原上的河,就是夏天也一样冰凉。不过如果是夏天时来看,这裏就漂亮多了。四处都是野花,整条河就像从花谷里冲出来的,一个水珠甩出去,就有一片花开了。一片水雾泼出去,就有满山的花开了!连鱼儿都想跳出来闻一闻花香。到了晚上,天上的星星和水里的星星一样亮得耀眼,你眼睛能看见的所有地方,都被星星铺满了!一颗接着一颗,又大又亮!就像上面也是天,下面也是天一样,你的脚抬起来,都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踩!喜欢吗?”萧图南轻轻地说,他的声音如同呢喃。
青瞳没有回答,却微微一动,将已经不冷的手从他掌中抽回来。
萧图南并不生气,衝着自己的红马打了个呼哨,红马踏着碎步走了过来,萧图南一手揽着青瞳跃上马背,大声喝道:“回家!”
他身后剩余二十几个人,见他起步,这些人一夹马腹,同时追了出去,动作整齐得就像一个人。这一路走来,萧图南身后的人或多或少变化不定,直到过了云中才基本定下这二十几个一看就是精锐的人。
奔出一会儿,天空上传来一声响亮的鹰鸣。几匹马都唰地停了下来,原本凝固了果冻一般的蓝天上出现了一个黑点,那黑点从上向下直直地坠落,先还只是极小极小的一点,慢慢越来越大,直到坠到一半,才能看出是仿佛是一只飞得极高的飞禽。
跟在萧图南身后的一个干瘦的人迎上去,扬起右臂。他右臂上用红色和青色的布穿插着扎着一个奇怪的结,此时那飞禽更近了,已经能从轮廓中看出是一只鹰。
那只鹰像死去一般,翅膀一动不动,只随着风势自由坠落,从如许高处掉下,离得近了之后,坠落之势显得十分迅猛,甚至都能感觉到呼啸的风吹过来。就在大家觉得这只鹰就要掉下来摔成一堆肉泥的时候,那禽鸟翅膀不紧不慢地一划,毫不费力地转了个方向,在低空略一盘旋,卸去力道,便轻轻落在那个人缠着布条的右臂上。
那干瘦的人从黑鹰脖子上解下一个竹筒递给萧图南,便立即掏出肉干,黑鹰低下头飞快地啄食,驯鹰人和鹰的嘴裏发出各式尖啸声。
“王爷,乌野将军接应的队伍就在前方百里!”
萧图南露出微笑,道:“传信给孙阔海,就说我们这边安全了,他可以进行下一步!”
“是!”驯鹰人大声答应,取出一个小哨子长长地吹了一下,声音拔得老高,很快天上又下来一只黑鹰,萧图南写了几句话,放进黑鹰脖子上的竹筒里,驯鹰人先用肉干把这只鹰喂饱,又割了两条肉干缠在鹰脚爪上,在他长长短短复杂的鸣叫声中,黑鹰破空而起,直向南方飞去。
先前那只鹰吃饱了,在驯鹰人肩膀上休息了一会,便自己飞到天上盘旋,等待着主人的下一次命令。
萧图南一路北上,却并没有断了和京都孙阔海之间的联系,靠的全是这些黑鹰,每隔一段时间,传信黑鹰都能给他带来新的消息。只不过随着他走得越远,鹰来回越慢。
草原上的苍鹰忍得住饥饿,忍得住孤寂,它们甚至可以在谁也看不见的高空中连续飞行一个月,脚爪上携带的食物不够便捕食空中飞鸟。而大苑常用的信鸽却因为飞行高度较低,又不像雄鹰那般在天空没有天敌,经常有被人射落和被其他动物捕食的情况,所以用黑鹰无论是侦察敌情还是传信都比信鸽更加可靠。
西瞻驯鹰的技能是世世代代传下来的,每一只合格的驯鹰从出生到选择到喂养到训练都有一套严格的流程,都要付出驯鹰人极大的努力,所以每一只黑鹰都万金难求。
青瞳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一只驯鹰在行军中的意义,如果不是只有草原上才能生出那样的鹰,如果不是驯鹰是需要祖传下来的技能,便是一只鹰要十万两银子,她也早就给大苑自己的军队配上驯鹰了。
萧图南带出来的四对黑鹰又是驯鹰中最顶尖的,本身就彪悍无比,打了这么久的仗,人员有了不少的伤亡,但八只传信黑鹰却一点损伤也没有,仍然能将消息准确传递着。青瞳也借光知道一点儿,因为萧图南会挑出愿意让青瞳知道的,直接拿给她看。
尤其是出了关中,到达云中以后,两国的大军都驻扎在身后,他们安全系数大大增加,萧图南给青瞳看的战报也就越来越多了。所以青瞳也就能大概了解,京都现在是什么局势。但她只是知道,却不能出力,无论孙阔海说他们在京中做什么,外面的苑军有什么动静,萧图南有命令可以通过黑鹰传回去,而她却只能光看着。
虽然最近萧图南对她一如既往的体贴,但也更上层楼地防备,她还没有头脑发热到认为萧图南会借她一只黑鹰来传信的地步。
萧图南那句:“这边已经安全,那边可以行动。”出口,青瞳眉头便动了一下,说不着急肯定是骗人的,但是经过上次惨烈的误会,她明白,自己必须识时务,如果现在有异动,她不会有好下场。他霸道地、不由分说地当她是自己人,她如果想维持自由,就必须做萧图南的“自己人”。
他们按照黑鹰指出的方向平治了两个多时辰,暮色降临,翻过一个小山坡,.只见前方枯黄的草地上奔过来一队黑压压的人马,奇怪的是他们还带着二十多辆大车,后面又跟着不计其数的牛羊,时时发出叫声。
说是军队,可推车的人队形却散乱,说是商队,可草原上哪里有几千士兵护送的商队?
萧图南止住随来的二十多名侍衞,勒马站在那儿.等候。对面的队伍也停了下来,远远奔出几匹马,一口气奔到萧图南面前,马上的人都跳了下来,伏在地上,一人沉声道:“属下恭迎王爷!”正是乌野。
另一个胖胖的中年人抬起头,萧图南颇感意外,此人是可贺敦的酋长拔密扑。
萧图南下马将他扶起,“酋长,你怎么会来?”
拔密扑一抬头,唱了起来:“我尊贵的王者,感谢最伟大的天神,他让你平安归来,回到我们的草原。百灵鸟听到这个消息也笑了,骏马听到这个消息也笑了。我是您忠实的随从,请给我机会,让我像欢迎太阳那样欢迎您,让我像欢迎月亮那样欢迎您!”
草原人喜欢歌唱,无论男女,当比较激烈的情绪需要表达的时候,多半都会唱歌。昔日萧图南也在青瞳窗户外面唱了三夜,这在崇尚君子言行端方的大苑很难理解,但青瞳却是喜欢这种纯朴热烈的感情的。
只不过眉清目秀的萧图南唱歌时怎么看怎么诱人,这么个肥乎乎的老头子也纵声高歌,看着就有点可笑了。
乌野上前,低低地和萧图南诉说他们路过可贺敦部落,被可贺敦误认为是草原马匪,等弄清楚了误会,拔密扑便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前来,送上牛羊美酒,迎接振业王。
萧图南表面不动声色,却将整个队伍仔细看了一遍,除了乌野那三千铁骑,拔密扑只带了不到两百个人,这些人或推着车子或赶着牛羊,还有人带着折叠起来的毡包,看装束都是普通牧民。只有几个衣着华丽,想必是可贺敦部的贵族。
过门不入在西瞻是极大的侮辱,便是牧民之间,路过熟人的毡包,至少也要去喝一杯奶茶,否则便是瞧不起人的意思。何况这拔密扑如此有诚意,十几天的路程,巴巴赶来迎接,无论如何也不能不给面子。
于是萧图南便换上一副笑脸,右手扶着自己的胸口还了一礼,道:“感谢酋长的美意,酋长准备的美酒,能让苍鹰降下身子,骏马停下步子,本王也走不动啦!”
和拔密扑同来的还有卓木尔和额那纥等几个没了部落的倒霉蛋,他们落后一步,见拔密扑和振业王说完话了,几个人也扑上来,声泪俱下地说了他们悲惨的遭遇,咬牙切齿痛骂了被称作恶魔的草原马匪,请振业王替他们主持公道。
萧图南刚回到西瞻,没有弄清楚情况之前不想说话,何况这么多部落遇到同一支马匪,求援的信件大概早就送去关中忽颜那里了,忽颜如果派出一支军队回援,他更要早点离开,免得被碰上。所以他只是口头安慰了几句,说要等父皇的命令,没有明确表示愿意帮忙。
卓木尔等人也没有多失望,西瞻名义上是这片草原共同的主人,但是像他们这样小的部族西瞻皇帝却看不上,只是每年交一点点进贡,挂着个依附的名义罢了。根本没有像可贺敦、薛延陀那样的大部落和皇帝依附得那么紧密,自然也不能指望西瞻为他们出多大力气,草原上的规则便是弱肉强食,谁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卓木尔等人只好暂时抛开此事,先喝上一杯美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