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较真的战争(2 / 2)

萧定西给他顺着背,摇头道:“没有,父皇,没有!父皇怎么会愚蠢?父皇这一辈子打过多少胜仗?我只是觉得我们西瞻的士兵损失太大,就算拿下陈平关也得不偿失。”

忽颜笑着摆摆手,“你不用安慰我。我的金帐距离陈平关也只是半日路程,这五天来,每天都能听见西瞻士兵的惨叫声。贺兰勃,你觉得我像在驱赶他们送死吗?”

萧定西迟疑很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一点头,忽颜立即咧嘴笑了,“你说对了,实际上,我就是在驱赶他们去送死!”刚刚咳过血的口腔没有漱过,牙齿舌头上都是血,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吃人的老鬼。

萧定西骇然望着父亲,判断他说出这话的时候,脑筋是不是还清楚。

忽颜轻轻叹息一声,“他们必须死!在聘原被围的消息传来那一刻,咳咳咳……我就决定了,他们必须死!”

他又开始咳嗽,“我们急着撤军,咳咳咳……他们不死……咳咳……如果他们不死,咱们又必须立刻撤军,各部族捞不到便宜,肯定一回到草原,便要造反。”

他用尽所有的力气咳嗽着,话语在一连串剧烈的咳嗽声中显得十分细小,要非常仔细才能听见,“咳咳咳……我不得不削弱他们,不得不让他们永远没有我们萧氏一族强大,否则……咳咳咳、否则……我们西瞻,就不能持续辉煌了!”

萧定西露出不忍的神色,“可是父皇,他们都是我们的属臣,都是听从我们西瞻的朋友啊。他们死了,大苑不就高兴了吗?”

“朋友,呵呵……如果阿苏勒在这裏,一定不会像你这样说。咳咳……贺兰勃,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所以……父皇也不想……咳……让你知道那么多,你回去之后,可以找你的弟弟阿苏勒,问问他,咳咳咳……西瞻这两百年的历史上,部落叛变有多少次?我们故意削弱一个部落有多少次?西瞻能从一个和可贺敦、薛延陀没有多大区别的部落到建立一个两百年统治草原的国家……又怎么可能没做过坏事?至于……咳咳咳……大苑,中原人总不会把事情做绝,就算他们打了,咳咳,打胜仗,可真要深入草原,就会,咳咳咳……有无数人拦阻。只要我们退回去,中原人是没有能力追过来的。威胁我们的还是身边这些……朋友!聘原被围,我们无力压制部落叛乱……所以,必须藉着大苑人的手,替我们留下这些朋友!”

萧定西神情恍惚,呆呆看着父亲,许久才道:“可是……父皇,我们在这裏耽搁,削弱的不只是部属,我们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我们的聘原还在危险之中啊。就这么拖下去,他们削弱了,我们削弱得不是更厉害吗?”

忽颜沉重地摇摇头,“聘原就算失守,我们西瞻就不在了吗?如果是那样,大苑京都已经失守两次,为什么这个国家还在?咳咳咳……算算时间,阿苏勒该快要赶回聘原了,我已经传信给他,聘原能救则救,不能救就放弃,我会将我们的精兵交给你,你要把他们带回去给你的弟弟,记得,不要急,要稳稳当当地走……哪怕聘原丢了也不要紧!哪怕你的亲人在城中呼喊,你也不要急。不要心疼女人和孩子,女人可以再娶、可以再抢,孩子也可以再生!只要战士还在,西瞻就还能崛起。聘原城中不只是我们萧氏一族,我们萧氏一族也不都在聘原!”他喘着气道,“孩子,咳咳咳……别……别怪我,咳咳……我偏向你的弟弟,你,咳咳咳……你心地太好……你来带兵……是不会胜利的……你交给阿苏勒……他会……他会……善待你们几个兄弟……”他一时之间,咳得喘不过气,转眼又是一口紫黑色的血喷了出来。

“父皇你别说了!”萧定西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忽颜手上,他的妻妾、他刚刚出生的还不满一岁的小女儿,都在聘原城中,都不能管了,他用呜咽的声音道,“我听你的,我相信你!父皇,你说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好……”忽颜疲惫地道,他知道儿子的心思,但是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安慰他了。

“你从我这裏回去之后,再也别流泪……薛延陀部的赴离是个精明人,别让他看出你的心事……你回去告诉那些俟斤,就说你从我这裏求来了情,明天一早就让他们绕过陈平关,从玉门郡进军,你说……你会率领我们西瞻本部大军,负责给他们殿后!”

陈平关的攻势在一个漫天星斗的夜晚悄然停止了,苑军再一次见识了西瞻军极强的机动能力。迁徙对于游牧民族来说,那是一种本能,什么东西该带着,什么东西必须舍弃,不需要人教,每个士兵都清清楚楚。

西瞻人行军不像苑军行军那样需要明确的号角、旗帜,也不需要翻来覆去地整队清点人数,所以说走就走,速度快,动静小。即便跑散了,常年草原生存养成的习惯也会让他们不会感到惊慌,根据记号、蹄印、马粪,每个士兵都能轻易找到大队。

“报,大帅!陈平关传来消息,敌军突然后撤,离关口十里扎营,陈平关守将派探哨摸到营地附近窥视,才发现营中空无一人,敌军已经不知所终!”

得知西瞻主力动向,元修星夜起程,率军赶往陈平关。然而他还没有走到云中境内,就得到这么个不好的消息。

“号令三军!加速行进!”元修将马鞭子狠狠挥舞了一下,自己当先向前驶去。大雪地里,西瞻的骑兵也并不会比步兵快多少!好容易找到大鱼的踪迹,他不愿意就这么让大鱼脱鈎。

走了两个时辰,几匹马喘着粗气跑过来,“报,大帅!”马上的骑士眼睛里全是惊惶,“不好了,陈平关、玉门郡两地都失守了!”

这次探报距离上次说西瞻军队不知所终不过小半天时间,元修大军还没有走出二十里地。元修闻言徒然一惊,“什么?”

那探哨干咽了一口吐沫,道:“敌人不见踪迹,陈平关守将见雪地上马蹄印记清晰可见,料定敌人没有走远,于是……于是率军追赶。谁知西贼早在一旁等候,杀了个回马枪,将陈平关守军杀得大败,玉门郡守将为了救援陈平关,带兵出动,被另一支西贼大军拦截,这支西贼人数足有十万,料想应该是一直藏匿的敌军主力,玉门郡两万守军无法抵挡……这两处就失守了!”

元修脸色猛然一沉,陈平关守将元恪礼乃是他的亲信,元家军出来的战将。拦截西瞻大军的任务重要而艰巨,所派之人必须是元修很信得过的人才行,所以五个关隘,元修派出的都是元家军中出身的将领。元恪礼想必是为了在他面前挣个大面子,才率兵追击,玉门郡守将是他好友,见他危机忍不住相救,结果将自己也搭了进去。

“现在西贼动向如何?”元修冷着脸问。

“西贼大部在玉门郡前方扎营,一天之内就洗劫了玉门郡三县六城,又有两支部队出动,向洛川和大散关发动进攻。”

元修脸色直如能刮下二两冰霜,冷冷道:“既然知道西贼主力所在,便不急了,命人盯紧不放,不必强攻,只需咬住不要失去他们的行踪便可。大部人马支援洛川,他既然伸手伸脚,我们就一条条砍下他的手脚!”

向洛川发起攻击的还是薛延陀部落的士兵。刚刚在陈平关和玉门郡大获全胜,使得他们的士气上扬到极其高昂的程度。

各部落俟斤本来对忽颜要求他们去攻打很难攻打的要塞心存不满,在他们看来,攻打的目的是抢掠,既然如此,何必去打明知道有重兵的关口,应该挑最薄弱的环节下手。可是打下陈平关之后,他们真正拿东西拿到手软,他们这才真正理解大苑和他们的本质区别。

西瞻部落土地和士兵是分不开的,有人的地方就有士兵。而大苑的士兵都是集中在咽喉要道上的,只要打开这个点,两点之间包含的一大块面积都成了毫无抵抗的土地。这土地上生存再多的人,也不能对像他们这样来去如风的正规军队构成半点威胁。

尤其是忽颜皇帝突然改变以往严厉的态度,改变一向按照各个部落取得多大胜利就分多少财物的分配方式,而是以抚慰为主,按照损失人数分配财物。如此一来,因为各个部落属兵前些天攻打陈平损失巨大,东西就基本都到了属兵手中。西瞻本部的兵马因为几乎没有损失,也就几乎没有得到什么财物。

连薛延陀部落的赴离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十分明白,玉门郡和陈平关之间有平整的驿道可以快速行军,当日若不是西瞻本部的军队盯在一旁,替他们阻挡了玉门郡的守军,薛延陀就算能战胜,陈平关也一样会被原本玉门郡的守军捷足先登,他除了吞下一些苑军士兵,一点好处也捞不着。

何况这个先退后进的战术,还是忽颜命萧定西教给他们的。草原上征战一生的狼王,到底名不虚传。

大量的财物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却更加激起了他们的贪欲。丰厚的回报让他们把前些日子损失的士兵都忘了,西瞻大军刚刚在玉门郡站稳脚跟,就向着下一个要地洛川扑去。打下洛川,将有比玉门郡更大、更富庶的土地等着他们。

留给他们肆意抢掠的时间已经不多了,现在雪已经这么大,最多再有一个月,便是一座金山放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能为之停留。草原大神会用白雪改变地貌,让过于贪婪的人再也不能回到他的怀抱。只能等到来年开春才能再次南征,可是看忽颜的身体,谁也不认为他能挺过这个冬天了,没有西瞻大军的支持,他们这些互相牵绊的部落根本不敢深入大苑境内这么远。

所以,现在每一天都变得十分宝贵,尽可能多抢掠一些财物就成了他们最迫切的目标,为了这个目标,多死几个人也顾不得了。

战场上输赢瞬息变化,刚刚在陈平大获全胜的薛延陀部,却在洛川栽了一个大跟头。因为将陈平关丢了的守将元恪礼,就在几天前,带着自己被打败了的军队和玉门郡基本完整的守军来到洛川,使得洛川的守衞实力一下子拔高一倍有余,短时间内,用固若金汤来形容毫不过分。

薛延陀士兵来到洛川的时候,元恪礼正用细致到苛刻的目光审视洛川已经十分坚固的防御工事,他贪功心切,将陈平关白白送到了敌人手中,以致无家可归,只好带着残兵赶赴涉州另一个重要关隘洛川。涉州这五处关隘的领兵都是元修亲信,彼此熟悉,洛川守将便接纳了他们这支部队。

元恪礼又气又恨,他知道自己这番闯了大祸,若是不趁着元修没有到来之前立下些功劳,等待他的结局恐怕不是太妙。所以他除了必须的睡眠时间,将每一刻钟都耗在巡视洛川防御上,现在只能盼望西贼没有绕过洛川,否则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山脚下,地上厚厚的积雪抵消了马蹄踩踏的声音,一队骑士无声无息如同幽灵一般出现了。元恪礼无时无刻不紧紧盯着城下,却仍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西瞻人身材高大,马匹也同样高大威武,可是他们骑着马前来,却像鸟儿一般轻盈。元恪礼看到他们,立即命人吹响戒备号角,然而号角才仅仅响了一声,西瞻骑兵已经一鼓作气,杀向他们的防线。 他们双眼泛出狂热的光芒,带着满身凌厉的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头扑了过来,直如自己的生命和苑军的生命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一样。

苑军尽管有无数拒敌工事做依仗,见到这个架势,也依旧心生怯意。面对山洪一般涌过来的敌军,他们下意识握紧兵刃,却没有发起有效抵抗,反而本能地向拒马阵后方退去。

元恪礼也暗自心惊,但是他丢了陈平关,于是逃到洛川,如果洛川丢了,还让他逃去何方?于是他将心一横,命令手下:“擂鼓!都跟我来!”自己跳上战马,身先士卒冲了出去。

将军的勇猛带动了士卒,咚咚咚咚……激烈的鼓点响起,交战之后,苑军才发现,来势汹汹的西瞻军其实也跳不过三重拒马。将马刀挥舞得再嗤嗤作响的士兵在弩箭的攻击下一样鲜血喷出,倒地身亡。

士气回来之后,战局恢复了正常状态。洛川守军人数比西瞻人更多、体力比长途来袭的西瞻人更好,许多工事又是专门为西瞻人设计的。胜利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在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以后,苑军让薛延陀士兵付出了更大的代价。元恪礼吸取陈平关的教训,不敢再舍弃关口追击,他放过了落荒而逃的残兵,又根据今天的战事具体情况,重新布置更符合与西瞻军作战的工事,还派出了层层岗哨严密守衞,斥候更是远出二十里之外,这才将洛川的详细情况写了信报,命参将司马谦快马送往元修处。

元修带着二十万步兵在雪天行军,那是怎么也快不起来的,只能严格按照大苑高祖留下的行军守则所说,“凡军行在道,十里齐整休息,三十里食用干粮,六十扎营,埋锅造饭,正规食宿”的速度行进。也就是说,他们一天时间,只能走出六十里路。

司马谦几匹快马交替换乘,每天可以走出五六百里,不出三日就发现了苑军探哨。探哨将这一队人马拦住,详细检查了文书令牌,又确认口令无误,为首的哨兵才向他施礼道:“见过司马将军,大帅在中军,请跟我来。”另外又派出一个哨兵,快马回去提前报告。

司马谦跟着这个哨兵一路南行,走出一个时辰也没有见到大军,路上只有一队队探哨穿插而过。他也没有奇怪,大帅此次带领的兵士足有二十万人,像这样大规模的行军,一般前后左右上百里范围都会铺开哨兵斥候,他从遇到第一个哨兵到这裏只有七八十里路程,看来要过一会而才能碰上大军。

又走一会儿,还是没有见到,司马谦忍不住心裏嘀咕,正想问一下身边的哨兵还有多久才能和大军会合。突然听到密集的马蹄声,司马谦脸色大变,呛啷一声抽出刀来,指着那哨兵喝道:“你敢诳我!”

听这蹄声不下千骑,苑军都是步兵,在此时此刻,关中地界有这么多骑兵一起出动的,除了西瞻还有什么人?他身怀元恪礼的战报,知道只凭他自己,在千余骑兵中肯定不免,右手毫不犹豫从怀中掏出战报来,一把塞进嘴裏。

哨兵先是被他抽刀吓了一大跳,随即见他掏出一张纸塞进嘴裏,急忙道:“将军且慢!将军且慢!”手忙脚乱地想往外抢。

司马谦一刀将那哨兵逼退,嘴裏战报嚼也不嚼便吞了下去,看着那哨兵冷笑。

那哨兵跌足道:“唉!将军你误会了,这是我大苑的先行部队!不信你等着,看我打信号,让他们过来说话。”

这时那队骑兵又靠近了一些,已经能看清骑兵身上穿的的确是大苑军服。司马谦将信将疑,手握刀柄严阵以待。反正旷野之中也无处可逃,战报也已经被他吞了,来人如果是敌人,唯有死战而已。

也难怪他怀疑,因为大苑关中也有一大片草原的缘故,足以喂养战马,所以各地苑军中,唯有这关中驻军是不缺马的。苑军骑马他也见过不少,但是以往马匹多用来做运输兵员使用。便是让步兵骑上马赶路,到了地方,这些人还是要跳下马来列阵迎敌。可是这一队人马进退有据,队形整齐,听蹄声看队形都分明是正规骑兵。所以他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过一会儿大队靠近,司马谦又信了几分,因为西瞻人大部分都长得比大苑人高大粗壮,这一队人却没有一个高个子。

那哨兵打出手势,一队骑兵隔着几十丈停了下来。哨兵大马上前,和一人说了几句话,那人便驶出队伍,一直跑到司马谦面前。

他见了司马谦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叫道:“史官!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