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假设忽颜已经知道聘原被困的消息。”青瞳沉声道,“你觉得可能性大不大?”
元修擦掉头上的冷汗,点点头,紧张的神色缓和了些,“臣也认为是这样。敌人军心未乱,想必是忽颜已及时控制住了消息没有外泄。在这种情形下,竭力保证秘密不会泄露,唯一的目的只有一个,趁军心未乱,有序撤退至安全地区,以防为我军所乘。然而,聘原被围,忽颜不可能不心慌,这场仗定然不会打很久。”
青瞳点了点头,道:“我们可以把聘原被围的消息传播出去,不过此事太过匪夷所思,没有他们内部的承认,很难让西瞻士兵相信,对动摇其军心作用不大。”
元修指着沙盘道:“如此一来,我就可以对敌军看似混乱的行为做出一个分析了。他现在兵分五路,攻击镇川、桔谷、赫连堡的三支部队,目的应该是分散我军兵力。”
镇川地处关中以北,与关中易州隔河相望,镇川受到攻击,肯定要向易州求援,易州有关中军驻扎,近在咫尺不伸手相救也实在说不过去。
桔谷虽然很小,却是草原和平原的过渡地带,有很多湿地,水草丰美,土质肥沃,不管种粮食还是放牧都十分适合。
这两处都是大苑不能放弃的地方。
赫连堡、遐芦郡,这两处情况也大体相仿,只是地点更偏北一些,救援困难。
如果要同时驰援四处,四十万军队至少要分出十万才有胜算。但是西瞻投入的兵力加在一起还不足两万,这个分兵之策却是成功了。不过分出十万,苑军还有三十万,仍旧不能给他回国让出通路。
“这四处可以解释。”元修又道,“如果说忽颜已经知道聘原被围,正准备策划大撤退,那么他派到涉州的人马有什么用?这队人马确实在舍命强攻,涉州不在回西瞻的通路上,攻打涉州倒不如攻打云中呼林和上扬两关,至少可以开路。”
青瞳思索良久,道:“涉州地域狭长,关隘险峻,最适合阻拦大军行进。在涉州选择一处要紧关隘,西瞻大军退后,只要派兵顶死在此处,就算西瞻军心已乱,也能让我军难以通过,他就可以顺利撤退。这个地方应该是——”
元修眼睛一亮,两个人的手同时指在沙盘上一处有蓝色线条的地方,此处是渍水下游最险峻的一段,就在涉州边境。
元修眼睛一亮,狞笑起来,“既然知道他的目的,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青瞳将手中的木棍全丢下,道:“别忘了对面营中还有两万人!”
西瞻留守用以迷惑苑军的二万士兵,乃是贺谷部落的兵士。贺谷部落的大将自然知道留下来诱敌是个危险的任务,不过相对于危险而言,回报更加丰厚。忽颜将营地内所有财物都留给了他,二十万大军足足积累半年的财物,让一半以上的部落俟斤红了眼睛。他不接受这个任务,有的是人愿意抢着做。贺谷部落的大将还是仗着自己人多势大,这才抢到留守的任务,忽颜带着其他人撤出营盘的时候,不知多少人用满怀妒忌的目光盯着他看。
在发现苑军斥候深入后,贺谷部便撤退了,不过太多的财物阻碍了他们战马的速度。天公也不作美,昨夜下了一场暴雪,这才是入冬以来的第二场雪,就有这么大,马腿一半都陷进雪地里,行走困难,雪地上蹄印纷杂,也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掩饰行踪。
他们只能希望苑军此时处处战火,不会用主力对付自己。然而事情并不能如想象一般美好。元修并没有分兵几处,而是采用苍鹰搏兔的架势,将二十万军队一起压上,甚至不惜三面堵截,在营地里放了一场大火,贺谷部落仗着骑术精湛,战斗经验丰富,人是逃出来少许,但看着轻烟徐徐火星点点的营地,人人都欲哭无泪,大苑人也太不懂得珍惜,辛苦积累半年的财物就这般一股脑地化为乌有!
在解决完贺谷部落之后,元修又命易州驻军集中一处,先后吃掉了镇川、桔谷两地的敌军,其中镇川一地敌军人数虽少,却很顽强,双方伤亡比例达到了惊人的五比一,这给了接连胜利的苑军不小的打击。
但是随后的好消息轻而易举抵消了这个打击——西瞻人的主力部队找到一半了。五六万人就像从地里冒出来一般,向涉州最险峻的陈平关发起凶猛的攻击。
苑军不得不佩服西瞻军队行军的本领,十几万军队,居然让他们过了好多天才只发现一半,另一半却还不知踪迹!只可惜他们的运气不好,选择的居然是涉州兵力最多、最险峻的陈平关!
陈平关上遍布专门用来阻碍骑兵的防御工事,自山脚下开始,大大小小的陷马坑、横七竖八的沟壑星罗密布。山坡上摆放拒马、荆棘,使马匹难以跳跃。半山腰设有三个辅助守关,九队弓弩队三班轮换,日夜不停地守衞着。山顶上的礌石巨木垒得比城墙都高。
即便陈平关只有原本部署的三千守军在,要攻下此关也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何况元修和青瞳提前猜到了他们的动向,在攻打营地的同时,已经将涉州几个必经之地都压上重兵,陈平关现在的守军是两万人,依仗地利守个十天半月无虞。
就算时间长了,人员损失较大,但涉州境内几个关口都有便捷通道,元修在涉州五处他们推测可能会有西瞻人强攻的地方,一共派驻了十万军队,只要再等上几天,其余八万军队就会陆续前来支援了。所以可以预见,陈平关在一段时间之内,会成为西瞻人一个深切的噩梦。
其实换位思考,西瞻人的选择也不能说有错,回西瞻的通路虽然有很多条,但不走陈平关,就要多绕十几天的路程。西瞻虽然马快,多耽搁十几天总是危险的。何况陈平关地势险峻,如果在这裏打开通路,留一队人马守候。等他们撤退的时候,苑军就算全军追击,也要在陈平关面前耽搁多日的,为他们顺利撤军大大增添了砝码。
而且西瞻人不知道攻打陈平关变得如此困难。如果还是按照原本的部署,光凭原本那三千没有丝毫示警的守军,西瞻军奇兵突袭,陈平关工事虽然多,却未必来得及用上,那也很有可能像镇川遐芦郡等地一般被西瞻人击溃,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久攻不下,被迫压上大量兵力,最终暴露了西瞻主力部队的方位了。
对于陈平关的守军来说,这一仗相当艰苦,但对于攻城的西瞻士兵来说,这一仗就不仅是艰苦,简直是残酷了。
涉州五个关隘的守军临行前都得到元修的命令,如果有敌人来攻打,便第一天做出软弱态势,第二天又做出强硬态势,如此交替激怒敌军,如果西瞻主力在附近,应该就会现身强攻。
陈平关领兵时刻戒备,见到穿着皮毛的西瞻骑兵,第一天就表现得十分软弱,一直让他们攻到半山才勉强抵住。当西瞻士兵觉得再加一把劲就能攻下这座险关的时候,第二天苑军又凭借有利地形进行了局部反击,甚至有一支苑军,趁着关下早虬部和速离部配合疏忽,突然冲出关卡,将许多火箭射在西瞻营盘的粮草垛上。虽然火势不大,却也让习惯了百战百胜的西瞻人大为恼火。
因为各部落配合疏忽导致粮草失火,忽颜大怒,命令各个部落轮番强攻,一定要拿下陈平关。各个部落组织一次次硬攻,却被陈平关上的苑军以更猛烈的方式打了回来,引火、礌石、泼水、烟熏,各种花样层出不穷,他们早有准备,收集了喝过的中药渣滓,加上一种有毒的毒草熬成药汁,粘上这种药汁的士兵,身上都会奇痒无比,挠出伤口之后,伤口再溃烂化脓,最终都送了命。
山下的营地内,士兵惨叫声响成一片,薛延陀大将赴离有些坐不住了,攻打陈平关的都是部落属兵,占绝大多数的都是他薛延陀部落的士兵。对于草原部落来说,士兵就是部落生存和延续的希望,一旦折损过重,即便抢到足够的财物回到西瞻,失去了足够的战士也无法保住这些财物。即使薛延陀这样的大部落也可能一个冬天之后就沦为弱小可欺的部落。西瞻立国两百年来,无数贵族没落已经一次次证明了这个道理。
可是他又无法说出不字,攻打陈平关的任务是他自己选择的,忽颜将攻打关口和拦截援军两个任务摆在他面前随便他选择,赴离心中始终对那日忽颜失态的表现有所警觉,拦截援军就要分兵五处,赴离不愿意将自己手中五万人分开交给别人带领,于是主动选择了攻打陈平关的任务。
在他看来,陈平关虽然险峻,却比之号称云中第一的呼林关差了不少,以前打冬的时候,呼林关他也攻打过,大苑大部分军队都被忽颜的分兵之策吸引到镇川、遐芦郡等几处,剩下守军不多的陈平关,攻占应该不在话下。
谁知苑军会在根本不知道他们行踪的时候,就已经事先加固了关防,增加了守军?让他的攻打十分困难,随着伤亡不断增加,赴离开始有意安排其余小部落在攻击最前沿危险之地,自己部落的士兵被他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地方。
然而有五万人的薛延陀部罗舍不得损失,只有几千人的小部落更加损失不起,才过去一天西瞻营地里就怨声载道,有人开始出工不出力,攻打势头软弱得他们自己都有些害羞。
忽颜用最严厉的语言怒斥了他们这种畏战的行为,命令他们组成五队,轮番攻打。如果他不是大汗,他那番斥责中任何一句话都可以引起决斗。如是五队人马又攻打了一天,巨大的伤亡逼迫他们什么也顾不得,不得不停下来了。
几个小部落的俟斤开始小心翼翼地向忽颜进谏,希望皇帝能理解他们的苦衷。然而忽颜却表现得非常强势,不但不理会他们的建议,反而让自己的儿子萧定西和薛延陀部的大将赴离共同督战,强迫五队人马轮番猛攻陈平关。
各部落不得不持续攻打了一天,终于还是顶不住了。早虬部落的俟斤双眼通红,带着哭腔对萧定西道:“台吉!我们实在顶不住了,早虬部二千多个士兵,现在只有不到一千个了!打下云中有多少财物我也不要了,以前攒下的东西,我也送给台吉,请你无论如何,和陛下说说,我们不能再打了,早虬部再也经不起损失了!”
萧定西眉头紧蹙,道:“我不需要你的金子。也难怪父皇生气,他身子那么衰弱,还带人将苑军堵住,不给你们陈平关这边增加负担,谁知你们六七万人却连这么个小小的关口都攻不下来,可是你们的情况我也看到了,我这就去找父皇,给你们说说情,我没有回来之前,你们可还得加劲攻打!”
“多谢台吉,多谢贺兰勃台吉!”早虬俟斤连连躬身,萧定西摆摆手,让他离开,自己骑上马,向忽颜的驻地奔去。
忽颜的金帐扎在半日路程外的山谷里。萧定西赶到的时候,忽颜正围着一条厚厚的雪狐皮筒,和几个幕僚商讨事情。几天没见,他的脸色潮|红中透出苍灰,嘴角耷拉着,嘴唇红得像是要滴血,下巴和眼眶却青黑得像个画里的恶鬼,显得颇为可怕。
见萧定西进来,几个幕僚都闭上嘴巴。萧定西上前替斜靠在毡榻上的父皇掖了掖皮筒子。忽颜看了他一眼,疲惫地问:“你不在陈平关督军,到我的帐篷里做什么?”
萧定西看了周围一眼,欲言又止。
几个幕僚很有眼色,悄悄都退了出去。萧定西见他们都走出帐外,才道:“父皇,我觉得不能继续攻打陈平关了,五天时间,陈平关下就堆积了两万多具尸体,各部落的士兵已经明显不出力了,还没有攻到山脚,他们就自己往后退,这样的士气,再打多久也不会打下陈平关。而且军中怨言越来越多,我怕再这样下去,就将我们的属臣都逼反了!”
忽颜笑了笑,慈祥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贺兰勃,那么依你看,该怎么样去打呢?我不让薛延陀他们出力,反而要用我西瞻本部士兵的尸体堆上关口吗?”
萧定西脸颊发热,低声道:“父皇,我只是想说,这么多天过去,涉州苑军哪一路援军真正对我们有威胁,父皇应该已经看出来了,那何必每一路都派兵阻截?不如将分头堵截的士兵集中起来,先吃掉威胁最大的敌人,然后要么强攻陈平,要么从另外的关口绕路过去,给那些部落属兵看到些希望,好过我们就这么和援军纠缠,始终没有胜过一场。”
“你那么急于胜利?为什么?”忽颜轻轻问。
萧定西眼睛有些发红,他要尽量控制才能使得自己说话腔调还正常,“父皇!别人不知道,可是我们自己知道,攻打涉州真的是为了财宝吗?我们是在打通回家的路!二弟在聘原生死未卜,每耽搁一天,我的心就像被抓了一把似的焦急!父皇,不能耽搁了!实在不能耽搁了!”
“孩子,你,咳咳咳……”忽颜冲他微笑,刚说半句话,却从喉咙里冲出一串无法抑制的咳嗽。咳到后来,他抑制不住吐出一口紫黑色的血。
萧定西大惊,一步蹿上前去扶住忽颜,张口欲呼,对上忽颜狼一样的眼神,死死盯着他,示意他不能说话,萧定西只好紧紧闭上自己的嘴巴。
等忽颜终于喘过气来,萧定西咬着嘴唇,眼睛里泪水直打转,他小声问:“父皇,你还好吗?”
“我已经听见长生天的召唤,就要回到草原大神的身边去了。”忽颜微笑着说,“赛师傅告诉我,如果我胸口热得睡觉都盖不住被子,那就是我的内脏再也承受不住阳气了。你看我的血已经不再鲜红,我的灵魂也快要离开这个身体了!”
“不!父皇,不——”萧定西咬着嘴唇轻轻哭泣,却也知道自己的父亲所言非虚。他本就是强弩之末的身子,聘原皇宫里医生听说他要带兵出征,都十分坚决地反对,都以为他不等走到大苑,就会送命。萧定西陪着父亲前来,不就是被父亲说服了吗?一辈子征战的狼王,不愿意死在床上,他要最后一次感受战火。
出发之前,萧定西已经想过现在这个情况,这是无数个设想之一,并没有出乎他的预料。他嘴上说着不,眼睛里却已经流露出哀伤的神色了。
两条干枯的手臂将他揽在怀中,萧定西浑身一颤,忽颜不是个慈祥的父亲,只有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才记得父亲拥抱过他。
忽颜在他耳边轻声笑,“呵呵……贺兰勃!父皇现在不会死,我不会丢下你在大苑。不管怎么样,我也会支撑到将你们都平安送回西瞻的那一刻。”
萧定西终于哽咽出声,小时候,父亲是他眼中最强壮的勇士,是最凶猛的狼王,他的双臂之间,组成天下最平安的港湾。可如今,这两条手臂枯瘦得甚至连拥抱他都要微微颤抖。
萧定西伸出手,反抱住怀中衰老的身躯,他恨不能将自己的血肉分给对方一半,填满那个骨架仍然粗大,却已经没有肌肉的身体。
忽颜轻轻挣开,道:“好了,你不是小孩子了。我有些话要说给你听。”他在毡榻边缘寻找一个支撑身体的地方靠了过去。轻轻一笑,道,“贺兰勃,你是不是觉得父皇很固执很愚蠢,明知部属士兵打不下陈平关了,却还逼着他们去送死?”
刚说了一句话,忽颜又开始声嘶力竭地咳嗽起来,一声一声如同沉重的鼓点,仿佛要把内脏都咳出口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