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正尴尬害羞不已，闻得他一开口便问正事，暗自松了一口气，忙说起薛蝌舍命救墨玉和他兄妹二人在薛家的处境等事来，“……我仔细试探了他一番，发现他人品学识都不错，且又出身商人世家，耳濡目染，自然是一把作生意的好手，将来若是能与四哥打理名下的产业，想来当不会让四哥失望。”又补充，“邬先生已见过他，也觉得他是可用之才，端看四哥怎么说了。”

胤禛何等聪明之人，如何听不出黛玉话里隐含的意思？当下便认真思索起她这个主意的可行性来。

虽则现下的局势使得他不敢去想太多，但近一两年来，皇阿玛对索额图一党的不满，是满朝文武皆看在眼里的，只不过碍于毓庆宫那一位的面子，暂时还隐忍着没有发作罢了。若是索额图一党真失了势，毓庆宫那一位的羽翼，便算是被减去了一多半儿；而皇阿玛眼下又正是年富力强之际，将来到底鹿死谁手，还真是说不好，趁早积攒点自己的力量，给自己制造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处境，绝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因点头说道：“既是如此，你安排个时间让我见见他罢。不过，还得先问过邬先生的意思，看他怎么说。”

黛玉点点头，“兹事体大，自是从长计议的好。”邬思道本就智计过人，又阅历不凡，只怕能看到他们所不能看到的人和事物的另一面，提出其他不同的意见，他的意思，自然很重要。

胤禛见她说话时面容安详，从容不迫，考虑事情又目光深远，有条不紊，心下于满满的喜爱之外，更又多了几分庆幸，庆幸这样美好，这样智慧过人的玉儿，在不久的将来，便会成为他终生的伴侣，惟一的伴侣了！

弹指一挥间，又是十来日过去，林府上下百来口子人都因着林如海的归期就在这三两日间，越发喜形于色。尤其贾敏的上房，更是早已由周嬷嬷亲自指挥着，张灯结彩，洒扫布置得焕然一新，只等如海这个远道归来的男主人了。

这一日，黛玉正在墨玉房中教她解九连环作耍，就见周嬷嬷笑得一脸神秘的进来，压低声音道：“姑娘，说话间老爷就该来家了，只太太这几年都未作过鲜明衣衫，打过时新头面，我劝她罢，偏她却说都老夫老妻了，何苦非要弄得如初次见面那般，虽然慎重，却也生分？不如咱们趁这两日还有时间，悄悄唤了松颐斋和万宝斋的人来，好生与太太作几件衣衫，打几件首饰，待老爷回来之日，再亮出来与太太好生妆扮妆扮？”

黛玉听说，眼前一亮，拊掌道：“嬷嬷这个主意好！不如这就使人去唤了松颐斋和万宝斋的人来，咱们好生挑选一番？”这三年多以来，因着如海不在家，贾敏也没了打扮的兴致，平日里不过几件旧衣衫，几支旧首饰换着穿戴罢了，整个人瞧着虽依然美丽优雅，却分明显老了许多。如今如海既然都快回来了，贾敏自然该好生妆扮妆扮，再现当年的风采，最好能尽快给她和墨玉生个小弟弟才好呢！

闻得要给贾敏作新衣衫，墨玉也在一旁拍手叫道：“给娘亲作衣衫，给娘亲作衣衫……”

周嬷嬷见她姐儿俩都赞成，越发来了兴致，忙唤了一个小丫头子来，吩咐道：“去二门上打发个小子去请松颐斋和万宝斋的内掌柜来，另外，再让把她们现在时新的花样都带了来。”

小丫头子忙答应着去了。这里周嬷嬷又使人去请了李嬷嬷陈嬷嬷来，笑嘻嘻的将事情说与她们，末了嘱咐道：“过会子你们便去太太屋里说话儿，在我们这边挑选完将人送出去之前，务必要将太太留在房中才好。”

二人也是巴不得贾敏高兴，闻言岂又不愿意的？忙不迭点头应了，便笑嘻嘻的去上房陪贾敏“说话儿”去了。

等了约莫大半个时辰，松颐斋和万宝斋专门在各大户人家走动作生意的两位内掌柜，便带着各自时新的衣料首饰花样，先后来了。

行礼问安过后，二人也不多说，各自将花样拿了出来，赔笑着恭请黛玉挑选。

黛玉遂唤了周嬷嬷上前，一道细细挑选起来。

挑选了半个多时辰，主仆老少二人达成共识，选了一匹如雨过天晴般清澈的天水碧锦缎，一匹如皓月般皎洁的玉带白罗缎，还有一匹似白而红的海天霞色的绫绸，打算与贾敏裁三件最时新的衣衫。再又选了一套珍珠赤金头面，和一支羊脂玉莲花簪子并几支花样时新的珠钗。

命雪雁付了定金，约定后日交货，又额外给了赏钱，打发走两家的内掌柜后，黛玉与周嬷嬷还一脸掩饰不住的兴奋，禁不住想象起贾敏后日看到衣衫和首饰送来时，会有多么惊喜？

谁曾想第二日兵部便贴了喜报，说是钦差林大人在云南领着当地的卫军们，历经三年多的苦战，终于将吴贼余孽尽数剿灭，功在社稷，皇上定于腊月二十日在午门亲自迎接；又下旨令太子和四阿哥去城门外迎接。

这下京城里一下子炸了锅，林府再次成为各家各府争相巴结奉承的对象，当日便迎接了不下于几十户或交好或交情一般甚至没有交情的人家，直把四司六局的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便是林府的门房，亦一跃成为了京城里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之一。

翌日一早，又有贾府送了一台戏来，送戏来的管事婆子还赔笑与代贾敏接待的李嬷嬷道：“……过会子老太太便要领着太太奶奶并姑娘们，亲来与姑太太贺喜呢。”

贾敏昨儿个与各府的女眷们周旋了一天，已是疲累得紧，对众人那副见风使舵的样子更是厌恶至极，因昨夜便已吩咐过门房，今儿个无论谁来，都说‘太太打早儿便领着二位姑娘去报国寺上香去了。’，一律不许放进门。

只是，对着其他人还好说，对着自己的娘家人，尤其当中还有贾母，贾敏却没法作到那么绝，那怕她心中明了贾府众人此时前来，绝非单纯的只是为了贺喜，亦只能命人去门房传了话，“若是亲家老太太领着舅太太们来了，直接领至二门外下车即可。”又命准备席面去。

到了巳时二刻，果然有人报亲家老太太并舅太太们来了，贾敏再不情愿，亦只能打点起精神，领着黛玉并众丫头婆子接出了仪门去。

一时大家厮见毕，接入花厅中，未及坐下，贾母便笑呵呵的道：“真真是天大的喜事啊，姑老爷在云南打了大胜仗，加官进爵是铁定跑不了了的罢？”

贾敏听说，笑容便有几分勉强起来。三年多未见的女婿九死一生的归来，母亲头一句话问的却不是他的平安，而是问的他会否加官进爵！

贾母并未看见贾敏的神色变化，继续笑呵呵的说道：“当日我便说过姑老爷是个有大福气的，如今看来，果然不假。”

凤姐儿忙在一旁凑趣儿道：“姑爹可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不然当年也不能一举高中探花之位，此番亦不能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凯旋归来了，老祖宗您呀，就等着享大福罢。”

其余邢王二夫人并尤氏三春等人都忙笑着附和：“是呀，老太太您就等着享大福罢。”脸上则俱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瞧在贾敏眼里，心里却是越发的不豫，其他人想不到相公在云南的艰辛也就罢了，连母亲也想不到，只看得到他今日凯旋归来的荣光，却看不到他在那里的餐风露宿，刀尖舔血！再一想，当日说相公极有可能回不来了的人也是她，还苦劝自己早作打算，如今相公要回来了，却又立时变了态度，母亲啊母亲，您就不怕作女儿的寒了吗？！

许是血浓于水的缘故，亦许是作久了母女有默契的缘故，几乎是在贾母第一句话刚说完时，黛玉便立时感觉到了贾敏的不高兴。及至到再听完后面贾母与凤姐儿等人的对话后，别说贾敏，便是黛玉亦不高兴起来，听贾母她们话里话外的意思，竟像是如海今日的功劳，不是凭的他自己的努力，而是凭的她们嘴上说说就有了一般！

心里对贾母先前因她对贾敏这个女儿还算尽心而生出来的几分淡淡的好感，亦随之烟消云散了。

眼见贾府众人还未察觉到自己母女两个的不悦，兀自叽叽喳喳个不住，黛玉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因稍稍拔高声音，故作天真说了一句：“娘亲，爹爹文职出身，却历经九死一生，立下了如此大功，咱们该焚了香，好生拜拜我林家的列祖列宗，感谢他们的保佑才是啊！”说着还有意将“林家”二字咬得极重，旨在提醒在座的每一个贾府人尤其是贾母，这里可是林家，还轮不到她们贾家人来喧宾夺主！

在座的众人谁不是那人精儿？几乎是立时都听懂了黛玉的言外之意，神色间便有几分讪讪的，先后低下了头去。

惟独王夫人在低下头之前，还飞快觑了贾母一眼，眼里有一丝幸灾乐祸一闪而过，哼，你把人家捧在手心里疼又如何，人家的老爷有了功劳，还不是不会把你当老封君供着，活该！

再看贾母，则是似被人凭空打了一掌一般，笑容都僵得有几分扭曲和滑稽了。

但她很快便调整了过来，笑容仍是如方才那般慈祥，就好像方才她那一脸的僵笑，不过是大家的幻觉一般，“玉儿丫头说得对，如此天大喜事，是该好生拜拜列祖列宗，让他们知道你们还没有忘本才是啊！”

却趁着众人都不注意时，狠狠瞪了王夫人一眼，心上亦浮起了几分对贾敏的不满来，若非是我为你挑选了一个好夫婿，你能有今天的荣光？我不过当日白说了几句‘姑老爷可能回不来了’，你就将这些年来的恩情都一笔抹杀了？果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只记得自己的相公孩子，连自己的母亲都要忘记了！

贾母的心情，贾敏多少也能想到几分，毕竟是多年的母女了，这点子了解还是有的。因此心下虽犹有些个不虞，到底也是自己在这世上最亲最近的人之一，在情在理都不该这般落她的面子，传了出去只怕亦会惹人说嘴，因忙打点起精神，笑道：“玉儿小人儿家家的，那里知道要祭祖须得选好日子，沐浴斋戒后方可以？倒是今儿个母亲又使人送戏，又亲自登门的，女儿心里过意不去，因命人备了席面，打算过会子陪母亲好生吃两钟，一面看两处好戏呢。”说着亲自斟了一钟热茶递与她。

如此又是赔笑又是奉茶的，且本身又是自己最疼爱的人之一，贾母心中便是有气，也顷刻间消了个七七八八。再兼之有凤姐儿等人在一旁插科打诨，不多一会儿，厅里便满满都是欢声笑语了。

一时丫头来回席面已经得了，贾敏遂亲自搀了贾母，又令黛玉与周嬷嬷招呼着其他人，一块儿去到饭厅内，一面吃喝，一面看小戏。饭后又陪着贾母抹了一回儿骨牌，摆了晚饭吃毕，方送出二门外，瞧着上车去了。

因着昨日贾家人到来的不痛快，次日起身后，贾敏的情绪都还有些低落。不想早饭过后没多久，就有黛玉与周嬷嬷亲自捧了几件新衣衫并一托盘新头面首饰进来，她先是一阵惊讶，旋即便满心都是喜悦和感动，也前所未有的真切意识到，如海他是真的，回来了！

接下来黛玉与周嬷嬷等人又催着她一一试过新衣衫，并不厌其烦的搭配首饰，大到发髻上佩戴的攒丝金凤，小到手指上戴的戒指儿，都一样一样的试过，一天光景倒是很快便打发了过去。

第二日，便是腊月十九了，林府上下人等都换了周身新衣衫，来往做事的步调亦是比前几日还要轻快，是夜更是上下几乎都通不曾合眼，简直比过年还要热闹。

然如海却必须得先进宫觐见皇上并领宴，一时半会儿根本来不了家，贾敏只能焦躁不安的领着黛玉墨玉并众下人在大堂廊下伫立，静候门房来报信儿。所幸还有胤禛奉了圣旨去城外迎接，不时使人飞马来报如海到那里了，上下方心下稍安。

酉时初刻，终于闻得下人来报：“老爷回来了，老爷回来了！”

贾敏忙率领黛玉墨玉姐儿俩接出了仪门外去，远远的果见周管事、宝良、银良几个簇拥着一个身长如玉，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大踏步行了进来，不是如海，却又是谁？

贾敏的眼泪便禁不住掉了下来。黛玉亦是鼻子发酸，红了眼圈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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