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2 / 2)

“你是肖婕女士的女儿,唐潇潇?”男子进了屋,却并没坐下。“嗯,我是。”唐潇潇点点头,觉得男子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请问您是?”

“哦,我是华强安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我姓华。”男子递过一张名片,“我此次前来主要是来执行你母亲肖婕女士的遗产处置问题。”

“华律师,坐下慢慢说吧。”唐胜强摇着轮椅从裏面卧室出来,声音沙哑,“你也看到了,我家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家,房子就这一套,还是快二十年楼龄的房改房。前几年家中老人相继生病,所以存款也不多,不知道你是指的什么?”

“不是房产和存款,那是您夫妻的共有财产。”华律师在沙发上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是这样的,肖女士两年前来找我立过一份遗嘱,指定如果她过世,那么她名下的捷远航空股份,将自动转移到女儿唐潇潇名下。”

“我妈妈也炒股?”唐潇潇有些惊讶,“遗嘱”“遗产”这些词更是让她心头隐隐作痛。她再也没有妈妈了,只有这些冰冷的文件和什么遗产。她通通不想要,她只想妈妈回来!

“您先看看。”华律师把文件递给她,“有什么看不懂的地方,我可以解释。”唐潇潇大致看了一遍,又递给唐胜强:“确实是妈妈的签名。”两年前,正是捷航上市不久,想不到母亲那么早就投资了捷航股票,好像术语叫“打新股”?据说基本是稳赚不赔的。她看了一眼神色黯然的父亲,安慰道:“估计是妈妈攒的私房钱,想留给我做嫁妆的。听说最近捷航股票跌了很多,也不知妈妈还有多少?”

“百分之十。”华律师说道。“百分之十?你是说,捷航股票已经跌了百分之十?”唐潇潇不太懂投资理财,只记得炒股的朋友提及股票,都是说买了多少“手”,一手等于一百股。“是捷航百分之十的股份,按照捷航目前的市值,大概……”律师想了想,说出了一个数字。那是一个对普通人家来说的天文数字!父女俩对视一眼,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可置信!“您没搞错吧?我妈妈怎么会有这么多捷航的股份?”唐潇潇忍不住问道。得知聂卓扬是捷航老总卓其远的儿子后,唐潇潇也曾查阅过捷航的历史。当年捷航起家,主要靠的是风投,卓其远本身持股也并不多。百分之五,就算是大股东了,百分之十……“我只是肖女士委托的律师,具体股份的来源我也不知道,总之是正当的。”华律师又拿出一份文件,“如果没有异议,就请您签个字吧。”

想起几年前爷爷病重时,家里找亲戚朋友借钱甚至预支工资的情景,唐潇潇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如果有这么一笔巨额财富,妈妈为什么还要辛苦工作?如果妈妈不在外航做空乘,也不会出事。

妈妈总是说,还不能退休,老人治病把存款都花光了,还要给潇潇攒嫁妆呢。那神情还历历在目,丝毫看不出作假,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唐潇潇一筹莫展地看向父亲,唐胜强深深蹙着眉,良久才长叹一声:“这是你妈妈留给你的,签字吧。只是在弄清楚来龙去脉前,先不要动。”

元宵节过后,一股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潮驱走了滨海连续多日的暖晴天气。

肖婕的告别会就在这一天。通知的人不多,她在老家已没有什么走得很近的亲人,前来的都是生前的一些朋友和以前星航的旧同事,还有唐胜强父女这边的亲朋好友。空管局的工会主席也来了,代表领导和同事表示哀悼和慰问。

似乎老天也在为此悲伤,中午过后,阴沉沉的天空竟开始淅淅沥沥地飘起小雪。温度仍在零度以上,雪粒未及落地就已经化成雨,这是滨海一带特有的雨夹雪,但在三月初还是很少见的。

漫天的雪丝冷雨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面色沉重地走下车,雪落在他灰色的呢子大衣肩头,迅速洇湿了一大片。

他指挥身后的人将花圈搬进去,向前走了几步,却转身避到一旁的房檐下,点燃了一支烟。灰白色的烟雾袅袅升起,被冷风吹得幻化成各种奇怪的形状,最终消散,消逝无踪。

直到烟尾烫到了手指,男子才回过神来,抖着手将烟头扔到地上。雪花飘落下来,迅速化成冷水,湮灭了最后的一星点火花。

男子抬头看了看天,深吸一口气,大步向门厅走去。

裏面唐潇潇正对着那个花圈疑惑着。从早上到现在,来告别追悼的人好几拨,却没有好似刚才那样的。两个身着肃穆黑西装的年轻人,抬了个花圈进来,端端正正摆好,对着母亲的遗像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又对着唐胜强鞠了个躬,说了声:“请节哀!”就齐齐转身走了。

挽联也写得与众不同,没有落款,倒是一手颇有风骨的毛笔字,可能墨迹还未干就挂了起来,最后“愁”字的那一点墨滴了下去,仿佛落了一滴泪在上面。

花圈很精致,不是寻常纸折的小白花,而是一朵朵用雪白丝绢做的足以逼真的雪莲花。雪莲花,那是母亲生前最爱的花。唐潇潇又在心裏默念了一遍挽联:“捷燕折翼孤月冷,箫声吹断白云愁。”这怎么看都像是追悼爱人的,但挽联的句头暗嵌了母亲肖婕的名字,肯定不是送错了地方。唐潇潇惊疑地扭头看向父亲,却见唐胜强盯着那花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来。她心中陡然升起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有什么大秘密即将揭开。门口再次传来脚步声,唐潇潇转过身,看着走进来的男子不由得一愣,“卓总”两个字在嘴边打了个转,最后还是叫了声:“卓伯伯!”她不清楚卓其远是以什么身份过来的,是母亲的老乡、前同事,还是聂卓扬的父亲?反正,不会是捷航老总的身份。

卓其远紧抿着嘴角,向她微微点头示意,然后注视着前方正中的遗像,缓步走了过去。黑色的皮鞋踏在白色的地砖上,每一步,都仿佛千斤之重,那沉重的脚步声,一下下敲在了唐潇潇的耳里,也让她的一颗心莫名地提了起来。

黑色相框中的女子柔柔微笑着,巧目倩兮,音容宛在。卓其远凝视片刻,闭上眼睛,深深弯下腰去。这一个超过九十度的鞠躬足足持续了一分钟之久,直到唐潇潇犹豫着想上前扶他,他才直起身,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去。擦身而过的瞬间,唐潇潇分明看到他眼眶发红,竟似含泪。“潇潇,把那个花圈扔出去!”唐胜强咬着牙低吼。唐潇潇惊讶地回过头,只见唐胜强眼中泪光闪烁,紧咬着腮,额角青筋暴起,似是竭力忍着愤怒。卓其远本已走到门口,闻言脚步一顿,又转了回来。唐胜强见女儿像呆了一般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就自己飞快地转动轮椅到了花圈前,伸手要去扯那副挽联。卓其远手疾眼快,抢上一步,摘下了挽联,沉声道:“我自己来。”他把挽联拿在手中,默默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了打火机。“啪”一声轻响,火苗窜了出来,火舌舔燃了挽联,迅速着了起来。不过片刻,地上只余一堆灰烬。

卓其远没有再看遗像,只是手抚花圈,低声道:“这是她最喜欢的花,就留着,陪陪她吧。”唐胜强没有再阻拦,看着他缓步离去,忽地用力拍着轮椅的扶手,号啕出声:“小婕——”卓其远后背一震,终是没有停留,大步走出了门口。唐潇潇在一旁已经完全惊呆了。她曾推测过一百种父母不喜欢飞行员的原因,其中也包括母亲以前可能与哪个飞行员有过感情上的纠葛,但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捷燕折翼孤月冷,箫声吹断白云愁。”这一幅挽联寄托的哀思,绝非一段已经终结多年的情感,倒更像痛失爱人的孤独与伤痛,连大老粗父亲都看出来了,难怪要让她把花圈扔出去。

不,时间不对。进入星航时母亲就已经结婚了,她是个对感情十分忠贞的人,除非是在父亲之前。唐潇潇又想起母亲以前曾给她念过的一句话:世间的感情莫过于两种,一种是相濡以沫,却平淡到终老;另一种是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

当年卓其远离开星航,创立了捷航,而母亲也是在那一年离开了星航,进入外航工作,从此仿佛不知疲倦地飞行在异国他乡的天空,直至陨落在极夜下的波罗地海。

难道那段话正是母亲自己的感触,卓其远就是那个与她相忘于江湖,却怀念到哭泣的人?唐潇潇心头一跳,不敢相信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推测。可母亲那百分之十的捷航股份,又像惊雷一般在脑中劈过,轰轰作响!

由于天气不好,航班大面积延误,聂卓扬迟了几个小时才赶到。他下了车急忙往前走,余光瞥到路边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不由得脚步一顿。他看了一下车牌号,没错,是卓其远的。司机不在裏面,车身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显然车子在这裏已经停了不短的时间。“卓扬!”前面有人叫他,声音喑哑,不复以往的宏亮。聂卓扬快步走到廊檐下,狐疑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怎么在这裏?”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肯叫我一声爸爸。”卓其远没回答他,只是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聂卓扬的目光沉了沉,一言不发,转身要走。“等等!”卓其远叫住他,“我劝你还是不要进去了。”

“为什么?”聂卓扬一挑眉,“你进去过了?你都跟她父亲说什么了?”

“她?”卓其远仔细看了一眼聂卓扬,“你喜欢那个女孩,唐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