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去长途汽车站搭车回家,到家时已近中午,却发现家门前静悄悄的,完全不像一般办丧事人家那样热闹,没有搭灵棚,没有人来人往,没有放鞭炮留下的满地碎屑,甚至连一个花圈都没看到。我推开虚掩的院门,看到爸爸正坐在屋檐下喝酒,来福蹲在他旁边。
“爸,张爷爷呢?”
“他儿子把他接回去操办丧事了。”
我一怔:“张爷爷几次住院,他人影不见,办丧事的时候他倒冒出来了。大概是想拖尸体停在家里好摆酒收人情吧,真无耻。”
“小航。”
“我有说错吗?”
“他们毕竟是亲父子,他接回去安葬,谁也不能拦着,这样也好。你张爷爷最大的遗憾就是跟儿子关系不好,现在入土为安,以后他们总归还是要给他扫墓烧纸的。”
我气得说不出话来,坐到他身边不说话。他身上有酒气,明显带了几分醉意。
“他儿子住在县城,如果你想见张爷爷最后一面……”
我没好气地打断他:“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好见的。我不去。”
他并不以为忤,伸手摸摸我的头发:“别难过,他走得还算平静,不必再受病痛折磨。”
我没办法不难过。
爸爸一直帮人操办丧事,我从小见惯各种葬礼场面,看待死亡一向比平常人来得超然,再加上张爷爷积病已久,我不能说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可是他从我记事起就一起生活在这裏,尽管与我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不算那种慈爱有加的祖父,我仍旧爱他,一直拿他当亲爷爷看待。
在丧失神智之前,他喜欢喝酒,带着醉意跟我扯他的各种不着调本事,吹嘘真真假假的见闻,把聊斋里的故事改头换面讲给我听。到渐渐陷于老年痴獃之后,他只惦着各种再不能吃的美食,很多时候甚至认不出爸爸和我。但他的存在,让我的家看起来是祖孙三代,十分完整。
他离去带来的缺失感让我觉得心裏空荡荡的。
“我认识他已经快三十五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爸爸的声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语。我屏息听着,在心裏迅速推算,许可今年是三十四岁,也就是说很可能爸爸在她出生时正接受劳教,在那里认识了张爷爷。
“刚开始我是很讨厌他的,神神道道不说,又爱吹牛,又自私小气。”
他们性格确实完全不同,爸爸哪怕喝了酒,也是一个寡言的人。
“我有好几年没看到他,再碰到他时,他在公园边给一个大妈算命,说得她连连点头。我在旁边听了一会儿,也不免惊讶了。等大妈走后,我问他,他这本事是怎么来的,他大笑,说很简单,会来找他算命的,都是碰到问题的人,他从来没见过一个事事顺心的人会需要算命,女人能碰到的问题无非就是男人与子女,总不至于忧心世界和平与人类未来。”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没错,我给周锐的那些朋友算命,套用的是同样的法则。
“我怎么也没想到,后来会成他的徒弟,一起生活这么久,和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没有这么长的缘分。”
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完,又继续倒酒,拿酒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终于忍不住,按住他的手:“爸,少喝一点酒。”
他并不坚持,任由我拿走酒瓶。这时院门被推开,一个人探头进来:“何师傅,上午是我打电话来的,可以走了吧?”
他点点头:“好,等我一下。”
我问:“你要去哪里?”
“不远,旁边的镇子陈集,有一个丧事要料理。”
“不要去了,你脸色不好,休息一天。”
“那怎么行,已经答应人家了。”
他换衣服,拿着他的包跟那人走了。我独坐在院子里,摸着来福的头,平时它并不喜欢别人摸,今天低声哼了一下,变换躺着的姿势,终于还是忍了没有径自走开。
人们生生死死,来来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