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与ABC的第一次偶遇(2 / 2)

小李发给我一个抖动窗口,说让我小心我的顶头上司老毛。

我不屑地回了一句:“他算哪根葱!”

刚发出去,老毛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背后。我慌张地关掉对话框。

“这段时间你不在,我实在太忙了,刚好你回来,这些工作交给你了,没问题吧!”

我看了一眼,那些工作本来就不是我的,于是没好气地回了一句:“我有自己的工作,何况我回家那几天也按事假扣工资了。”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怕你落下工作,好心把这段时间的工作交代给你,你不做也就罢了,别甩脸色啊!”

“我甩什么脸色了?”我也不甘示弱。

看热闹的人伸长了脖子。

老毛站在我对面,一副委屈的样子,说:“从我来编辑部的第一天,你就给我甩脸色,教唆手下,把工作当儿戏。我稍微说两句你就闹到头儿那里,说我为难下属,故意给你们难堪,这些我都忍了。今天你休假回来第一天上班,我好心好意把这段时间的工作总结了让你看,你却摆出一副脸色,说你有自己的工作,还在上班时间跟同事聊天说我算哪根葱……”

是非黑白颠倒,我哑口无言,临死了才知道什么叫“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头儿不知什么时候也围了过来,老毛的话他一定都听到了。

“豆子,你跟我来。”头儿说。

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我进了头儿的办公室。

“头儿,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没有!”

“我信,但是有时候合作也很重要,放你几天假就是要缓和一下你们之间的关系。有时候和同事聊天也注意一下,毕竟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你是老员工了,表现一直不错,本来这次应该提你做部长的,可你也知道,我们是国企,有时候能力重要,但其他方面也要注意。希望你理解!”

我再也不想做这种工作了!文字让我深陷感情中,而办公室内斗让我身心俱疲,这种近似瘫痪的体制让我不屑于继续卖命。

咬碎牙,我递交了辞呈——离开工作了八年的岗位。

头儿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没必要辞职吧,你在我们社工作有七八年了吧,怎么说走就走?你要是和老毛处不好,这样吧,我把你调到发行部,再给你加加工资,每年给你几次境外旅游的机会,这个待遇在我们社可真没几个人能有啊!”

当初找够了借口驳回我申请加薪的要求,如今却用诸多优惠条件求着我留下,当真以为利诱就能打动一个人吗?

我明白,这些客套话不过是障眼法罢了。最近才看清楚,卖命七八年的单位里,那些慈眉善目底下的冷嘲热讽。

老毛针对我的时候,我看到是小李去找头儿了。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去为我搬救兵,直到头儿说“和同事聊天也注意一下”的时候,我肯定小李是个卧底,否则头儿没看到聊天内容,怎么能说出这番话——亏我一直对她像亲妹妹一样。

办公室内斗才开始,我已经身心俱疲了。

“头儿,我父母想让我回老家,他们年纪也大了,家里就我一个女儿。”

“这个我懂。你可以把他们接北京来啊,人老了就得到处走走,散散心,心胸开阔了,病自然就少了。”头儿和蔼可亲得让我觉得恶心。

话说得真漂亮真轻松,说话不纳税。

“我已经买了机票,感谢头儿这些年的照顾。公司有老毛,我也可以放心走了。”

“你都三十二岁了吧,没结婚,没孩子,出去找工作可不大好找,这个年纪最忌讳的就是独身,虽然我挺欣赏你这种坚守爱情的女孩。咱们公司算对员工不错了,你也知道,同行业里你比他们的薪水要高出许多……”

他的话我再也不想听了。眼看我去意已决,他立刻拉下脸来,把我说得如此不堪。我在社里八年,从毕业到现在,青春都献给了出版事业,换来的却是冷言冷语。

工作和爱情一样,终有一天你会发现,它和你认识的那个不一样,面目可憎得让你心惊胆战。

我要离开这个让我看一眼就泪流满面,看两眼就心灰意冷的城市;我要离开这个为等一个人守了八年的家;我要离开这个承载我所有记忆的地方;我要让自己失忆。

随便坐上一辆公交车,坐到终点,再随便转另一趟不同线路的公交。这个黄昏,我就这么坐着一辆一辆的公交车,只是想再看一看这座我生活了十二年的城市,对它说再见。

公车上挤进来一个年轻人,眉眼之间有点儿叶生的感觉,差点儿让我以为自己穿越时空了。那么多空座,他独独坐在了我的身边。随即刚刚那一点儿好感便没有了——又是一个趁机揩油的色狼。

“嗨!”

我以为这个车上还有他认识的人,“嗨”,我们打招呼一直都用“你好”,这位大高个儿一定是个ABC——American Born Chinese,指出生于美国的华裔,即美籍华裔。他手上还拿着一本北京地图,上面用红色笔圈了好多地点。咱中国人在北京有多少人看地图看那么仔细的?

“你好。”他用有些蹩脚的中文说话了,又用手捅了捅我,“这是双子座大厦吗?”

双子座大厦是我工作的地方。听到这裏我转过脸去,仔细看了看这位长着中国脸、说着蹩脚中国话、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洋味儿的年轻人。

眉眼间还是有些叶生的感觉,我差点儿被吸引,一时间忘了形,看呆了。

“What do you see?”他莫名。

“大哥,我英语没学口语,你能说普通话吗?普——通——话,OK?”最看不惯别人的洋气显得自己无比土气。

“我脸上怎么了?”

“你眼角有鱼尾纹,我在数一共几条。”我有些不耐烦,一向对在国外镀过金就耍洋气的男人没有好感,却总有这样的男人以此为资本勾引祖国的花朵。

“你真幽默!能告诉我双子座大厦怎么走吗?”他又一次问。

“那是我以前工作的地方,一会儿到的时候我提醒你,下车的对面就是。”看在列祖列宗的分儿上,我不能再欺负同是炎黄子孙的孩子了。

“谢谢。你看窗外的时候特别安静。”

在国外的人总不吝啬夸奖,要是一个陌生的中国本土男人对我说出这句话,我一定以为他下一步会有不轨行为。

“你是说我说起话来很闹腾吧!”人处在爆点,谁点都着,只能算他倒霉。

公车刚好停了,我告诉他:“赶紧下车,到了,到了!”

他谢了好多次,边下车边挥手。我真为自己内心压抑的工于算计的心理感到可耻——他一定找不到双子座大厦,行人会告诉他你还得继续往前走两站。

公车上人越来越多,后面的上不来,想下去的困难重重。这就是北京。

回想2000年刚来到北京,连人多也是我羡慕的理由。拿着学生交通卡,享受着一趟车两毛钱的优待,感觉这个城市是那么和蔼可亲。大学就像保护伞,学生就是座上宾。而一踏出校门,失去了优待,我便成了四毛钱人群中的一员,过上了朝九晚五、每天挤公交就要三四个小时的生活,再也没有时间去颐和园去后海去香山去八达岭长城悠闲了,所有的旅游都是带着朋友尽地主之谊。

北漂,这词太残酷了,梦里误把他乡作故乡!

走之前,本想把关于他的记忆都扔了,却舍不得。毕竟这是一场谈了十二年的恋爱,是占据了一生最灿烂年华的爱情,是我这辈子都无法抹掉的记忆。我跑到通州,将所有的东西埋在潮白河的沙土里。其实我想埋得近一点儿,可是北京哪块儿土地都有归属,没一块儿归属于我,我只能跑到通州之外的潮白河,一个寂寞无人管理的地区。

就要离开这块卷着沙尘暴的地方了,我的眼里迷了沙子,眼泪不住地流下来。

今天,我最后一次看这个城市。这趟公交车路过的每一个地方,与你有关的,与你无关的,都过去了。

三十二岁,没有男人,没有工作,没有孩子,没有目标。我一无所有。

北京,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