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更深了,昆虫都沉睡去了,不再鸣叫。如果在国内,应该是清晨时分了。
送薛苑回到房间,萧正宇小心从外带上门,刚一转身,就看到费夫人在管家的陪同下,站在走廊前方的阴影里,无声的注视他。
费夫人虽然优雅宛如昨日,到底年纪大了,少许白发在昏暗中格外耀眼。有那么一个瞬间,萧正宇忽然想到,她和这栋屋子一样,已经老了。
他脸上浮起个笑,迎过去,跟费夫人寒暄:“您还没有休息?”
“想到你明天又要走了,就睡不着,出来转转,结果看到你跟那个薛苑在一起,于是过来看看。”
这话说得分外冷静。萧正宇没有多余的解释,无奈的笑了笑。管家不知何时知趣的消失在拐角的阴暗走廊里,他跟在她身边,朝起居室走过去。这栋屋子实在太大,一个个相似的房间走过去,仿佛永远到不了尽头。费夫人一路无语,萧正宇也不开口,满脑子回想的都是薛苑刚刚的那番谈话。实在分不出心神寻找话题。费夫人看他一脸心不在焉,什么都有数了。看着他拿起咖啡壶斟咖啡的动作,淡淡开口:“她是不是叶文捷的女儿?”
“是的。”萧正宇说。
“长得真像她妈。”
萧正宇端着咖啡杯走过来,放在那张深色的小桌上。
“你跟她的关系到哪一步了?”
萧正宇挑起眉毛,有分寸的沉默着,等着费夫人继续说下去。
“我看你整个心都在她身上,她对你却不是,完全能利用就利用。”
萧正宇脸色稍许一变:“您见过她几次?我实在不知道您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在利用我。”
“我嫁给费启明快三十年,连这个都看不出来,我这辈子也白活了,”费夫人轻轻一叹,“何况你心裏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上次我回国的时候,就发现不对劲,我不过觉得她眼熟,想看看她到底跟叶文捷有几分像,你就火急火燎地跳出来维护她,生怕我发现什么。”
萧正宇回看她一眼,露出个匪夷所思但客气到极点的笑容:“是这样。不过,一直以来,您都没管过我,到了现在,您更管不了我。”
这话语调虽然客气,更衬得隐藏在其中的不耐烦格外刺耳。
费夫人也不动怒,凝视他的五官片刻,摇头笑了:“你还跟以前一样,一提起自己的事情就露出这种戒备的表情,”说着把手里的钥匙轻轻拍在桌上,又朝他所在的方向推过去,“你打开那个左边橱柜,裏面有个小箱子,用这把钥匙打开箱子,把裏面的文件拿出来。”
虽然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萧正宇还是依言而行。
箱子里有个平淡无奇的文件夹。
“翻开看看。”
那是一份完全符合法律规定的遗嘱,是在费先生去世后的一个星期立的。有律师的签字,有公证人签名。遗嘱用中英文两种语言写的,意思哪怕一个三岁小孩都能明白。简言之,她去世之后,把一切财产留给萧正宇,包括不动产,股票,证券,艺术品,信托基金等等。
光是财产的列表就足足有半页之多,萧正宇对费夫人的财产状况并非一无所知,但看到这份清单,依然觉得震惊。那几张薄薄的纸仿佛有了千金之重,压得萧正宇手臂的皮肤硬生生的疼痛。这种疼痛不可能让他应该感受到的欣喜,反而沉下了表情:“这是什么意思?”
费夫人望着他,喝了口咖啡,慢慢说:“就是你看到的一样。我所有的一切,包括这栋房子,在不久的将来,全都是你的。启明一直说你是商业上的奇才,其中的价值你比我更清楚。”
萧正宇眼光陡然锐利。说不震惊绝不可能,但冷静也更快的回来。他把那份文件完璧归赵,再也不多看一眼:“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呢,”费夫人微微笑了,温柔的看着他,“不过是人之常情。财产我不留给你,留给谁?钱再多又怎么样,我又不能带进坟墓里去。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把股票证券转让给你。不是你那种小打小闹的投资。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交给你是没错的。”
萧正宇不动如山的抬起眼皮看她,嘴角甚至有点讥笑,完全不像一只手就能触到亿万财产的人:“条件呢?”
费夫人慢慢收住了笑意:“你知道我让薛苑来,让她看画,让她住在这裏是因为这是你的请求,但这不代表我赞成你们在一起。我花了这么多年才让你愿意站在我身边陪我说话,我不想做任何让你难过的事情。世界上任何女孩,有没有钱,门第什么,我一点都不在乎。哪怕是个路边的讨饭丫头,只要你喜欢,我决不干涉。只是叶文捷的女儿我无法接受。”
她说的如此坦诚,萧正宇此时倒觉得无奈更多,他揉揉额角:“你恨错人了。薛苑的母亲没有任何过错。”
费夫人抬高声音:“她没有错,她清白无辜,难道错的是我?”
在这件事情上是没办法跟费夫人讲道理的。萧正宇顿了顿,扬起下巴说:“我们不说当年的对错,只谈现在。那份遗嘱,是对我的要挟?”
“不,是请求,”费夫人把咖啡杯放在桌上,慢慢开口,“我知道你的野心和志向,你这几年在博艺做事原因我不清楚,但多半是出于无奈。围着女人的裙子转,一脸的无欲无求,这可不是你的本性。”
五六年前的萧正宇的确不是现在这样。他是作为那一届年龄最小的学生进入商学院的。他天生聪明,记忆力尤其惊人,并且从不以天生的才华自傲,在疯狂的学习和积蓄知识。那年他不过二十三四岁,但在很多事情表现出的决断力让成年人都惊叹。在同龄人中,不论走到哪里都是领头的那个人,他光彩四射。并不是因为他长得好,那是一种气度上卓越。
“我一直以你为骄,”费夫人握住他的手,“你不会安于现状的。我看得很清楚,这几年下来,你年轻时候的锐气消磨得差不多了,但狮子就是狮子,永远不会是猫。你适合更大的舞台,你需要我。”
萧正宇一瞬间脸如寒冰,嘴角露出讥诮笑意之前,甩开了她的手,人先离开了座位。
走到门口听到费夫人叫他的名字,他阴沉着脸扭过头,身子却钉在原地没动;他的态度是如此强硬,稍微出乎她的意外,脸色变了变,但依然镇定的开口:“一直以来你都知道我多恨叶文捷。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希望看到你被她女儿骗得神魂颠倒。薛苑跟她妈一个样,伤人不见血。我怕你付出太多,到时候被伤得体无完肤。我是你的母亲,不忍心看到你受伤害。”
“您如此介怀的过去,是您的创伤,不是我的。退一万步说,就算我被伤得体无完肤,那也是我的事情,”萧正宇站在门口,沉声道,“你口口声声说不忍心看到我受伤害,那我真想知道,当年把尚未满月的儿子双手送人,现在用遗产来要挟自己的儿子的那个人,又是谁。”
“费夫人,祝您晚安。”
“还有,谢谢您的招待。”
第二天费夫人一直送他们到门口,告别的时候也没多余的话,照例是客客气气,不论是费夫人还是萧正宇,两人仿佛同时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不愉快事件。
上车前薛苑迟疑片刻,从挎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双手递过去:“费夫人,我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感谢你,只有一点小礼物,希望您能收下。”
费夫人眼光一扫,那是个非常小的雕花木盒,恰好可以放在掌心。木盒上的花纹异常精致,掀开盒盖后可以看到裏面那个小小的木雕佛像,虽然小,但是栩栩如生,纹路清晰,作工极细致。
管家接过来,露出所有接到礼物的人应该有的感激表情:“谢谢薛小姐。”
“不不,不客气,我才是。”
费夫人目光在薛苑身上一停,说了句“挺有心”,又紧了紧披风,对着萧正宇开口:“我等着你回来。”
话音一落,没有来由的大风吹起,吹得薛苑一把长发乱飞,萧正宇伸出右手帮她压住头发,手顺势揽上她的肩头,左手握住薛苑的手在自己手心,对萧夫人欠身一礼,转身上车。
来时没有看到道旁风光,回去这一路看了个够。田野牧歌,偶尔可以看到两三处精致的庄园。最后到达机场,两人跟岳万里道谢。岳万里对他们的谢谢完全不在意,只说:“萧先生,夫人这些年很不容易,请你不要让她伤心。”
萧正宇微笑不改:“谢谢你的提醒。”
他态度太过完美,一点异样都看不出来,但手心的力气还是不自觉的大了几分。隐隐的痛意从手指间传来,把薛苑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扯回来,他仰起头看了一眼萧正宇,看到他分明的侧脸和眸子里光芒,终于什么都没问没说。
上飞机之后,薛苑觉得困意上来,本想着起飞之后就睡一会,萧正宇却问她:“你事先怎么没说你准备了礼物送给费夫人?”
“我想着也不是大事,”薛苑说,“千里迢迢的过去打扰人家,总该表示一下谢意,费夫人什么都不缺,不是什么贵重的礼物。”
萧正宇不动声色:“我呢?你拿什么怎么谢我?”
实在没想到他会主动提出这种要求,薛苑呆了呆,系安全带的手也随之一松:“啊?”
看到她吃惊得眼睛都圆了,萧正宇随意笑了笑:“当我开玩笑,忘了这件事。”说着探身过去,抓起安全带,帮她仔细的扣好。他低着头寻找搭扣的位置,感觉到得后颈发烫,有道目光长久的停在那里。他说“好了”,再抬起头来,刻意对上薛苑的视线,她仿佛惊吓到一样,迅速挪开目光,带出难得的仓皇和不知所措的痕迹。
巨大的轰隆声响起,飞机在跑道上平治滑动。
那漫长的旅程,不论是薛苑还是萧正宇,谁也没有说话的心思和念头,大部分时间都在昏昏欲睡,薛苑第一次醒过来时是晚上,机舱里满是昏暗。萧正宇正在沉睡,一只手支着头,偶尔动了动身子,调整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任凭月光无声的雕刻他的侧脸。
从飞机的舷窗看出去,外面云层如海水一样波光粼粼,云海两个字从未像今天这样生动。无数的云朵聚集成了宽阔的海洋,月亮几乎满月,仿佛荧荧的玉盘一样挂在天上,完美的倒映在那片一望无际的云海里,把周围映成一轮淡色的光晕。
薛苑翻开带来的书,慢慢读起来,读到某一段时,整个人呆若木鸡。
<small>我和爱人站在河边的田野上,她在我的肩上按下雪白的手,</sm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