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婢南烟在旁替她拍着脊背顺气,看着她吐出一口又一口酸水,低声道:“夫人这几日一直食不下咽,还不时作呕,莫不是……”
紫绶摆摆手,止住了她的话头。
卧房里,产婆用毯子裹着洗净的孩子送到孙权怀里,喜眉喜眼地道:“恭喜将军了,是个千金。”
孙权看着怀里的女婴,只觉心中一片柔软,不自觉地牵起了嘴角,自长子夭折之后,他已许久没曾笑过了。
徐姝也凑过来打量着孙权怀中的孩子,却轻轻啜泣了两声。孙权听着不对,抬眼只见她脸上挂了两滴泪,问道:“好好的,你哭什么?”
徐姝忙用绢子拭了泪,道:“将军恕罪,是贱妾失态了。但贱妾见步姐姐诞下千金,替她高兴,又想到袁姐姐的孩子先天不足,羸弱可怜,哪及得上这孩子强壮结实,心里实在难过,因此才忍不住哭了。”
她在此时提起袁裳早夭的孩子,既提醒孙权谢舒罪不可恕,又冲淡了步练师产女之喜。孙权的笑色果然一分分淡了下去。徐姝忙道:“这孩子真是可爱,将军快给她取个名字吧。”
孙权道:“女儿家不必急着取名,待来日出阁时再取不迟,先取个小字叫着便是。”他顿了顿,想起方才那小孩衣裳上绣的虎头,便随口道:“就叫大虎吧,虎头虎脑的,好养活。”
说话间产婆已替步练师收拾干净,又命人撤去了挡在榻前的屏风,孙权便在榻边坐了,将大虎递到步练师的怀里,道:“你看看,这是你的女儿,方才孤给她取了个小字,叫大虎。”
步练师原本因着生了个女儿,失望已极,强忍着才没在产婆面前落泪,此时见孙权还算喜欢,便只得强打着精神半坐起来,将大虎接在怀中。可谁知还没抱稳当,步练师就像是被热炭烫了一下似的,失手将大虎丢开了。
大虎摔在步练师的腿上,立时声嘶力竭地啼哭了起来。孙权忙将大虎抱回怀中哄着,埋怨道:“你这是作甚?”
步练师定了定神,歉然道:“将军恕罪,贱妾见这孩子皱巴巴的,有些吓着了,因此才……”
孙权道:“小孩子刚生下来都这样,你也真是的,哪有当娘的嫌自己的女儿丑的?”
他凑近了打量着怀中的大虎,又笑道:“方才孤还没曾发觉,这孩子的眉心竟生着一颗红痣哩,像胭脂点就似的,来日她长大了,一定是个美人儿。”
步练师勉强笑了笑,靠在榻边看着孙权逗弄大虎,过了一会儿,她觉得下身的疼好些了,便掀开被衾挣扎着下了榻。
孙权道:“你刚生完孩子,不好好躺着,下来作甚?”伸手扶她。
步练师不肯起身,匍匐在地道:“贱妾前番魇咒构陷谢夫人,罪责难恕,将军念在贱妾身怀有孕的份儿上,没有好好责罚。而今贱妾已诞下了大虎,不敢再仗着身孕脱罪,请将军惩戒。”
孙权沉默了半晌,叹道:“你先起来吧,你现在这副样子,孤怎么忍心罚你?惩戒不惩戒的,也得等你出了月子再说。”
谢舒病倒了。
那日她眼睁睁地看着厚重的院门缓缓合拢,将青钺和院外的湖光柳色一同挡在外头,终于支撑不住,晕了过去。此后一连数日,谢舒一直浑浑噩噩地昏睡着。
她的病其实已缠绵了许久,从孙策的忌辰开始,她就病了,此后步练师下咒、袁老夫人出事、孙权出征丹杨、袁裳失足早产,一连串的事接踵而来,谢舒应接不暇,始终未曾好生将养。如今她被幽闭在此,一口气松懈下来,终于一病不起了。
卧房里狼藉更甚于别处,棋枰被踏碎,黑白棋子洒了满地,案几被掀翻,墨汁泼出来,染黑了散落在四周的书卷竹简,衣裳、纱幔、被褥皆被撕破剪碎,胡乱丢在地下,连床帐也被扯落了,将坠未坠地挂在榻边。
谢舒蜷缩在榻上,身上盖着绽出棉絮的薄衾,身边悬着脏污破败的床帐,沉沉地睡着,窗外的雨透过残破的窗纸淅淅沥沥地飘进屋来,谢舒的梦里也下起了滂沱的大雨。
她梦见穿越前的自己,她是家中的独女,学校里的优等生,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她的家虽不如将军府奢丽恢弘,但遮风挡雨,温暖祥和,她的男神虽不如孙权英俊倜傥,年少有为,但温柔体贴,知冷知热。她忽然无比怀念从前的生活,她恍惚着想,如果就这样静静地死去,是不是就可以回去,回到那曾经熟悉的地方,继续过她那平淡无奇却又有滋有味的日子?
可如果就这样死去,她的今生势必又会成为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句:吴主权谢夫人,权母吴为权聘以为妃,失宠早卒。
如果就这样死去,她将带着满腔的愤恨与不甘,带着永世无法昭雪的丑恶真相,长眠于地下。她将看着徐氏踏着自己的尸首扬起胜者的笑靥,她将看着步氏一点点夺走属于自己的荣耀,在史书上写下浓重的一笔。千年之后,谁还会记得那个灰头土脸地挤在字里行间、稍不留神就会被忽略的谢夫人?谁还会知道,她才是吴主孙权独一无二的正室?谁还会在乎,她曾经在这世上度过的短促的一生?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一些模糊不清的人影和断续破碎的呓语渐渐出现在谢舒的梦里,她睡得越来越不安稳。
依稀是孙策的脸在眼前晃过,他哀戚却又温煦地笑着,说:“以前我从来不敢好好地看看你,现在我就要死了,你过来些,让我看看。”
谢舒在梦中呜咽起来,她伸出手拼命地想抓住他,却只碰到一片苍白的虚空。
依稀又是孙权从雨中走来,他俯视着她,说:“别的我都可以不信,但袁老夫人出事的消息只有你我知道,不是你传出去的,又会是谁?”
谢舒拼命摇着头,却说不出话来。孙权静静地看着她,眉目渐渐淡去,终于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又是袁裳从雨中扑出来,她青丝飘散,攥着谢舒的衣襟厉声质问:“你可以害我,甚至可以害我的孩子,但我娘有什么错,你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凛冽的尾音中,徐姝穿了一身鲜烈炫目的红衣款款走来,衬着灰蒙蒙的雨幕,格外诡艳难言。她广袖一挥,袁裳的幻影便飞散了,她俯在谢舒的耳边,轻声道:“将军只怕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你就乖乖地呆在禁宫冷苑里,了此残生吧。”
她的声线幽冶飘忽,有如鬼魅。
在她身后,步练师笑着走近,她头戴凤冠,身着金衣,华贵无双,她满面嘲讽:“千年之后,谁还会记得你是孙权的正室?我才是这场较量中最后的赢家!”
大雨轰然倾落,腾起障目的烟雾,徐姝和步练师双双灰飞烟灭。天地间忽然变得一片寂静,庞大的雨幕散去,谢舒发觉自己站在了满室狼藉的卧房中。
朝歌伏在榻边嘤嘤地哭着,榻上的女子无知无觉地兀自昏睡,她铺展在枕边的青丝散乱枯萎,像是一蓬失却了养分的干草,她的眼窝深陷,眼下凝着深重的乌青,只有微蹙的柳眉、挺翘的鼻尖和苍白的薄唇,还依稀昭示着她曾经的美貌。她憔悴得像是一片风雨中瑟瑟发抖的枯叶,仿佛随时都会被揉碎了吹散在风里。
谢舒在榻边坐下,缓缓抬手,当她的指尖抚上自己脸颊的一刻,前世的记忆汹涌回归。她记起了徐氏的凌虐、步氏的阴诡、夫君的冷漠、下人的践踏,院外是春光无限,锦花堆簇,徐氏和步氏占尽宠爱,你方唱罢我登场。院内却是空庭冷寂,无人问津,她独自病倒在榻上,看着朝阳一次次升起,夕阳一次次沉落,最终她自己也随着夜幕坠入到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化作一声幽长的叹息。
谢舒被这记忆撕扯着,渐渐身不由己,刻骨铭心的爱与恨、愤怒与伤心、绝望与不甘,轮番在她的心中鼓噪激荡,她难受极了,却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
我不能死,我不能就这样轻易地倒下。
有一滴温热的泪从她的眼角滑落,在昏睡了数日之后,谢舒终于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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