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杰仿佛一夜之间，已老了几十岁。脸上的风霜沧桑更重，皱纹在他眼角眉心拢聚，仿佛一道道刀凿出来的刻痕，再抹不去。当他看到赵夕雍一手撑着床，一手掩住胸前伤口，艰难地坐起身时，他面容上的漠无表情忽然崩溃。他几步抢进船舱，来到赵夕雍床前；可是，竟然许久许久，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赵夕雍见他如此，心底忽然浮现了一抹不祥的预感。他不顾胸口仍然撕心裂肺的疼痛，挣扎着坐起，一手抓住张世杰的手臂，急声问道：“张副使，官家呢？官家在哪里？”他的视线极力往张世杰身后张望，却一无所获。他焦急起来，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了。

“官家……还平安吗？”

张世杰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忽然双膝一软，跪倒在赵夕雍的床前。大颗的泪珠涌出了他的眼眶，他沉痛地摇着头，痛哭失声。

“官家……已与陆左相一起，蹈海……殉国了！”

赵夕雍心一沉，突然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已冰冷凝结。他颓然松开握住张世杰的手，喃喃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连我们……都活下来了，好好地在这裏……而他竟然……竟然——”

他胸口发紧，喉头腥甜，忽然猛烈咳嗽起来，呕出一口鲜血。他听到身旁的韩轻舞低呼一声，似乎慌忙要来检视他的状况；可是，他想，是生、是死，他都已经不再在乎了。

他听到跪倒在他床前的张世杰，仍然继续在说：“现在，你就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赵枢密，唯有你，才能延续大宋国祚的最后一线生机……虽然我们已经只剩下这一点点的兵力，但只要有所谋划，也不是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

呵。他漠然地想着。

现在还来说这些话……还有什么用呢？他的堂弟已经殉国了；那又怕黑、又无辜的弟弟，才只有九岁呵！他原本还有大好的人生在前面，即使大宋至此已是天命永终，隐姓埋名，他也可以做个平凡人，一直一直地活下去。但他却做了大宋的亡国之君，不得不在这样的稚嫩幼龄，就舍身取义，以身殉国！他……也许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不能活下去，也许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他必须一定去死——

泪水忽然涨满了他的眼眶。

——轻舞姊姊，我很勇敢，是不是？我不怕明天的那些鞑子兵，可是如果我死了，大家都会怀念我，都会把我当成一个很好的皇帝那样来哀悼我，是不是，是不是？

那童稚欲哭的声音犹在耳畔，而他的堂弟，却再也回不来了。这，难道就是生命的所有意义？假如一开始就注定要死，为什么还要活下来，还要降临在这世上？只为了匆匆走这一遭，受许多无谓的苦楚折磨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