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轻舞回到了小村庄里,开始和杨太后的宫女七巧一起,为不幸殉难的少帝赵昺缝制大殓时所穿的寿衣。仓卒间一时找不到可以用来缝制龙袍的衣料,最后还是韩轻舞在村中富户家里,找到一块勉强称得上接近杏黄色的绸缎,这才拿回居处,裁剪起来。韩轻舞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寻了些各色丝线,着七巧在缎袍的胸口处绣一条龙的图案,自己则是执了缎袍后背那半扇衣料,开始在下摆处绣一些团花云纹万字图样。
天色渐晚,七巧在屋里点起蜡烛。一线昏黄烛光,随着门外吹入的冷风摇曳不定。韩轻舞并不与七巧交谈,独自闷着头、皱着眉,瞇起了双眼,只是极度认真地绣着手中的衣袍。她穿针引线,起初绣得极快,但逐渐地就缓慢下来,眼里充盈了泪水,她一眨眼,几滴泪珠就坠落在她手中的衣袍之上,迅速地洇开了一片水痕。
轻舞低呼一声,又是懊恼、又是悲恸,仓促间一针就扎在了自己指尖,痛楚来不及蔓延开来,一颗血珠早已涌出,在缎面上洇出暗红。
轻舞还没有回过神来,一个身影早已大步从门边走向她,一下握住她的手,举到自己眼前仔细观察。轻舞愕然仰首,才发现那人,竟然是赵夕雍!
他之前不晓得已在门口无声无息地伫立了多久,她却因为太沉浸于自己的哀痛之中,一直没有察觉。他走过来的步伐带起一股微风,吹得房中那线微弱烛光飘摇黯淡;他高大身躯的影子迅速笼罩在她身上,他背光而立,使她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只能被动地仰着脸,默然注视着自己那只被他紧握于掌心的手。
七巧在宫中多年,早学会察言观色之道,此刻站起身来,向赵夕雍飞快行了一礼,便放轻脚步,悄悄地退出屋去了。
“……痛么?”赵夕雍一直沉默,直到此时,方说出第一句话,没头没脑地,也不知他究竟想问些什么。
然而韩轻舞却是明白的。她轻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手上的伤,并不痛。可是心裏,一想到官家,就好像刀子在活生生地剜……”
赵夕雍沉沉叹息了一声。“那么,你明白我醒来时的感受了?我并非有心要怪责你,可是……那一瞬我便想到了此刻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乱世,这惨烈的战败……官家必定凶多吉少!你苦心要保全我的性命,人非草木,难道我会全然不领情么?我也是凡人,心底自然仍是怕死的,可是如果连年幼弟弟的性命都不能为他保全,他壮烈殉国了,我这做哥哥的,却在这裏苟且偷生……”他终于哽咽,一滴泪落到他们两人交握的手上。
“即使我可以比他再多活几十载,但我未来又有何面目,再见他于黄泉之下?”
韩轻舞陡然一震,凝视着赵夕雍的脸。即使是逆着烛光,即使此刻房中的烛火太昏暗,即使她看不清他的容颜五官,但他脸上微微反着光的晶亮泪痕,却是那么的清晰,不容错辨。
她慢慢地用另一只手移开自己膝头的针线和缎料,慢慢地欠身站起,无言地用没被他握住的那只手环住了他的腰间,然后轻轻地偎进了他的怀里,将手臂收紧,合上双眼。她的泪水,很快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但我并不后悔。我保全了你……”她低喃,轻似无声。“我的心愿,终于可以完成。我不要你死,不要自己一个人孤独地活在这世上,眼睁睁看你为了一些无法逆转的命运牺牲了自己,却什么都不能做……现在,你终于也可以了解得到我当初的痛苦,那么——”那么,是否你就会懂得,为我珍重自己?这最后的一句话,她并没有说出来。
而赵夕雍却听到了,不由惊震。“你……说什么?”难道她在说,她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也体会这样的痛苦,这种,在他所不了解的往事里,已折磨了她许久的痛苦与无能为力?
他完全会错了意。可是他却不知道。他满心的悲伤,以为终于可以有一个人,可以静静聆听,可以让他在脆弱的时候偶尔倚靠片刻;然而在他的想象里,这一切却突然在面前崩毁粉碎,炸为千千万万片,如最深的夜里忽然爆开的灯花,一瞬的耀目,使得他竟然有一点睁不开眼睛;之后,终究飞快地重归为黑暗沉寂。
轻舞并不知道他心裏这一番翻江倒海。她只感觉他突如其来地冷淡下来,身躯变得僵硬。他有一点不自然地轻轻推开她,退后数步,咳嗽了一声,装作若无其事似地说道:“啊……多谢你,现下我已经没事了。请你尽快把官家……”他哽了一下,艰涩地改口,“先帝的新衣赶制出来罢。太后希望愈快愈好。我……不打扰你了!”
轻舞一怔,还没来得及说话,就看见赵夕雍几近逃离一般,仓皇退了出去。
轻舞追到门口,想唤住他,但不知为何却没有发出声音来。她张了张口,千言万语,最后只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她走回床边,怔怔地坐了下来,许久一动不动。冬季寒冷的夜风吹进房里,那根蜡烛火光摇曳,最后终于悄然而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