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尴尬地打招呼,顾跃带着我们进病房。不同于我脑海里构想的刘素兰没什么大事的场景,她躺在床上陷入沉睡中,脸上带着氧气罩,手上插着输液管,毫无生气,只有时不时嘀嘀响的医疗仪器能证明,她还活着。一个老妪坐在刘素兰的床头,黯然抹泪。情况不容乐观,整个探望过程都插不上话的我,隐隐约约理解了郭主任塞钱的用意、班主任嘴裏的惋惜以及老妪脸上的焦急。
一个男人急匆匆地来到门口,准备叫顾跃出去。刘素兰还没有醒,我们也不方便在病房里久留,班主任带着我们告退,临走前班主任还往顾跃兜里塞了几百块钱。已经被撞破了太多的难堪,顾跃不再尴尬地推拒,他神色木然地向班主任道谢,班主任拍着他的肩膀叹息。
走出住院部,心裏全是顾跃与我对视时那毫无波澜的、漆黑的双眼。刚刚探望的时候,我没跟顾跃说上话,可我总觉得我该说点什么。于是在老师与我们分开后,我找了个借口离开了要回学校的队伍,原路返回。我脑子一冲又走回来了,我知道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什么话也安慰不了他,但我就是想再来看看那个一夜长大的少年。
“舅舅能借到的钱也就是这些了,可你妈躺在这儿,一天就要花几千,跃跃,要不,你开口跟你爸借一点吧?十几年夫妻,你爸也不会……”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两鬓发白的男人,他说着说着又像是开不了口似的,捂着脸蹲了下去。
我站在离顾跃几米远的地方,无意中闯入了他的难堪。
顾跃背对着我,阴冷的医院走廊让我觉得那个直立着的背影有些苍凉,顾跃用难以置信地口气说:“怎么就没有钱了?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妈不是拿了几十万?”
我听得一愣,那个蹲着的自称是顾跃舅舅的男人,抹了一把脸,满脸悲苦:“哪里还有几十万?你爸妈离婚前夕,你外公被人骗了钱,大半辈子的积蓄折了进去,连带着还坑了好几个亲戚,你外公一口气没缓过来就去了,可是债却欠下了。我把房子卖了还债却还是不够,你妈打算找你爸商量,结果你爸正好提离婚,你妈不就……拿钱去补这个洞了吗?前些年你妈的日子过得……”
过得很艰难吧?自称舅舅的人,或许只有三十来岁,却已经鬓角发白。
“为什么这些从来都没人跟我说?”顾跃声音颤抖地说,他想掏口袋拿什么东西,手却颤抖着,总没找到拉链的位置,“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你一个孩子告诉你干什么?”舅舅发出一声苦笑,“可现在没法当你是孩子了。跃跃,你妈妈失去父亲的同时也没有了丈夫,她现在只能靠你撑着了。跃跃,舅舅会想办法借钱,这些年债还没还清,人家肯不肯让我进门都是未知数。”舅舅捂着脸,不敢看顾跃,“如果不是这样的情况,我都不会跟你提这些……舅舅对不起你。”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你先进去吧。我会打电话给我爸的。”舅舅还想说什么,却被顾跃强行打断,他快速地安排着一切,像是十分可靠的样子,“外婆一个人只怕照看不来,你先进去吧。”
顾跃的舅舅往病房走的时候,我下意识躲进了楼梯间。顾跃一直对他母亲有怨恨,怨她要钱不要抚养权,因此一直不肯开口叫“妈妈”。就算是上次偶然打破了母子之间的界限,却仍旧有隔阂。那种带着试探、怨恨却又无法让自己完全背离温暖的矛盾,顾跃自己也许感觉不到,我却看得清楚,顾跃怨恨着那个抛弃他却又能温暖他的人,他的母亲。
然而如今真相就这样赤|裸裸地摊在他的面前,抛弃他的原因是为了他好,抛弃他的原因是为了不让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背上负担……不管顾跃愿不愿意,恨不恨,在他衣食无忧、潇洒自在的时候,刘素兰在挣钱还债。他恨了那么多年,突然有人告诉他“你恨的那个人,其实最爱你”。
顾跃颓然地靠在墙壁上,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口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我看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解锁,拨出号码,等待接通,然后他深深吐了一口气:“爸……”
6岁进入学校这个象牙塔,到现在,我们18岁,三角函数和现在完成时没教我们怎样处理各种突如其来的意外,甚至不能控制面对压力时那莫大委屈带来的声音的颤抖。
我想顾跃也已经蒙了,这个叛逆、浑身长着刺的少年,褪下防备、卸下尖锐,以一种尚不强大的姿态去靠近他的父亲,想要获得一些庇护。
“阿姨?这不是我爸的手机吗?你让我爸接电话!”顾跃对着手机诧异地说,“出差怎么可能忘记拿手机?你把那个手机的号码给我一下!干什么?我找他有事!”
但,不巧的是,这些庇护也许会将你拒之门外。
我听着顾跃声音颤抖,听着顾跃声音激动,听着顾跃愤怒大吼,反驳地说:“我才不是找借口要钱!我妈,我妈出事了!你把我爸那个号码给我,我自己跟他说。什么叫做你也不记得!你是不是不想让我联系上我爸,你是不是不想让我爸拿钱给我?喂!”
“喂,喂!居然挂了?”顾跃还拿着手机大声咒骂,立刻引来了临近病房的抗议,他干巴巴说了声抱歉,再转身正好与我对视:“你怎么还在这儿?”
我的眼睛很酸,我强忍着不流下莫名其妙的泪。刚才有一刹那我想把手伸向顾跃,他背对着我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被世界遗弃;他靠着墙壁无助的样子,让我的心无比疼痛;他拿着电话质问、暴躁的样子,让我想抚平他的惊慌,告诉他,无论你面临着什么,我都陪你。
我都陪你?这四个字在我脑海里闪过的时候,我顷刻之间就明白了自己的心,为什么我一直执着地想去问顾跃“干吗要对我好”,为什么怕听到的不是自己想听的答案?为什么看到这个人崩溃、无助,我会难受?为什么听到刘素兰被车撞我会觉得心裏不安、心悸?因为我……
“你还好吧?”他怎么会好呢,我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啊,可我却只能对他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
“没什么大事,你回学校去吧,不是下午还有课吗?”顾跃低头看着手机,手指不停地点着触摸屏,不愿给我一个眼神。
“那……”
我能帮你什么吗?我想这样问,可顾跃那么骄傲,一定容不得旁人施舍,我张了张嘴,最后归于沉默。
顾跃抬头看了我一眼,径直走到窗户边继续打电话。可是刚刚还能打通的电话,现在再怎么拨都成了“用户忙”,顾跃也变得越来越烦躁。
“要不,你拿我爸的手机打吧?”昨天顾跃突然离开学校,我回家就向爸借了手机,想着也许有人会打过来呢。
顾跃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了过去,接通后他才说了一句,电话那头就把怨气喋喋不休地传送过来。
“你怎么回事?都说了你爸忘记拿手机了,你有什么急要钱的地方?别当我不知道,你爸出差之前又给你汇了两千块,有两千还不够,还想要骗钱?顾跃你要骗钱也别把谎说得那么大,有两千就知足吧!”
声音从扬声器里飘出来的时候,我这一刻恨不得自己立刻消失。我忘了,爸的老人手机在接听电话时就像是装了十个扬声器。这样赤|裸裸的羞辱,在安静的医院走廊更像是被扩大了无数倍。我羞愧、尴尬、别扭、难受,可这滋味怎么抵得上顾跃此刻心裏屈辱的万分之一?
“别再换号码打过来了,你拿你妈做幌子也不怕折你妈的寿……”
怎么可能会有孩子拿自己的妈妈来撒谎。我愕然,如果不是山穷水尽,如果不是穷途末路,怎么会向一个自己深恶痛绝的人打电话?
女人尖厉的声音被掐断,顾跃挂断了电话,一脸铁青地把手机塞给我,然后越过我往外走。
我突然反应过来,下意识地转头去看顾跃:“顾跃,对不起,我忘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忘了我爸的手机……”
顾跃快步冲进楼梯间,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爬。
我不知道他这是去哪儿,我傻傻地举着手机跟在他后边跑:“顾跃,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够了!”顾跃停下来,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别跟过来!你看的笑话还不够多吗?”
“我不是……”我不是看你笑话,我是想要帮你。
“不是看笑话是什么?同情我?可怜我?跑过来塞几百块钱给我,拍着我的肩膀告诉我要坚强?别扯淡了!”顾跃目光发狠,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我,“我不需要你们这些廉价的同情和自以为是的慰问!”
“我不是,我知道你,我明白的。”我像是窒息的鱼一样,吐着泡泡却无法呼吸,我想说出的话,我想说出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可因为顾跃那闪着冷光的眼睛,我吐不出一个字来。
“你明白我?你知道我?你能知道我在想什么?对于我而言,你就是一个站在岸上的人,你告诉我你感同身受,你告诉我你什么都懂,可我告诉你,你什么都不懂!”
心剧烈地跳动着,一种莫名的疼痛随着血液的运输传递到五脏六腑、传递到四肢。
我心裏喊着顾跃的名字,我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可顾跃越发激动了:“别跟我掰扯什么不是这样的,你是来帮我的那些废话!你妈没躺在病床上,护士没对你说再不交费就停药,你没亲身经历这些,知道什么啊!”水光溢满了顾跃的眼眶,他别开脸说,“张媛媛,我告诉你,别拿你那些自以为是的‘懂你’来安慰我!也别用这种眼神看我!”
他声音突然拔高,我被这蹿高的声音吓得一惊,我忘记了辩解,忘记了呼吸。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我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我没有同情他,我是因为,是因为……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别拿这种可怜我的眼神看着我!你给我走!走!”顾跃扯着嗓子把情绪嘶吼出来,眼里一片狠绝。
我望而却步,寒意渗进了骨子里。
这一层的家属凑到楼梯间看热闹,有人嘴裏咒骂着抱怨我们太吵闹。
顾跃说完这些,就转身跑到上面一层,消失不见了,只剩下我还陷在旁人的议论声里。
我听着那些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然后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说:“不是同情,是喜欢你。”
有一种拙劣的暗恋,叫每一个对视都像是告白。那些深藏在眼眸里的情绪,只有在伪装成不期而遇的对视里才能向你展露,可你明不明白呢?
眼睛是直插心灵的武器,我看见的,只有你眼里的一片狠绝。可我还是克制不住,管不住眼睛朝你看,管不住腿尾随着你走。
尾随着顾跃到了某一处店铺,看着顾跃往店铺里走,我停下脚步躲了起来。我不知道顾跃进去是干吗,但我知道他不会想看见我。
等了很久都不见顾跃出来,我按捺不住,悄悄地靠近那家服装店。敞开的店门里一个尖锐的、几乎可以说是刻薄的声音传了出来。
“别跟我说你妈生病了要住院,小孩子家家,怎么敢说这种谎?再说了,你爸妈都离婚了,你妈生病,你妈被车撞了,跟我们家老顾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找你要钱,你把我爸新办的那个电话号码给我,我自己跟他说。”顾跃的声音在女人铺天盖地的嘲讽、骂骂咧咧中显得苍白无力。
“哼,平常老顾上赶着打电话找你,你都不乐意,现在缺钱了,连电话号码都没有,你也好意思说你姓顾!”
我忍不住多走两步,从玻璃门外看着女人双臂环胸,站在比顾跃高几阶的楼梯上,趾高气扬。
“我告诉你,顾跃,老顾耳根子软,你要多少钱他就给你多少钱。在我这儿,没这个道理,你爸出差之前给了你两千,一个普通学生一个礼拜能用光两千?别跟我扯那些大话!要钱,我这儿没有!不会给!”
“我没找你,我找我爸!我妈被车撞了,现在需要钱救命,你把我爸的号码给我吧,阿姨!我不是找你要钱!”顾跃弓着背,空气中某种无形的重压压在了这个少年的背上,他看起来就快要喘不过气,“我不可能拿我妈来撒谎,你把我爸的号码给我吧,我真的有急事,拜托你了,阿姨。”
少年的语气里透着从未有过的屈服与哀求。
女人僵着脸,似乎没见过顾跃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她脸上闪过不自然,别过脸,声音低下来,说:“那个号码打不通。”
“阿姨,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我是……”顾跃以为自己软下来,女人就会配合他,就算是讥讽他、给他脸色看,但最后还是会把电话号码给他,却没料到她会死咬着不放。
“那个号码也打不通!”女人火了,像是因为顾跃的怀疑而恼羞成怒。她从身边的提包里掏出一沓钱,往顾跃站的地方一甩:“都跟你说了打不通,不信就算了!不就是要钱吗?喏,这裏有两千块,你爸回来之前我绝对不会再给你钱了!你也别再想编造什么谎话来骗钱了!”
顾跃站在服装店的空地上,红票子打在他的胸前然后散落四周。
顾跃紧紧抓着手指握成拳,他轻微地动了动,看起来随时会爆发,我立马冲进去拉住他。
但顾跃并不是要打人,他动了动胳膊想要挣脱我拽着他的手。我这时才看到他的脸,他面无表情,脸上像是结了一层霜。
顾跃看了我一眼,然后左手抬起来拂开我拽着他的手。他在我眼前蹲了下去,在那个女人的眼前蹲了下去。
傲气并不是你用俯视的姿态去看比你渺小的人,但看着顾跃在我眼前蹲下,让我看到一个鲜活、傲气的人生生被折弯了。我伸出手想要捂住嘴,却发现手在抖。这个骄傲、张扬的人,低过多少次头?
他蹲着,弯曲着背,一张一张地把地上的粉红钞票捡起来。
看到这样的顾跃,我心如刀割,在你的心裏,总会有一个人,你舍不得他难堪、见不得他难过,甚至是让别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都会痛彻心扉。
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把顾跃拽起来,叫他不要捡?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他一起掉落尘埃。
两千块,20张纸,散落一地的时候看起来很多,攥在手里却忍不住觉得心虚,太薄了,薄薄的一沓。
我把顾跃拽起来,把捡到的几张钞票整整齐齐放到顾跃手里,然后我看着他。
很多电视剧的情节是,当主角被人甩钱的时候,他会接过来,朝那人的脸扔回去。
但事实是,我们扔不起。
我拽着两眼写满茫然的顾跃,头也不回地离开。
越是想要抓住的东西,越是抓不住。
我的手空了,我还因为惯性向前冲,意识到手空了的时候,我保持着前进的姿态僵住了。
“她在撒谎。”
我慌张地向后看:“谁撒谎?”
顾跃的脆弱撞进了我眼里,他抓着那沓还没放好的钞票,跌跌撞撞地走到路边,坐了下来:“她不想让我联系上我爸,或者,我爸不想让我联系上……”
怎么会,也许只是到了某个深山里,没有信号打不了电话呢?
“你亲耳听到的,他说阿姨怀孕了,叫我不要回去。他叫我不要回去,我可以不回去,我可以不回他的家,但他怎么可以让那个女人拿这种借口来敷衍我?”泪水从他的眼角溢了出来,“又不是白拿他的钱,躺在医院的那个人是我妈,是他儿子的妈啊,他怎么可以……”
无论说过多少次不对他抱有期望,嘴上怎样逞强说你们离婚的时候我就已经是没有家的孩子,但总还是在心底藏着一丝希冀。我用拙劣的方式来吸引你的注意,你看得到吗,爸爸?
“没你想得那么糟吧?”我清楚地记得,顾跃的爸爸送东西来学校时,顾跃忸怩的样子;我清楚地记得,顾跃的爸爸打电话来时,顾跃那享受着关爱却又抱怨的样子,“你爸,不会躲着不见你的。”
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一张12306网站的截屏在阳光下闪烁,返程票抵达这座城市的时间是前天下午两点,火车票上的名字是——顾长行。
“你怎么会有这个?”
“票是我爸的秘书帮他从网上买的,我那天去我爸公司,凑巧看到了秘书的购票记录。”
一个前天下午已经抵达这座城市的人,手机怎么会打不通;一个前天下午抵达这座城市的人,那个女人怎么会说没看见?答案呼之欲出,却让人瞠目结舌近乎心寒,顾跃的爸爸在躲顾跃。
越是想要抓住的东西,越是抓不住。那么,已经失去的东西,要怎样假装一直拥有?
顾跃抓着手机的手,还直直地停留在半空中。
为什么没有人握住你的手,告诉你,你不是孤单一个人走?
“无所谓了,我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他们离婚的时候,就跟我没关系了……”顾跃这样说着,收回抓着手机的手,就想往脸上抹。
我倏尔抓住了他的手腕,往前跨了一步走到他面前。
顾跃此时已经不再昂着头了,我看着他的头顶,然后说:“没事,我都陪你。”
大概僵了一分钟或者更久,顾跃把头抵在我肩上:“舅舅盼着我能带医药费回去,他身上背着债已经借不到更多的钱了。可我怎么回去啊?拿着这两千块?两千连一天都撑不了!我,我……”
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尽管在人类的社会里,我还只是个没长成的小兽。可是生活啊,那些突如其来的意外啊,才不会管你是不是一个有能力抵抗突发事件的人,它只会突然地把你拖入绝境,让你在60亿人的世界里,体会孤身一人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