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在心裏一遍一遍地问顾跃,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孤僻、不可一世、满身的毛病,班里没人跟我做朋友,还有人想方设法整我,我目的性极强,甚至伤害过你的妈妈,我……你为什么向我道歉?为什么有人整我你就帮我出头?为什么容许我待在你的“私人地盘”?为什么明明你的母亲是你的死穴,而你却为了我忍受王珍珍的挑衅、侮辱?为什么你会对我这么好?

这样的问题霸道地盘踞在我的脑海里,无论我怎样将它们驱逐出去,但只要我一看到、想到、听到“顾跃”这两个字,它们就会重新占领高地。

我无数次想把这句话问出来,但我不敢。

我害怕。我不明白顾跃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我害怕我为这样的东西患得患失。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我更害怕,顾跃给我的,不是我心裏想的那个答案。

我度过了漫长的煎熬时间,是种怎样的煎熬?你想看见一个人、想和他待在一起,却又害怕与他单独相处,你唯恐有些话会脱口而出,并在下一瞬间看到对方露出嫌恶、犹豫的神情,又或者在不经意间看到对方任何一个撇清关系的举动。那一切都会像是一支箭,嗖嗖地插|进你的胸口,豁开一个口子,心在滴血,泪却不能流。

你什么都不能做,你只能躲。

然而躲也不能躲。晚上题海奋战到八点多,忽然爸的老人手机响了,号码是顾跃的。说来好笑,我有整班同学的联系方式,这却是第一次接到同学的电话。我看着闪烁的手机屏幕,犹豫着要不要接。

“媛媛,接电话啊!”爸斜靠在床边,眯着眼看无声的电视。

我回头看了他一眼,他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却心如擂鼓。我含糊地应了一句,像小偷似的,拿起了手机。

手心发烫。顾跃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干什么?我按下接听键,发蒙似的说:“喂?”

“张媛媛吗?”

不是顾跃,我的心落回了肚子里,多了几分怅然:“是我,怎么了,岳辉?”

“你能弄点退烧药、感冒药来宿舍铁栅栏这边吗?顾跃发烧了,那个宿管非说我们装病想出去打游戏,我家里没人,弄不来药……”

我一听就急了,早上王珍珍把顾跃的校服没收了,虽然中午顾跃找了另一件穿上,可毕竟才三月份,一上午顾跃都是穿着一件针织衫在刷厕所,怎么会不生病?我对着手机说:“你给他量体温了吗?我这就给你送药,你要是觉得他体温太高,就先给他物理降温!”

“怎么了?”爸问。

我挂了电话,去翻家里的药箱:“家里还有退烧药之类的吗?上次跟我打架的那个男生发烧了,宿管不让出去看病。”

“有,我来找吧,你去拿保温桶装点粥送去给他吧,我打算给你当早饭的。”爸把我赶到一边就开始翻药箱,直接无视了我诧异的眼神,“他家里没人管吗?”爸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了一句。

我却慌了手脚,藉着出去盛粥就往外走:“我,我也不知道。家里人忙吧,他也是离异家庭的,都找到我这儿来了,我是班长也不好不管吧。”

班长,这个平日里被我嫌弃的官职,今天突然发挥了莫大的作用,我是班长,我总不能放着同学出事不管吧?爸被我这个名头糊弄住了,把东西都准备齐全,又帮我把自行车推出来。爸都忘了,这种事不是找班主任吗,要班长干什么。我在心底窃笑爸搞不清状况,忽然又想,我跟顾跃也算是朋友,发生这样的事,不住校的人才能弄到药,我有什么好心虚的呢?是因为找我比较方便,才叫我的吧?这样一想,我又泄气了。

校门早关了,传达室太冷并没有人守夜,所以“我是班长我来送药”这个理由没办法让我理直气壮地进到校门里去。我只好照岳辉说的,绕到宿舍区的铁栅栏那边再给他们打电话。

铁栅栏这边是一条通往地势较高处的长坡,长坡两侧种着香樟,我站在灯下,看香樟树在灯光里影影绰绰,心裏几分惶然,几分惆怅。拨了好几次号码,但开口都是用户正忙,我越来越焦急,不知道铁栅栏那边又发生了什么。等了十几分钟,我都要忍不住开口冲宿舍区的巷子喊了,依旧没人过来也没人接电话。

一个光源从黑漆漆的宿舍区巷子里照了出来,我几乎要喊出声来,但随即便发现过来的是个女生。也许是岳辉叫她过来拿药呢?我心裏这样想着,开口叫住了那个女生:“同学。”

女生拿手机的闪光灯照了我一下:“张媛媛,你怎么在这儿?”

听声音,居然是邓一。我心裏一喜,有熟人也好过是陌生人:“你是来拿药的吗?顾跃怎么样了?”

邓一走到我在的铁栅栏下方,抬头看我:“药?怎么,顾跃真的生病了?岳辉在宿管房里闹,我还以为他们又装病骗宿管呢。”

又?我在心裏暗骂,顾跃,你到底做了多少不靠谱的事。邓一虽然不是出来拿药的,可她在栅栏裏面,请她帮忙送过去应该不是难事吧?我犹豫了片刻说:“他们打电话叫我送点药过来,我现在进不去,你能不能帮我送过去啊?”我蹲着往下看邓一。

邓一因为地势的关系只能仰着头看我,她脸上的表情因为手电的光而展露无疑。邓一笑了,跟田甜或者王珍珍的笑不同,她笑得恬然,让人感觉就是一个温婉的人。她说:“好啊,你把药扔下来,我帮你送过去。”

“还有一保温桶粥,你也顺便帮我拿过去吧,拜托了。”我急切地跟邓一说。

邓一又笑了,带着狡黠,她问:“媛媛,你怎么对顾跃这么好,送药又送粥?”

“我不是班长吗?他们打电话过来,我也不好不帮忙吧。”我把话说得飞快,“你要是生病了,我也会给你送的。”

“明白了,大班长,关爱同学嘛!”邓一边说边眨眼,语气立马就变成了打趣。

我把装着几盒药的塑料袋扔给邓一,她伸手抓住,等到我想把那一桶粥也往下放时,她阻止了我。

“这个不行,我不够高。”邓一挥着手示意我停下,“你和我的高度差太大了,几盒药扔下来没关系,保温桶我怕我接不住。你等会儿,我去搬张凳子或者叫他们男生过来。”

我看了看黑乎乎的下方,确实有点高,于是同意了。就在邓一转身离开的时候,我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句话:“你不能敌视你周围的所有人,明白吗?人,总要有朋友。”说这句话的人当时的表情十分认真。我看着邓一快要消失的背影,突然喊了一声:“邓一!”声音大得连自己都被吓到。

邓一停下来,回头看我,我看不见她的脸,但想也知道上面写满了疑惑。我吞咽了一口口水,声音迟疑甚至颤抖地开口说:“邓一,谢谢你!”

邓一站在黑黑的巷口朝我挥手:“不用谢,小事儿!我先去送药了。”

我平复着狂跳的心,蹲坐在地上,好像也不是那么难。说一句谢谢,说一句拜托,挥个手,笑着点头,这些好像都不是那么难。把自己封闭在一个自我保护的圈子里,没人伤害,也没人慰藉。阻隔我与别人友好交往的,不是来自外界的恶意,而是源自内心的恐惧。

这次没等多久,巷子里就传来了脚步声,我连忙站起来,往那头看,也让那头的人看到我。不是邓一。大概对方真的叫了个男生来吧,但看身高也不是岳辉。等到那人走到有光的地方,我才发现,是顾跃。

“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说发烧吗?岳辉呢?怎么没让他来拿?”

我问了一连串问题,顾跃都没有回答我,只是示意我站开。他挥了挥手,又叫我后退。我还没弄明白,他几步助跑踩上了什么地方,爬上了我所在的长坡。

“你干吗啊?”我不明白,刚刚还在长坡侧下方的顾跃,几秒的工夫就爬上了长坡,他不是病了吗?

顾跃踩着长坡的边缘,手抓着铁栅栏保持平衡,往高处走了走,寻了一个铁杆与铁杆之间空隙相对较大的地方,侧着身子挤了过来。

我往后退了退,但顾跃的冲劲似乎还未减缓,几乎撞到我跟前。一个嘶哑的声音在我上方响起:“我的粥呢?邓一说你给我煲了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声音透着高兴。

什么你的粥。我腹诽着,脸上莫名灼热:“你爬上来干吗?不是说发烧了吗?万一刚刚……”

“你听岳辉瞎说!”顾跃拽着我手里的保温桶,想要找一个可以坐的地方。

我猝不及防被他拉出了黑暗,手还抓着保温桶的提手没松开,就被带到了灯光下。我看着路灯下那两个连在一起的影子,莫名地心如擂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想松手,由着顾跃抓着保温桶。两个被拉长的黑影被橘黄的路灯染上了黄晕,就像我暖得一塌糊涂的心。

“坐下!”顾跃把我带到长坡的马路边,按着我,让我坐在了路边,自己却转身跳进不足小腿深的沟渠,坐在了我对面。

“你吃了药吗?”我故作镇定地问。

“带的什么粥?你还会煲粥?”顾跃并不搭理我,好奇地把保温桶放在腿上,打开了桶盖,皮蛋瘦肉粥的香味立马溢出来,“闻起来还不错。”

“别想太多,我爸煲的粥,不是我。还有,这可是我的早饭!”看着喝粥的顾跃,我有点火大,“岳辉火急火燎地打电话,你到底怎么样了,说句话啊!”

顾跃边吃边看我,身高的差距,让两个人即使坐着视线也不在同一水平线:“我没事儿,你别听岳辉那小子瞎说,他那咋咋呼呼的个性,什么事儿都会被他说成大事儿。我没事儿,真的,不信你摸摸看!”说罢,顾跃还真的抓着我的手,往他的额头上放。

可我站在外头太久了,手已经冰凉,摸上去只觉得一片火热。触及他额头上一片火热时,那火像是烧到我的心裏。我猛地缩回手,心如擂鼓,那火热好像还在指尖。我把手背在身后,紧紧地攥成拳头。我不知为何顾跃会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可我就是慌张了。

“你怎么了?”

我生怕这慌张已经被顾跃看穿,慌忙说:“你有没有发烧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喝了粥就去前面的小诊所看看。还有你是装了多少次生病,才让宿管这么不相信你说的话?”

顾跃拿起勺子准备接着喝粥,听到我这么说,立马抬头看着我:“我不去,我都跟你说了我没有发烧,就是下午有点发热而已!你干吗相信岳辉不相信我呢?有没有事,我自己还不知道?”

路灯光落在顾跃的眼睛里,变成了点点星光,我看着那光斑,看着顾跃被灯光照映的脸,我把头别开,然后说:“随便你!”

一言不和带来的是长久的冷场和沉默,顾跃只顾着喝粥,而我惶惶不安,眼珠滴溜溜地往四周打探,就是不敢看顾跃。有什么可怕的呢?我也不知道。这夜,我像是待了太久,这条两旁长着香樟树的长坡,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世界之外的那些汽笛声,人们的话语声,一切尘世喧嚣都像是远离这个世界之外。这夜太美了,美得我忍不住想要说出心中的话。

可我能说什么呢?问顾跃那个问题?要不要说呢?我的心像是被这个夜晚蛊惑了,一切理智全都离我而去,只剩下蠢蠢欲动的情愫。说出来吧,说呀,你说呀,心在不断地怂恿着我。可就在我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个瞬间,顾跃轻轻松松地放下了汤勺。于是,一切蠢蠢欲动,又重归沉寂。

顾跃看着我,欲言又止。

我故作大方地说:“不用谢谢我,一共20块,谢谢惠顾!”

顾跃看着我笑,拿勺子敲打保温桶,一副吃饱喝足十分满足的样子:“就凭咱们俩的关系、咱们俩的交情,还需要我给钱?”

我们俩什么关系?我们俩什么交情?我在心底来来回回地问顾跃。可他就像一个马大哈,说出来的话,转瞬就忘了。说完那句话后,他像是新奇地发现路边长了一棵草,脸几乎是凑到了马路牙子上,精神奕奕地研究那棵草。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顾跃也忘了要我回答,又是良久的沉默,相对无言。汽车的鸣笛声划破夜空的凝重,我梦中惊醒般看向长坡之下的大马路,又回头看了看顾跃,他也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该回家了。”我站起来,错开与顾跃对视的目光。

“哦,也对,挺晚的了。”顾跃仰着脸看着我,橘黄色的灯晕染了他的侧面,他脸上似乎带着恼怒,“你的车呢?我陪你去拿车。”

自行车就在几米远的地方,长坡虽然不陡,但我没打算骑着下去。顾跃走在自行车的另一边,亦步亦趋走下了长坡,很快就到了大马路。

“你回去吧,小心点,记得吃药。”我抓着车把手,看着前边的路,说完也不等顾跃回话,就迈着步子离开。

“张媛媛!”

“什么?”几乎是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我就回过了头。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自己出来拿东西,不让岳辉来拿吗?”顾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送到我面前,“送给你的,生日快乐!”

今天不是我生日!但我随即想起,每次填资料我写的都是农历3月2日,今天恰巧是3月2日。顾跃他误以为今天是我生日?手忽然被人拽了起来,掌心朝上,小盒子就被塞进了我的手里。我本能地抓紧它,再抬头看,顾跃已经跑开了。

我一路跌跌撞撞回家,哪家的电视声音好大,相亲节目的主持人在女嘉宾爆灯后一直咋咋呼呼。我站在门外听到那“砰”的一声响,我想那节目效果里的爆灯,放在心裏应该叫——心花怒放。

不可言喻的喜悦快速占据了满心满怀,大脑发出警报声抗议,但最终淹没在满心盛开的花里。

生日快乐!

“对啊,这道题你分析得很对,但你还是做错了。”我非常坦诚地认同邓一说的话,又接着说,“我不想打击你,但你忘记了一句话。”

邓一傻乎乎地看着我:“什么?”

“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我说完这句话后,就静默地看着对方如遭雷劈般呆住。

果然,对方猛地拍了一下脑袋顿悟:“对啊!我怎么忘了这个呢!这题是挖了一个坑让人跳嘛!”邓一神神道道地拎着卷子,把心裏设想的解题步骤念叨出来,理也没理我就往自己的座位走。

我又开始做自己手边的事,这样的场景在某次邓一向我问问题之后,便频频发生,我也从一开始的诧异变成了平静,人果然是群居动物。

擦完黑板的人把黑板刷往讲台上一丢,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就见顾跃双臂环胸玩味地看着我,然后说:“不错嘛,学霸开始教人做题了。”

我衝着他挑眉:“少个朋友少堵墙,跟你学的!”

顾跃扑哧一笑,然后摇着头走了。

一个小插曲,维持了一上午的好心情。第三节课快要下课的时候,代理班主任从前门探头,打断了讲台上老师的讲课,把顾跃叫了出去。我距离门口两米不到,我看到班主任表情严肃,我看着顾跃一脸懵懂地走了出去。

出了什么事?

讲台上的老师拍了两下手,唤回注意力被扰乱的同学。我跟着老师的举动看向黑板,眼睛不自觉地乱瞟,偷偷地,往顾跃和班主任站着的走廊位置看,就像看无声电影:班主任拍着顾跃的肩膀说了些什么,顾跃的瞳孔剧烈收缩,然后毫无焦距地放空,他摇头,猛烈地摇头,难以置信填满了他的眼睛,如同薄薄的冰面,轻轻一敲,就粉碎。班主任抬手抓住顾跃的胳膊,试图安抚他的情绪。顾跃情绪激动地衝着班主任大吼,他甩开班主任的手,快速奔跑。我随着他的步伐回头,他快速经过玻璃窗,消失在走廊尽头。出了什么事,我在心底疑惑,他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表情,那样如同崩溃的表情?

下课铃响了,我的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

“媛媛,一起去厕所吧?”这是邓一。

“英语老师有事,下节课上数学。”这是再度站在门口的班主任。

“又是数学啊——”这是不情愿的同学们。

“好。”这是心悸不断放大,却不知是为何的我。

“英语老师出了车祸,我会让班长从班费里拿出一部分钱去买些东西,让几个班干部明天中午跟我一起探望一下英语老师……”

邓一很磨蹭,进教室的时候,班主任已经站在讲台上了。班主任看见站在门口的我,立马说:“媛媛,班费还有多少?要是不够再从我这裏拿两百元,你叫上几个班干部,明天跟我一起去医院看一下英语老师。媛媛?”

英语老师出了车祸?

“扑通,扑通。”心裏的恐慌随着血液的传送流向躯体,脑袋将听到的话与顾跃崩溃的表情联系到一起,但一个声音还像是安抚般对自己说——大概只是被电动车撞了吧,能有多大的事呢?我看着讲台上的班主任,却忘记要回答他的话。邓一用胳膊撞了我一下,我才反应过来,点头跟班主任说好。

能有多大的事呢?直到我们提着水果、牛奶、营养品,在住院部的走廊里看到往顾跃兜里塞钱的郭主任时,我才明白,顾跃的头顶,塌了半边天。顾跃推拒着不肯接那些钱,最后是看见班主任带着我们过来了,才被郭主任强行塞进了兜里。顾跃慌忙地抬起头,看到几个同学的一刹那,表情尴尬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