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跃注视着我,他笑着,脸上是前所未有的轻松表情:“他们问起来,就说是我撺掇你跑的,反正你就跟小狗似的,逗一逗就跟着跑。”
“滚!”我没好气地说,心情好了很多。
“我说真的,咱们把钱给了他们,他们肯定还是要问的。就说连夜去找我爸了!到时候让我爸做个伪证,事也就过了。”顾跃严肃地说。
我讶异,顾跃的爸爸看起来不像是会这样纵容孩子的人:“你爸可真行,连撒谎都帮你。”
顾跃咧开嘴笑了,他看着窗外,看着远方,又像是看着久远的回忆:“我爸……”他像是发出一声梦呓,“可好了。”但只是一瞬,那个沉溺在美好回忆里的顾跃,立马惊醒,他干脆利落地说:“反正,这事我背了,顾长行一点事也不会让我有,最多就是转个学,晚一年参加毕业考。”
他说得很笃定,语气就像帮我背这个黑锅反而能让他因祸得福,他换了个姿势坐着,又说:“反正有你这个学霸在,说不定晚一年参加毕业考,我还能考得更好呢!”
我也笑了:“那还真说不定,不过我这个家教可贵了!”我刚说完,手机屏幕又亮了。
两人再度沉默,过了一会儿,他不耐烦地把手机丢到我怀里,说:“烦死了,你拿着吧!”
手机在黑夜里一闪一闪,雪花扑簌簌往车窗上撞,冰冷彻骨的寒风袭击了这辆在夜色里前行的列车,我和顾跃瑟缩着,依偎入眠。
手机屏幕似乎是经过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但都没有等到被接通的那一刻,它死灰一般沉寂了。熄灭前的那一刻,屏幕上写着——邓一。
“不好意思,如果你只能提供名字和年龄,没有任何身份信息、电话号码的话,我是很难给你找的。”大堂前台小姐歉意地说,“何况,你说的时间都隔了好几年了。”
我欺瞒了顾跃,中山路179号兰顿酒店,这是七年前我妈给我寄包裹时,邮件上面的地址,我甚至连一个电话号码都没有。可现在我无法欺瞒了,我甚至不敢回头看顾跃的脸。
我尴尬地想是不是要这样放弃,还是打个电话问问姨妈。另一个前台小姐突然插话了:“你说的那个名字有点耳熟,你再说一遍,我好像记得一点。”
我简直欣喜若狂。我趴在前台上,恨不得贴到这个人的脸前:“陈凤娇,你记得吗?陈凤娇,耳东陈,凤凰的凤,娇娥的娇!”
“陈凤娇?”她一字一顿地说,若有所思地回想着,“这名字听着好耳熟啊!小蕊,刑总老婆是叫什么凤娇吧?”
我失落地低头,刑总的老婆,大概只是同名同姓吧。我还没听那个叫小蕊的怎么回答,一个孩童清脆的声音在我的后方响起:“妈妈?”
那个叫小蕊的说,刑总的老婆以前就是在酒店工作,后来怀孕了,就辞职了。我向小蕊道谢,告诉她那位刑总的老婆应该不是我要找的人。小蕊笑了笑正想要跟我说些什么,视线却越过我,和我后方的人打招呼:“陈姐,来找刑总吃午饭啊?”
我默默地转身看顾跃,他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我伸手去拽他的衣袖,说:“对不起,顾跃,我们可能要白跑一趟了。”大堂的门被人推开了,一阵穿堂风把我的热血全吹冷,我见不到妈妈了。
一只大手压着我的头,我抬头一看,顾跃安慰我:“没事,就当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好了!”
我扑哧一笑,这哪是说走就走的旅行,分明是说走就走的逃亡。
“妈妈?妈妈!”孩童的母亲久久没有回应她,她已经不耐烦了。
“媛媛?”孩童的母亲声音胆怯,带着难以置信。
我僵住了,那个声音更大了,似乎是确定了什么:“媛媛,是不是你?”
“邢乐!到爸爸这儿来!”一个男人从电梯里出来,对着孩童喊,小女孩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爸爸”,大笑着冲过去。男人抱着小孩,很快来到了女人面前:“怎么了,老婆?”
我僵着脖子转过头,一个衣着光鲜、气质优雅、带着温润气息的女人正难以置信地盯着我,她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她旁边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怀里还抱着一个娇小可爱的女孩。
她是陈凤娇?我脑海里满是已经相信了的质疑,她是,可她不是我珍藏在记忆深处的、衝着我温柔微笑的妈妈。
“她是你哥哥的大女儿吧?”男人给女儿擦手,一边温和地笑着对我点头。
我们在圆餐桌前坐着,女人正热络地对我说着什么,听到这个,她愣了愣,然后嗔怪地对男人说:“我们家那么多亲戚,你记得谁啊!”
我沉默,刚刚男人问起的时候,女人介绍我,说我是老家来的亲戚。
“你是谁啊?”小女孩奶声奶气地问,乌溜溜的眼睛盯着我,可爱极了。
“我……”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女人却对着小女孩说;“邢乐,你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哦。这是姐姐,你要管她叫姐姐!”
“快叫姐姐!”女人说。
姐姐?没错啊,我是她姐姐,同母异父的姐姐。
小女孩的眼睛看着好熟悉,眉毛皱起来的时候可爱又秀气,这双眼睛我看了十几年,每天照镜子会看见,梦见女人的时候也会看见。
“姐姐,你好!”小女孩脆生生地喊,绽放一个微笑。
我扯着唇角笑,我说:“你好。”手一颤,筷子差点滑落。
身边的这个女人是我记忆里的样子,却又不是。那时候我们蜗居在菜市场里,闹哄哄、臭烘烘,可女人每天都把自己拾掇得很干净,她有着恬然的笑,她看起来很美。现在她依然很美,却不是那种简单、朴素,我摸得着的真实的美。现在的她精心保养,优雅得与这座城市如出一辙。
我不知道记忆里的和现在的,哪个才是真正的她,但她已然与那座菜市场无关了。
我握着筷子胡思乱想,忽然右边的顾跃碰了我一下,我茫然地抬头,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男人大概也就四十出头,却和我同样四十出头的爸爸截然不同,男人看起来斯文、讲究,俨然是精英的模样。
男人给小女孩夹了一只虾,把刚刚的话重复了一遍:“你们是过来玩还是怎么?既然来了,就多玩几天。”
“不,不用了。”
我说完这句话,陈凤娇明显失落了,她顿了顿,抽出一张纸给小女孩擦嘴巴。
我接着说:“我们是过来比赛的,下午,下午就要回去,明天还有课。”
也许是练出来了,我张口就把谎话说了出来,两个还穿着校服,甚至没有一个背包的学生,怎么可能是来玩的?
“跑到上海来参赛?那可真了不起,你读几年级啊?”男人接着问。
陈凤娇给小女孩喂了一勺饭,她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深藏着什么,她说:“要毕业了吧,我都有快十年没有见过你了。”
她记得?我鼻子忽然有点酸,说:“是的,学校特批的名额,来参加在上海举办的决赛。我看离回去还有点时间,就过来看看你,碰碰运气。”
我说得艰难而又庆幸,我没有她的电话,没有她的地址,有的只是几年前收到的一个我背下来的邮件地址。见不到了,也就白来了。我是为了那一万五而来,可我坐在这裏,已经不是为了那一万五了。是为了我疯长了将近十年,被我美化得近乎偏执的思念,又或者说信念。
陈凤娇有一瞬间眼里腾出了热气,像是不好意思,像是愧疚,她低着头拿着勺子在小碗里鼓捣:“好,好,一眨眼都这么大了。”
她没有叫我的名字,也没有点出是在说谁,可我的心一下就软了,她是我的妈妈。即便她已经脱胎换骨,拥有了崭新的、美好的生活;即便她已经与那个菜市场一刀两断,她依旧是我分别快十年的妈妈。
忽然小女孩嘀嘀咕咕说了一句什么,男人和她相视而笑,这三个人看起来就是电视广告里的模范家庭,整个包间都洋溢着幸福的味道。好像自带柔光灯,一切看起来都是温馨、柔和的。而我和顾跃所在的地方是冷清的、无言的,甚至是多余的。他们看起来太和谐了,气氛不自觉地就在我们之间分割出一条天堑。
我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一切,我就像是陈凤娇人生的阴暗面。每个人都会有阴暗面,可她现在向着阳光,看起来妥帖又和谐,仿佛她的人生本该是这样。
男人担心冷落了我们,起身夹了一筷子鱼:“别光吃饭,吃点菜,不够再点啊!”
“她不吃鱼!”筷子快落到我碗里时,陈凤娇喊了一句,伸着小碗,接过了那一筷子鱼。
“乐乐也不吃鱼!”小女孩突然铆足了力气喊。
男人逗弄小女孩,说:“鱼聪明,吃了鱼,人也会变聪明!”
小女孩不高兴了,噘着嘴巴说:“鱼那么聪明,怎么还会被人吃?这说明鱼笨!”
场面一下就欢乐了,男人和她笑得前仰后合,她甚至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我和顾跃应景地笑了几声,我看着她取笑她的女儿,心中五味杂陈,她还记得我不吃鱼。
她连眼角的泪水都没擦掉,转头看我,泛着泪光的眼睛让她看起来格外柔和,那些深藏的慈爱从眼底深处折射出来,她说:“你还记得吗,你小的时候,也说过这样的话,和乐乐说得一模一样。你那时候为了不吃鱼,花招百出,说的全是歪理……”
她说到一半,眼睛里全是对往事的怀念,她眼底的光发自十年之前,没有间隔地投射到我身上,却已经是十年以后。
她记得,她都记得,有些东西就像光一样,从发出那日开始就从没停止过,只是我与她隔得太远了,早已感受不到那光的温度。我战栗着,这份母爱遍及我全身,与我十年来执着寻求的一模一样,却也不一样了。她还端坐在我的左侧,我却无法和她亲密如昔。
小女孩坐在她的左边,正一口一口地吃着饭。一个服务员端着一盆热汤进来,从她和我之间上菜。我伸手夹菜,小女孩前倾着身体,伸手去够小点心。热汤里的勺不知怎的就翘着往后一倒,热汤溅了出来。
“宝宝,小心!”她喊出来的同时,把那把掉下来的汤勺往远离小女孩手的方向拨。
“乒乒乓乓”的响声几乎是一瞬间结束,她护着小女孩,急切地问:“怎么样?有没有烫着?”小女孩懵懂地看着她,摇了摇头。
我的手背被热汤烫红了一片,被她拨过来的勺正好打在关节上。疼,不及心裏疼;烫,没有五脏被灼烧烫。压抑很久的泪水,原本是应该边喊着妈妈,边扑进她怀里时留的泪水,此刻悄无声息地落在玻璃桌上。
我来不及躲开,来不及缩手,我所有的反射神经在她喊出“宝宝”的那一刻,让我回头看着那个曾经管我叫宝宝的人,可她叫的不是我。
于是我看见了,我虽然已经承认,虽然已经认清,却依旧难已接受的一幕,我看见她用自己的手挡开危险,保护她的小孩。她的全身心,已经全部挂在那个小女孩的身上了。不是取代,不是多余,她依旧爱我,她依旧记得我的点点滴滴,但那些都属于我的过去了。我一直爱她,可我已经不在她全身心呵护的范围里了。
十年,我们已经踏上了不同的道路;相交,却不能填充我们空白了的十年。
最快为我做烫伤处理的,是顾跃。他几乎是顷刻间就把一杯冷水倒在了我的手背上,再把湿毛巾敷在我手上,握着我的手,衝着服务员喊“洗手间在哪儿”。
但最后陪我去洗手间处理的,是她。她满脸的歉疚,连看都不敢看我,可帮我处理烫伤时,她的眼皮也跟我的抽气声一下一下地跳。
她怕疼,特别怕我疼。小时候我喜欢疯玩疯跑,因为摔倒,夏天时膝盖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她每次帮我处理伤口时,眼皮吓得一跳一跳的,我吸凉气,她也吸凉气。我说宝宝不疼,可她说,妈妈疼。
我抬着另外一只手,摸上了她的脸,她颤了颤,一瞬间僵硬,然后平缓下来。
我说:“我不疼。”
她的泪水几乎是在抬头看我的一瞬间就掉了下来,她没有说妈妈疼,她说:“宝宝,对不起……”
挥手告别,我们转身走进了高铁站。刚到上海的时候,我和顾跃只剩下一百来块,如果找不到妈妈,连回去的票都买不起。离开的时候,我怀里揣着她强行塞给我的五千块。
她在洗手间里抱着我哭了很久,一直说着对不起,时间仓促她一直在问我过得好不好,然后又重复地说对不起。我摸着她的头,一直说:“我不疼。”
我还会遇上很多困难,我还会摔很多跤,可我已经不怕疼了。即便没有你替我疼,可我已经有了一些不管是遇到什么困难和险境都会站在我身边的人。
我不怕疼,因为我已经有了怕我疼的人。我扬起一个源自心底的、轻松的微笑,看着我身边的顾跃,我说:“顾跃。”
“嗯?”他转头看我。
“没什么,叫着玩!”我冲他笑。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回应我笑容。
“我妈,刚刚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们站在站台上,我眺望着列车来的方向说,“但我没说。”
“哦。”顾跃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不问我为什么?”
我回头看顾跃,列车呼啸着进来,在我们面前停稳,他笑了,然后说:“车来了。”
我跟着顾跃踏进车厢,许久才又笑了。
因为我不想把她卷入菜市场这个泥潭。
……
“我们不能一辈子待在菜市场!待在这儿,我们就完了,一辈子都完了!”
“媛媛,妈妈要去上海,等妈妈站稳了脚跟,就把你接过去。”
“媛媛,你以后努力读书,考到上海去念大学。这样,就可以永远地离开这个菜市场了!”
……
我们在座位上坐定,列车就要开动了,我最后看了一眼上海这座城市。这座城市留下了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她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个菜市场,我不想再把她拖进来,拖进那种糟糕又散发着恶臭的生活。
我坐在可以往后调节的座椅上,比来时舒适了不少。我无聊地翻看着列车上的杂志,忽然口袋里传来了嘀嘀的响声,手机提醒快要没电了。
把手机掏出来才发现只剩下2%的电量了,我解锁,未接来电和短信爆满。我随手点开邓一的短信,在一连串“你们怎么不接我电话,你们怎么不回我短信”的最顶端一条,文字框里写着——
那个警察又来找郭主任了!我偷听到那个警察说“送进医院,已经重伤不治”。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还有人死了?你们把谁打死了?你们倒是回我消息啊!
重伤不治?周思捷死了?
“怎么了?”
我抬头看着从厕所回来,越走越近的顾跃,哆哆嗦嗦地抬手,将手机举起来。等到顾跃走到我面前,准备接手机的时候,手机发出最后一声悲号。
顾跃拿过手机,看了看一片漆黑的屏幕说:“没电就没电了吧,正好睡一觉。”
顾跃安然地在我身边坐下,然后装模作样地用杂志充当被子,盖在身上。我看着闭上眼睛的他,大脑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急速撞击胸腔的心脏,仿佛一瞬间把我拉回漫无边际的黑暗。恐惧让我想要张嘴呼救,然而最后一盏灯,已经熄灭。
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顾跃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偷看我的动静,但我毫无动静。
我已经吓傻了,周思捷重伤不治?我,我伤人了?巨大的冲击力猛击我的意识。
“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手机怎么了?你怎么了?”顾跃见我不对劲,转过身来问我。
我握着手机,慌张却又带着怀疑:“顾跃,我们打个电话给邓一吧?”
顾跃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去前后座找人借手机。
假的吧,邓一骗我的吧?此刻我恨不得将躲过此生所有劫难的运气全放到这一次侥幸上。也许只是为了骗我们回去而说出的谎话呢?我带着怀疑拨通被我记下来的号码,几乎是刚拨通,电话就被人接听。我惊吓得连呼吸也忘记了。
“邓一?”我提心吊胆地问道。
“张媛媛。”
我瞪大眼睛看向顾跃,是郭主任!
“顾跃,我不知道你们去了哪里,但这样落荒而逃事情是不会解决的。你们回来,我们都在学校办公室里等你们。我们坐下来,好好把事情说清楚。你们还小,还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仓促间挂了电话,我脑海里都是郭主任的话——你们还小,还有大好的青春,不要做傻事。
我不知道怎样向顾跃说出邓一的短信,我抱着极大的侥幸心理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郭主任为了唬我们回去,而让邓一说出的谎言。可如果不是,如果是真的,那些大好的青春,我也就没有了。
重伤不治,应该是刑事案件吧?我这样想着,列车快速驶入隧道,我的天黑了。
我们回到了学校大门口,昨天我们才恣意、张扬地逃走,不过一天,我们又狼狈、糟糕地回到原点。我看了顾跃一眼,他像是传递勇气般向我笑了笑,抓住我的手说:“不要怕。”
我点了点头,视死如归的豪迈勇气在我身体里激荡。这一切,不过那样。我是张媛媛,不是年级第一、学校之光的张媛媛,我是有血有肉的张媛媛。
顾跃拉着我的手,走在我前面。太多漫长的时间,我都一个人这样走过来了,可如今有了一个会牵着我的手,将我护在身后的人。我的眼睛忽然被泪水模糊,心却逐渐变得坚定。
几个月前我是一个为了毕业考而生的机器,我只有一个信念是考去上海,我活着的全部力量是为了摆脱人生前十几年被菜市场染黑的命运,脱离这段不堪的背景。我自傲,也自卑。
可是眼前这个人,从我与他发生冲突开始,他便慢慢进入我的生活,他一点一滴地改变了我。他教会了我敞开心扉,他教会了我散发善意与人做朋友,他教会了我怦然心动。我这一副躯壳,慢慢地被赋予了血肉,我学会了笑,学会了相处,我解除了隐藏在心底最扭曲的执念,我成了有血有肉的张媛媛。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我喜欢的人,现在挡在我的前面,有着势如破竹的勇气想要为我遮挡一切风雨,免我惊,免我忧。他是个裹着尖刺的好孩子,不应该为了我毁掉刚刚走上正轨的人生。
顾跃想要率先进入办公室,我将他拖到我身后。我们俩走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莫名其妙地盯着我,我的心忽然就舒畅了。
像是听见了开花的声音,我示意他低头,然后踮脚飞快地在他嘴唇上轻啄了一下,我说:“我喜欢你!”
可我不能把你拖入烂泥。陈凤娇离开了我,人生变得美好,我不能让你,因为我而变得糟糕。杀人偿命,我得去承担我应该承担的一切了。我喜欢你,十几年来第一次拥有的像花儿怒放一般的心情,怕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我喜欢你,可我不能拖累你。
我转身,丢下傻愣的顾跃,冲进了办公室。我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喊:“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
办公室沉寂了几秒,一个人冲到我面前。
“啪!”一个耳光扇在我脸上,声音清脆得几乎办公室外面都能听到。我的脸被那一巴掌扇得朝向另一边,一片火辣。
“你!”爸脸上一片通红,眼睛因上火而浑浊不堪,“你逃学,你夜不归宿,你跟人离家出走!”爸气得手都在抖,他扬起手,哆哆嗦嗦。
我僵硬地转过头,办公室里坐满了人,人来得出奇的齐。郭主任、政治张老师、王珍珍、姑父、姑姑、爸,甚至连顾跃的爸爸顾长行都来了。看到顾长行的时候,我还出神地想,原来顾跃没有骗我,他爸真的快回来了。
“离家出走就离家出走吧,都被人看到了,都传遍学校了,还装什么。”王珍珍跷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鄙夷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明显。
我歪着脖子朝王珍珍看去,我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你别乱讲,我管女儿,不关你的事!”爸硬气地对着王珍珍吼回去。
“我为什么要乱讲?张媛媛是众目睽睽之下拉着顾跃跑的没错吧?他们班的田甜亲眼看见顾跃把她抱上陡坡,两人从铁栅栏钻过去逃了,老师、家长堵都没堵住。”王珍珍气定神闲,二郎腿一抖一抖的,手还挥舞着,恨不得做个“张媛媛与顾跃双双离家出走”的现场报告。
这话还真有人听进去了,姑父嗤笑地看着我,说:“老张家的好闺女,这么点大就搞这一套,和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妈一个德行!”
“你闭嘴,别说话!”姑姑给了姑父一手肘。
爸侧着身子,从未有过的严肃在他的眼睛里积聚:“媛媛,你是我的女儿,你说不是,爸爸就相信你!你告诉爸爸,是不是?”
爸从来都是和蔼的,即便是后来家里条件不好,他对我也都是笑着的,从没有这样认真、强硬过。酸楚蔓延上我的心头,我给爸带来骄傲却一次也没有让他在表彰大会上出现过,可明天起,爸大概要以我为耻了。
“不是,我们去找……”
王珍珍腾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说不是?放学后留下来跟顾跃卿卿我我假装补课的是不是你?上次没穿校服,穿着顾跃校服进来的是不是你?”
“是,但我们不是卿卿我我,是真的在补课。”我站直了,急急忙忙地辩解,手甚至都在挥舞着,试图让办公室里的人相信我的话。
王珍珍怎么会让我辩解,她尖锐地打断我的话:“你已经承认了!难道你敢说做这些的不是你?哈,没想到啊,上次你差点和顾跃打起来,现在倒在一起了。”
“打起来?”爸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他看着我说:“上次让你晚上跑出去送药,说是给和你打了一架的同学,是不是就是这个顾跃?”
“爸?”爸不相信我?
我盯着爸,希望他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可他厉声质问:“是不是他?”
我默认。我还能说什么?连爸也不相信我了。
“我打死你!”爸一张脸瞬间苍老了,他的手举在半空中,“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东西!我,我该死啊!我该死啊!”
爸懊悔又自责,老泪从枯黄的脸颊滑过,四十出头的爸,瞬间苍老得像是六七十的老头。我一夜未归,爸找了我多久呢?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哭着对爸说:“爸,我错了,你打我吧!你别怪自己,我错了,我错了!”
连日来的紧张和焦虑没有冲垮我,我却在爸的眼泪里分崩离析。我做了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会让我的父亲这样痛苦自责地哭泣?
“哈,真相大白了吧?是我们的年级第一不自珍不自爱,偷了家里的钱,还和人离家出走。”王珍珍嘲讽地说。
这次没有谁替我反驳了,好像尘埃落定,判决已下。然而爸这一巴掌没有落下来,一个人忽然把我往后一拽,挡在我身前。
“不是她的错,你别打她。”顾跃淡淡地对我爸说,“我骗了她,钱是我威胁她去偷的,也是我拉着她逃跑的。”
姑姑像是看到了一线生机,她冲过来质问顾跃:“她身上的伤,是不是你……”
“是!”顾跃想也没想就承认了,“别怪她,都是我害的。你们要拿我怎样?大不了我退学就是了!”
姑姑却被顾跃的这话吓着了,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威胁她?你恐吓她?你还对她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一句大不了退学就够了吗?”姑姑说不下去了,她哽咽着,冲上来抱住我,捶打着我的背,边哭边骂。
“我打死你!”一个男人从办公室的最裏面冲了出来,对着顾跃就是一脚。
“啊!”我尖叫着看着顾跃被踹到一边。
“爸?”顾跃捂着肚子,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可他等来的却是顾长行的第二脚。
“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的胆子?”顾长行边打边吼,“我以为你和别人打架不过是几个男生精力旺盛,可你做了什么?你对着人家小女生做了什么?我踢死你!”
头一次,顾跃看到他爸时,眼里是惊喜和委屈。顾跃褪去了在我面前成熟、有把握的样子,对着顾长行展露出隐藏在心底的委屈和脆弱,他几乎是用哭腔喊出来的:“你怎么才回来啊?你怎么才回?我妈都快死了!”
顾长行大概是仓促间被叫来处理顾跃的事,甚至没人告知他刘素兰出了车祸,他愣住了:“你说什么?你妈怎么了?”顾跃聪明,跟着他爸学得老练事故,轻易不会在别人面前展露脆弱的一面,可现在顾跃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快哭出来,可见事情有多大。
我却安心了,顾跃的爸爸回来了,刘素兰的命也就有了保障,顾跃也该没事了。我在爸爸和姑姑的怀抱里安然地闭上眼睛,这样我要是进了少管所,也能安心了。
可偏偏还是有人不放过我们。王珍珍尖着嗓子喊:“你妈病了你就骗人、偷钱、勒索人家,还把人家小姑娘身上弄得青青紫紫的?你妈病了你就能做这些?哼,钱偷都偷了,还这么理直气壮!”王珍珍双手叉腰,一副审判长的模样,轻易定夺我们的生死。
“我算是明白了。”王珍珍的话再一次被姑父听进去了,“偷了我的钱,还对着我喊打喊杀,你爹妈不知道管教,我把你送到派出所去管教!”
“王珍珍,你给我闭嘴!你十几年前破坏人家家庭被人撞破,遭了打,别时时刻刻以为是刘素兰揭发你。你自己品行不端,别时时刻刻跟条狗似的,逮着刘素兰就咬!也别以为所有小姑娘都跟你一样不自爱!”
哪里来的声音,这个办公室里已经混乱极了。爸自责地淌着泪,说着自己该死;姑姑抱着我骂我脑子不清白,问我怎么会做这种事;王珍珍和揭发她的张老师泼妇般对骂;顾跃哭骂着问他爸怎么才回;顾长行一脸悔恨连声追问刘素兰怎么了;姑父念念叨叨说要把顾跃送进派出所……
声音太多,反而像没有声音一样了,你不知道该听哪个,你不知道哪个是自己发出的。我又一次经历了这样混乱的局面,上一次我还能轻而易举地化解,但这一次已成了死局,张媛媛的死局。
我看着爸,悔恨的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淌。我从来不是个好女儿,我以为我可以让他骄傲,我可以不让他操心,所以我什么事情都不允许他碰。我想其实他知道我嫌弃他,我嫌弃他是个瘸子,我嫌弃他没有一份体面工作,我嫌弃他给我丢脸,我嫌弃他穷。他每一次费尽力气捧给我他最好的,得到的却是我的不屑一顾。然而这一刻,我如此让他丢脸的这一刻,他却紧紧抱着我,从未想过放手。
够了,这就够了。我一一看过去,爸、姑姑、顾跃,甚至是现在不在这儿的邓一、岳辉、高月霖,有过这么多给我温暖的人出现,这就够了。
我的世界是鲜活的,充满了缤纷的色彩,我微笑着,什么都不怕了。直到一抹黑色闯入,一个穿着警服的人出现在办公室门口,他对着一直不声不响的郭主任说:“郭庆军!”
我的死局,我知道我该亲手来结束这一切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拿着砖头砸周思捷脑袋的右手,让周思捷重伤不治的右手,我对着办公室里的所有人说:“是我砸的,人是我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