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轩,孙预等得心烦意乱,是被背弃的苦涩失落,是遭利用的不甘与怨愤,也是对父亲的不解与担心,种种心绪涌上心头,让他坐立难安。当终于看见知云扶着父亲进来时,他马上就抢上前去,“爹……您还好吧?”
“我没事。”孙业环拍了拍孙预的手,回身对知云笑道:“有劳公公。”
“这是哪儿的话?国公,摄政王好走。”知云笑着一揖,便回去复命去了。
孙业环见知云走远,才沉声道:“回府,速唤一个大夫来。”
孙预一惊,细瞧父亲的脸色,已恢复如初,并不见病态啊。难道她……她居然会是这样的人么?孙预心中一紧,立刻扶父亲回府,召来老太医解常诊断。
解常细细地诊了会脉,又瞧瞧孙业环的脸色、舌苔,舒气笑着说,“老王爷的病已不碍事了……到底是大内的御医用药,神乎其技啊!”
孙预听到这话心中一宽,正要劝慰父亲,回身却见孙业环凝眉思索着,“爹……”
孙业环抬头复杂地看了看他,似乎欲言又止,终于只是叹了下气,“你去处理公务吧。记着,往后不要再与皇上作对了。”
孙预心中只觉有个疑团,却也只有道:“是,孩儿记下了。孩儿告退。”
孙业环看着孙预离去,心中生出前所未有的矛盾。儿子对皇上的那份感情,他做爹的又岂会毫不知情?可是,他们是君臣,且预儿生在孙家,皇上又是闻君祥的二女,这是铁定作茧自缚,毫无结果的一段孽缘。
五年前,就有名医替他诊过脉,说他的病已难治愈,至多不过三、四年寿命。一年前,女皇暗访时带来的丸药,又让他拖了段时间,却也是再难救治。可如今,这大夫居然说他病已无碍!女皇给他用了什么药呢?她唤来过‘巫策天’少卿,又为什么?隐约间,他闪过一个念头。
老先生此病再难救治,除非圣药,否则……这是月前‘修心观’内一行走江湖的老郎中所说。圣药……圣药……
想起预儿离去时怀疑的眼神,他知道儿子是误会女皇了,而且是天大的误会。只是……孙业环望着窗外,午后的后园,显得平静又炎热,他缓缓合上眼。误会……就让他误会吧。于公无碍。于私……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岳兄,皇上的意思是想留项焦炎一命了?”鉴云楼中项平设了小宴,对座的只有岳穹。
岳穹把玩着手中的瓷杯,“皇上或有这个意思,但项焦炎却没那个命了。”
项平闻言喟叹道:“他也算是一代良臣了,能为社稷做到这个份上。”
“是啊,也因为这一点,皇上心软了,让秦商审这个案子或许可以留下性命。但他身居户部尚书这一要职十多年,利害牵扯如此之多,那些人又岂会放过他?就算他们不动手,德王也是要动手的。”
“说到德王,岳兄,咱们不可不防啊。”
岳穹眯细了眼,盯着瓷杯出了会神,才道:“晨公主已有两岁了吧……”
项平抬头,“岳兄的意思是项焦炎曾打过这个主意?”
“不,项焦炎顶多只是借用德王这势,但德王……他的心思可不小。”
“想来,今日朝上他没有发难是为了等着后面这场好戏吧?”
岳穹忽地笑了笑,“禁军十二万,谁不想要?孙氏闻氏相斗,德王想着要作渔翁呢。”
项平也跟着笑了,“依德王的才具,恐怕是有些志大才疏吧。”
“德王是想天下愈乱愈好,因为才具不够,所以正好混水摸鱼,是不足为惧。但若放任下去,谁保不会成势?还是得留心着哪。”
“嗯……哎,这次倒不失为一个警告的好机会。”
项平对上岳穹略有疑问的眼,“德王太托大,所以对于何秉参劾中涉及他的事没有正辞声辩,错失了大好机会,以后要澄清就要费些神了,就算没有实据,也可让他稍微收敛些。”
“唔,是个出手的时机,德王自晨公主出世后,一直游走于朝中大臣,也确实气盛了些。”
“不过,话说回来,我怎么也想不到柱国公居然会站到皇上这边。恐怕孙预也不知情吧。”
“……我也是不知情。”岳穹低叹一声,“似乎皇上这一手设的很早。孙业环,孙氏,究竟有什么秘密握在皇上手里呢?”
“你是说……”项平暗惊。
“不。”岳穹极快地否认,“在下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呵呵,来,项大人,喝酒,喝酒!”
“呵呵呵,好,喝酒。”项平也笑得好不开怀。
六月二十二,寅半,正是禁宫是最暗的时候,喜雨怀揣着几封密函急步走在宫廊上。北门距松涛斋是远了点,所以他赶得很急。
入了松涛斋,他在外厅问值夜的宫女,“皇上睡着?”
“是。”
喜雨一阵犹豫,终于还是掀帘进去,在床帐外轻唤,“皇上,皇上……北边来信了,皇上……”
文帐马上被掀开,妫语探身,“什么?”
“回皇上,北边来信了。”
妫语坐起身,接过侍女递上的湿巾擦擦脸,“拿来我看。”
喜雨将信一并奉上。
“熬了一夜了吧?先去吃点东西,朝会让知云代你的班。”妫语一边拆信,一边吩咐。
喜雨眨了眨干涩的眼,确实是累了。“是。”
“……麟州事定。圣上勿庸挂怀……臣闻永治郡守薛炳与麟王媾合,就与平执原将军定计,并于暗中刺探薛炳,假意与其交好。在探访民情途中,遇麟王麾下谋士左明舒,其意在推翻麟王,拥立麟王独子别夕,与我暗谋。臣见机不可失,便与之定计,使平将军小路兵马去关外伏兵,明里让薛炳约麟王几日上关。于是道中麟王大军中伏,撤时又遭别夕、房延熙军士围堵,麟王死于乱军之下。众将散投别夕,臣恐左明舒会趁机叩关,私窃薛炳印信,简书向羽州求援,以防麟王军。同时监军大人矫旨驱逐倭寇,兵出清月海,以为奇袭。今左明舒已罢兵退回麟州扬城……臣以为麟州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薛炳全家已伏诛,依臣愚见,不如让他背这个黑锅,言明薛炳私通匈奴部族,欲除麟王。麟王因受永治郡守之欺,入关勤王,却不慎被郡守设伏遇害。麟州十五万精兵,宜安不宜躁,先稳住阵脚,以图将来……”
办得漂亮!妫语心裏称赞一声,又拆开另外几封,是长光详细叙述的细节过程,并无出入。
“更衣。”这打了一年多的仗,终于快是个头了。
“皇上,才寅时三刻,要不要再歇会儿?”
“……不了,也睡不着了。”妫语揽衣下床,侍女立时上前伺侯更衣。
黎明时分,夜色是最浓的。夜气也沁着凉意。妫语走到窗前,望着东方于这黑色翻涌中泛出些白来。天快亮了。北方事定,西南边的捷报应该也快来了吧。一年了,一年的仗,一年的辛苦,一年的忧心,一年的呕心沥血,终于,终于是快到头了。她这一年下来,究竟是在做什么呢?亲政?报仇?还是保天下?似乎每一样都做得并不完备,似乎每一样都做得不彻底,似乎每一样都做得竭尽心力。如今亲政是有些眉目了,天下也保下来了,但报仇呢?什么结果也没有。她是在什么时候居然也偏离了这条主线呢?
妫语合上眼,呼吸着最后的夜气。有时她也想放手,就算亲政了,也不一定非得做个好皇帝。历史上昏君庸主多了去了,也不差她一个。反正她……她本就不是这裏的人,与这个世界,她本是个毫无干系的人。
可是,为什么偏偏有这个可是呢?巫弋的仁厚的眼光,不必耳提面命,她就会在这眼光下尽自己所能去做一些多少有利于百姓的事。岳穹,一开始是想借助他的才智,没想到现在是反被他影响。还有孙预,于公于私她都不想伤害他们孙家分毫。但他们世代权臣,又是贤臣,要想让他们安全,她必须做得让他们挑不出错来。
她的人生,错误地来到这裏,错误地登上帝位,错误地扮演着一个本是傀儡的角色。为什么是她?要她做一个正确的君王,制定一系列正确的重大决策,她真的很累。夹在私怨与家国公利之间,她殚精竭虑,到最后,她又得到了什么?什么都不是她的,身份,地位,功绩,甚至生命,都不是她的。孙预也恨她,恨她……
罢了,罢了,谁都恨她,闻君祥恨她,萧霓恨她,孙冒庐防她,孙业清、孙业成此时只怕也恨她。项平也对她有防心,项焦炎更是不用说。朝中大臣又有几个是真心向着她的?……恨就恨吧,她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只是孙预呵,那么一个特别的存在,居然也恨她了,终于恨她了……
“皇上,先吃点点心吧。”知云在身后轻道。
妫语回头,一时无语,只是接过一块千层糕反覆地看着。
知云多少知道一些她的心思,也不好劝,只得转开她的思绪,“皇上,北边来信,是不是长光他们完事了?”
一提到这个,妫语总算舒展了眉头,阴霾之气淡扫,“嗯,长光和柳歇此事的确办得漂亮。不日应该回朝复命了吧。”
“啊,这么说他们快回来了?”
妫语斜眼瞧他,“才一个多月,就想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