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平由自己的府衙过来,路程颇远。他自己也觉慢了,一下宫门,便奔安元殿。知云早在一旁候着,见状,连忙拦下,“项大人且慢,皇上已移驾至松涛斋,不在安元殿里了。”
“这样?”项平去势一顿,回身朝知云一笑,“原来是知云公公。皇上怎么想起松涛斋了?”不是一直去流风殿的么?
知云笑着躬了躬身,在旁引路,“这不,已近七月了么?这天热得蒸笼似的,安元殿铁炉一个,皇上千金之体,哪受得那罪!松涛斋是‘禁宫二凉’之一,离朝堂又近,今儿午后就挪过去了。”
“哦。那是那是。知云善体圣意,真是圣上不可缺少的左膀右臂啊。”项平笑得深深浅浅,在柳荫斑驳中穿行,忽明忽暗。“皇上今日没什么烦心事吧?”
知云笑笑,“天下那么不太平,皇上的烦心事还会少得了?”
项平笑意不变,“也是啊。皇上整日为国操劳,心系天下,是百姓之福,社稷之幸。”
“项大人说的是。”
说话间,二人已入松涛斋。松香阵阵,展目望去,劲松林立,松风袭人,只觉满天暑气立时消了三分。左侧闻丝阁,秀竹竿竿,因两处不设矮墙,竹林直盖住半片屋宇,颇有‘独坐幽篁里’的清静。那片清凉密密地排过来,让人精神立振,而这劲松修竹,也使这松涛斋不致阳刚太过。
项平在门前整整衣冠,举步跨入。
“项平参见皇上。”
“嗯。”
妫语示意他坐,一旁的小秋马上绞了块湿帕子递给项平。项平一时间颇有些受宠若惊,正在要接又不敢接的当口,岳穹朝他轻轻点了点头,项平会意,接了湿帕子抹了把脸,额上微凉,心也跟着一定。小秋又奉上一盏茶,项平一路赶来,本已口干舌燥,此时也不客气,端起就饮。一入口才知居然是冰镇酸梅汤。冰冰凉凉,酸甜入味,暑气几乎在这一口压下。
岳穹见女皇一直埋首书案,也不说话,前前后后一思量,也并未发觉有什么不妥。于是问道:“皇上招臣等前来,不知有什么吩咐?”
妫语扫了眼二人,轻呷了口清茶之后,才指指那几本折子,“孙预连同楚正廉、章钺再次上疏请调禁军。你们看看有什么主意吧。”
什么!二人大吃一惊,连忙翻了折子来看。孙预再次上折,自然是与女皇挑衅,而朝中势力显然是女皇居于弱势的。此本若在明日早朝时由孙预领头发难,那还真是棘手。到时闻党势必也会揭竿而起,但做的却是与孙氏争这个军权。棘手!
岳穹与项平俱是皱眉深思,反观女皇却是波澜不兴。
“皇上,此事臣不曾有消息……”项平小心地开口,心中有一个很大的隐忧。
妫语轻哼一声,“若是为这个,我今日便不叫你来了。”
那又是为何?此时连岳穹也觉摸不着头脑。
“只能行险招了。”妫语将手中笔一扔,“派人拿下柳氏一门。”
项平一震,这么说是要坐实柳歇叛国通敌,引藩兵入关之罪了?拿下柳歇一家,就是承认了禁军该动,皇上这么做……
“不可,皇上!”岳穹一急,“瀛州不日将有谍报,此时万万不可轻动禁军啊。”
“今日已六月二十,他们已在动了,如何还等得及!”
“皇上……”岳穹一窒,此是实情,摄政王一旦提出,那是断不容再拖延时日的,但,“不定再过两日,瀛州便有信了呢?”
妫语看住他,“你也说不定,你能保证什么?你这句不定能安在文武百官的心?”
项平一时也急不出什么主意,“若能有个重臣,老臣什么的出来说句有分量的话就好了。”可惜上哪儿找去?这八年来,不是死了退了,就是还没巴结上。在朝的不是孙氏的就是闻党的。女皇身边几乎没这样说话有分量的人。
妫语听着项平的喃喃自语,不由心念陡转。重臣老臣?他不是正合适么?
“柳家人暂且不动。我自有主意。”妫语忽然转出这句话,“你们加紧打探瀛州的消息,至多隻有两天,两天之后,一切按今日商定的去办。”
“是。”二人虽然依旧摸不着头脑,但见女皇神色似是已有安排,只能暂且放下一半的心,跪安退出。
妫语提笔凝思,“柱国公孙氏业环公……”
她真的很卑鄙。禁宫里六年的生活让她沾尽黑暗。只要这封信一出,孙预又毫无准备,那大臣自是无法成势。只是这么一来,是把孙业环立于孙氏之外了。这对孙预想必也是一个极大的打击吧。一方面是家门兴旺,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而她就是利用这一点来成就自己……
妫语轻笑,无形中自嘲得有些凄凉。她就是这样……利用别人,利用每一份感情,利用每一条生命,来为她服务,然后将之抛开。她就是这么一个阴暗的人。
“知云,送信。”
“是。”
六月二十一的朝会上充满了山雨欲来的气息,极静,也极诡异。大臣们人心惶惶,不安又紧张。可以说禁军的调动与否已关乎君权与摄政王权相抗的胜负。女皇若不出手,那是功亏一篑,但出手了若无胜算,那只怕会更不好。情势不容乐观,一干站在皇上亲政这边的大臣不禁都深锁了眉心。
内官擎出彩锦的鸾仪,妫语一袭明黄的朝服,端雅地走上紫宸殿。“上朝……”喜雨清细绵长的喝声中,百官伏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妫语的目光坚定而平稳,带着一种深远的从容与笃定。至此,水扬波、王熙、岳穹、项平等人都呼出一口气,心已定下。
行礼毕,妫语抢在孙预前头开口,“户部尚书。”
“臣在。”项焦炎出列,浑厚的声音中透着决断。
妫语明眸一眯,出语不觉已带上几分冷意,让外人都听得有些心惊,“你可知罪?”
项焦炎眉一紧,咬了咬牙硬是顶了回去,“臣不知所触何法?”
此语一出,边上的大臣都暗抽一口冷气。这其中的对抗意味已很浓了。
妫语冷笑,也毫不退让,看一眼难得表情一脸凝重的闻君祥,“何秉。”
台谏院左丞何秉,一身正四品的八蟒五爪蟒袍,银丝缀成的雪雁补服,衬得他清标傲世。他一步稳稳跨出,有着雷霆不能撼动的的沉稳。肃穆中的刚正不阿让他轻易就摄住百官的心神。“回皇上,臣弹劾户部尚书项焦炎大人以权谋私,收受贿赂,贪赃枉法……”
军机大臣楚正廉第一个回神,连忙站了出来,“皇上,臣以为项大人忠于职守,恪己奉公多年,素有清正之名,又是先皇托孤重臣,断不会行此毁节不法之事。”
“臣也以为项大人不会如此。”
“请皇上明察……”
“臣请皇上……”
一时朝中几位大臣都出面维护,不及妫语开口,何秉沉肃中略带刚气的声音提高了一些,“皇上,臣已收罗证据在此,请皇上明鉴。”说着命人从谏院取来一青色包裹呈上。
知云解开呈至御前,一共十二本奏折。
“皇上,此一十二本表疏明确记述了项焦炎的款款有违法纪之举。五月二十日夜,项焦炎会同天都排名六大商行的‘继祥’、‘三平’、‘广德’三家行主在东河里‘系风院’摆宴,以筹集安排流民回乡之名收受贿赂五十六万两,还有珠宝珍玩八十件。为此,将官制盐票售出作为交换……”
众臣一听不觉都惊得住了口。五十六万两,珠宝珍玩八十件……这个数目……
项焦炎听至此已面容惨白,目光中悲凉晕开,妫语看着,别开了头。
“皇上,臣以为项尚书必有隐衷,万望皇上明察。”孙预挺身站在项焦炎身侧。
一旁的何秉却不为所动,坚毅的目光不曾改变,“五月二十八,项焦炎携玉如意一对、商阳金凤镯一对、镂金百宝烟杆一支、前朝文狸先生名画‘烟山夜月’拜会德王……”
德王一听大惊失色,一手指着何秉,“你……你血口喷人……”转头看了看妫语,马上跪下,“皇上明鉴哪……断无此事……”
妫语语气淡淡,“德王,清者自清,先让何卿把话说完。”
德王一脸不甘,却也不得造次,只得退至一旁。
“六月初三,‘前丰’米行老板以贺寿为名,送来琉璃翡翠屏风一架,珍珠彩衣一件,纯金打造寿佛一尊,另外,还有白银十万两……”
‘哗’百官震惊,一旁的孙预却愈听眉峰愈紧。今日,项焦炎万难幸免。
“六月十五,项焦炎次子项亭因亏空公款十五万两告急待查。这笔数目想必是项大人应的急吧?”何秉至此一顿,向妫语朗声道“启禀皇上,上述事项,臣已查证属实,户部尚书项焦炎确有其罪。请皇上定夺。”
“罢了,罢了。老夫一生为官,不想,晚节不保,晚节不保啊……”项焦炎仰天长叹,流露出的悲怆让人心酸。只见他苦笑一声,双目陡然圆睁,直视妫语,“可是,我如此做又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
妫语承接住他的怨愤,心中一窒,紧紧了牙关,“项亭一事难道你有话可说?”
项焦炎一怔,整个人气势顿时涣散。
妫语深吸一口气,“带下去。小心看守……秦商,你着手审理此案。”
“臣领旨。”秦商心中闪过一丝不确定,面无表情地应下。
众臣面面相觑,不由都暗自猜度起来。皇上此举大杀孙氏颜面,看来,是真的要开战了。
中书舍人章钺看着项焦炎颓废地被人带走,双目一沉,“臣启万岁,羽州军援救瀛州永治,而永治驻军也是频频调动,臣以为麟王必反,朝廷当速调禁军,前去救援。”
“臣以为不可,”王熙第一个站出,“瀛州那边去的钦差与监军,俱未有麟王异动的军情捎来,只以羽州军动为由轻动禁军,实属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