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皇上的话,是我们兄弟三人中最好的一个。”知云轻答,避开话锋,声色不露。
“那在瀛州呢?”妫语毫不放松。
“……自保不难。”知云有些迟疑,但主子毕竟是主子,奴才也仍是奴才。
妫语轻吁口气,“那便好了。”
知云讶然望着妫语略带笑意的丽颜,抿了抿嘴,还是开口,“皇上,长光不会。”
“呵呵”妫语笑张双目,“我又岂会不知?依长光那种个性,麟王会收买得去才怪呢!”
“啊?”知云松口气的同时也不禁笑出声,“皇上这是调侃知云呢,知云可是担心了半天。”
“一个个都明里暗里的,在我面前有话就直说。以为自己长本事了?一套不露声色的面皮就是摆给我看的?”
知云连忙陪笑,“那还不是怕皇上您不高兴么?这回奴才记住了,下回决不再犯。”
妫语看他一眼,却是低叹一声,“我也只有如此说,岳穹才会往设计的方向去想,否则依他万事谨慎不留一丝后患的个性,柳歇一家怕是难保了。”
“皇上……”
“人心易变哪!项平是何等样的人物,如今也有了自己的心思了……”
知云看着妫语疲惫的容色,想起午间席上的笑语,心底里微微一个哆嗦。
孙预皱眉翻着手中的报表,户部送流民回乡的用度预算也报了上来,项焦炎已尽其所能抵住各方压力,做到最好了。那么大邦子人,能缩略到这个数目委实不易,但还是难啊!光是天都流民还乡就需白银一百万两,若是再算上其他几个州县的,那这笔数目,他想都不敢想。偏偏这事还缓不得,战事一定,便是令行之时,到时只要稍有延误,失信于民,不但罪责难逃,于民心稳定更是一害。
女皇当初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事行得太不高明!……等等,孙预忽然觉到什么,才要细想,却听孙泉来报,“三少爷,老太爷来了。”
“哦?快请!我就来……”
“不必了,爷爷我这点路还是识得的。”才说着,孙冒庐洪亮的声音便传了进来。
“孙儿给爷爷请安。”孙预连忙行礼,扶老太爷坐了,才问,“爷爷今儿好兴致。”
“好兴致?嗯,恐怕过不了几天,孙府上下都会这般有闲有兴致了。”
孙预心中一动,“爷爷这话的意思是?”
孙冒庐紧紧看住孙预,“预儿啊,你事事看得明白,可为什么一涉及皇上的事就那么糊涂?”
孙预眼神一闪,“孙儿不明白爷爷的意思。”
“不明白?好,我问你,你于半月前将解常一家老小接入府中是什么意思?一个老大夫,有什么是要你以此相胁的?皇上好好的,怎么突然来了个告祭?还唱了这么一出勤政爱民的好戏?……也罢,这两桩事多,想你也不会自找麻烦到这个地步,但你敢说这与你没有丝毫干系?还有你爹,尽日不知在想什么,真是生生要看孙氏败落才甘心!”
孙预一听,马上跪下,知道爷爷已一切了然,“孙儿糊涂……”
孙冒庐一叹,老脸上也显出一丝无奈,“预儿,你要明白,孙氏至你已是第五代,摄政王如此显赫,世为权臣,其间风险这些年来你也清楚。一旦失势,那便是覆巢之危,明君圣主哪里容得下权臣在朝堂上耀武扬威?圣祖是看其儿女少有野心,怕王朝覆灭才设的摄政王,但同时也定下摄政王可由皇上罢免这一条,为的就是明君亲政之便与我孙氏纂逆之防。说句不敬的话,圣祖以后除了明宗天德女皇,少有能干政的主儿,但依我看,便是明宗也难与当今皇上相比。十五岁,十五岁有如此雄心,如此机谋,那日告祭,情势已相当明了。预儿,一族性命可是全背在你身上啊!”
孙预一震,闭了闭眼,不错,他身为权臣,是女皇亲政的最大干扰。他可以赌女皇对孙家的另眼相待,可以赌自己的才干,可以赌闻氏必败,但却不能赌孙氏一族数百口性命。他看不清女皇的心,便是这一点,让他不得不选择对立。
“孙儿明白了。”
孙冒庐知他已下了决心,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说,起身准备回去,“户部那事还是尽早脱身吧……”
“……是。”孙预抿了下唇。
孙冒庐看着他,长叹一声,摇着头走了。
孙预送走他后,便坐在案前发怔。一切是那般无奈与不得以,什么都是不得不做。孙氏与闻氏,摄政王与女皇,无论哪一边,都是必定对立,没有选择。他无奈,想必她更无奈吧。孙预双手一按桌沿,立身深吸口气,唤道:“泉伯,备马车,入宫。”将手头报表奏章一理,揣入怀中。明日朝堂便是针锋相对了。
孙泉看看烛火,已是亥时二刻。
“小秋,皇上睡下了么?”知云在煦春殿外悄声问着。
“回公公的话,皇上刚睡——”
“外面是谁呢?”妫语掀开帐帘,探身问着。“什么人来了?”
知云见问,只好道:“摄政王有事求见。”
“摄政王?”妫语眼一眯,沉默了会,“宣他进来吧。”小秋连忙上前伺侯更衣。
这是孙预第三次见到非正式衣着的妫语。第一次是风华绝代。第二次缠绵病榻,苍白孱弱却仍是美。而这一次,许是夜色烛光,许是长发披散,映得妫语异样温柔,一瞬间敛去所有女皇的尊贵,那么平淡闲远,仿佛山中仙子,温柔秀气又灵动。
“臣孙预参见皇上。”
“平身。坐吧。”妫语淡道,口气中有一丝说不出的柔软,听得孙预心中一紧。捏了捏衣袖,孙预仍是将怀中的奏章与户部预算报表呈了上去。
“这是——”妫语在看到内容后便知晓了,低着头,什么也没说。
孙预心中揪紧,难受异常。“——户部——已拟出流民回乡的开支,请皇上定夺。”
妫语仍是看着摊开在案前的奏章不语,煦春殿里一时静极。知云皱眉,小秋更觉胸闷得难受。“你们都退下。”
“孙预——”妫语想说什么,忽又噎住。她忽然觉得自己一时间竟很难说什么。刚才想好的一切,却被委屈与不平压住。是早料到有这么一天的,也是以为平常的,可事到临头,为什么感觉会那么悲哀,继而是深深的麻木?
她抬眼与他对视,清澈又无奈的眼神,他是个正直的人,是君子,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她也知道他的身世、背景决定他必得这么抉择。可为什么,即使在知道的情况下,仍是有怨?怪不得他的,却情不自禁。
孙预看着她平淡而悲哀的眼睛,没有任何言语,却足以让人悔恨万分。“——告诉我你的计划,我可以帮你完成。一分也不会少。相信我。”冲动中他抓住她的手,两人一震,孙预没有放开,她没有抽回。
“相信你?可你相信我么?”妫语淡淡低问,那么得无望,又那么得潜抑。
孙预紧了紧牙关,“我可以信得过你,可孙氏数百口的人呢?我,赌不起。”
没错,他是赌不起的,甚至连她也不信自己真可以不动孙氏分毫。可是“我有我必得新手来的理由,不容更改,孙预——”妫语别开头。
“你可知你这么做会毁了所有人!”
她蓦然看住他,“你是摄政王,我是女皇,怎么做才能两全其美?”不管于公于私,都无可能。
孙预心一凉,颓然放开她的手。
“万事从来都是那么不得以,我别无选择,你也别无选择。”妫语看着自己的手,眼神迷离,不知在说服自己还是说服他。“我何尝想这样?如若我还是原来的我,便不会有眼前的一切了,不会有——”想起绝尘纱,妫语的眼神骤然冷下来,一切的一切,从头至尾都只有她一人而已,她不过是邪术下的一抹寄魂,怎么会以为她可以有同伴携手并肩作战?从来都只有她一人而已。
妫语站起身,烛光中已是一身绝决。“孙预,话至此处已无任何转寰余地,你我都有各自的立场。我不会手软。”
孙预看了她半晌,“你真的要这么做?”
妫语冷笑,“我做什么才会于事有补?孙预,何必自欺欺人?我不过也为活命。”
是,孙预明白。她不这么做,闻氏不会放过她,这么些年来,她已维护孙氏颇多,于公于私,她对孙氏都是有恩的。可除了他,别人不知道,也不能知道。
“什么时候,年轻有为,遇事果断的摄政王也会如此拖沓起来?”
“——”孙预惨然一笑,走到她面前,近在咫尺地看她,“明日再说好不好?”
妫语微讶地看他,那么眷恋的神情让她一震。
“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总是那么孤绝呢?明明只有十五岁,却有着深重的心事——”
她闻语笑得落寞,仿佛蕴含着一种深刻的痛苦。孙预不解,却知道她必不会解释。她总是藏了许多秘密,每桩都是辛酸异常,想知道,却又不忍知道。对于她,他似乎一直都那么矛盾,明知不可能,却仍一不小心就陷入得难以自拔。
“我的心,你明白么?”孙预问得冲动,那么一脱口就说了出来。
她愕住,那么一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她以为他不会说出口。
孙预见状轻笑,“我倒是没想过你居然也会让人看来呆呆的。”
她回神,咬住唇瞪他一眼,颊边却是不打自招地飞上两朵红云,俏丽嫣然。原来她也是可以这般喜怒自然,生动明丽,这时的她才像一个少女,有血有肉,能怒能笑,不似平日温和平静得让人觉不出真实。孙预伸出手,却在抚上她脸颊的那一刻顿住。
妫语看着他悬在边上的手,“孙预,你还是太年轻。”她转过身,没让他看到那一闪而过的苦涩。女皇这个身份,永难更改,既是无望又何苦让其开始。她走至窗前,看着浓郁的黑暗。黎明前,深宫中厚重的阴森总是比白日里更让人不寒而栗。许多人或许就是因为这时的放松死于非命,许多事或许就在这一刻功败垂成。禁宫永远都是那么阴暗,她扶住窗棱,这也上恐怕也没有人比她更适合这种阴暗了吧?阴暗的人是不该得到光明的。
妫语微觉背后传来一股暖意,孙预的气息已包住她整方世界,她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怕一回头,脆弱便不可收拾。
“如果有可能——”
“没有可能。”她打断孙预在耳边的呢喃,指着东方一抹微亮,“天亮了。”一切已成昨日。
孙预抓住她,眼神专注又隐怒,“为什么你什么都不努力就轻下决断?”
妫语低垂眉眼,“放手吧,孙预。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你很想,却怎么做怎么努力也无法达成的。”
“我不信。”
“我信。”妫语忽然严肃地看着他,“别忘了,你要对你的族人负责。我说过,我不会手软。”
“那我也说一句,或许比不得你圣旨一道,令出即行。但总有一天,必会让你瞧见。”孙预咬牙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事在人为。”
“你太不理智了。”
孙预一笑,笑得潇洒又自信,没有理会她的眼光,径自看了看天色,翩然一礼,“皇上,臣告退了。”
妫语只能复杂地看着他离去,一径儿地出神,连知云与小秋进来都无所觉。
这样的结果算不算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