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番敬酒之后,左明舒旁敲侧击地问出了天都的政局,“……不知皇上对于三藩之事如何处置呢?”
王象眉眼轻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坦言道:“具体情形下官并不清楚,但皇上已打算将三藩王长留天都,而南王郡主则是想赐予孙颐为妻,仍驻长泉府。”
这番话说得就事论事,但左明舒明显就听出了其中的另一层含意。……皇上打算,而不是摄政王议定……看来女皇亲政的势头已较为明显了。
当下,左明舒朝别夕使了个眼色,宴罢后,别夕密召左明舒会谈。
“先生怎么看?”
左明舒看了眼烛火映出的人影憧憧,沉定地道:“皇上亲政势在必行了。”
“那么快?”别夕微讶,“孙氏似乎没什么动静呢。”
“唔……孙氏动向一直扑朔迷离,这其中必定有什么隐情……不过,王爷,不管孙氏与皇上之间有何妥协,眼下的情形,我方是较为尴尬的。三藩作乱,已尽数拿下,日后一旦削了爵夺了权,只怕日子不会好过。这样一来,朝廷声势大旺,当前因天下初定,皇上有顾忌或许还不会动麟州,但日子稍久,只需朝中有人上折要撤藩,王爷,您的兵权就当悉归朝廷了。”
别夕听得俊眉深锁,“照先生的说法,麟州的兵权迟早都要交还,现在的什么让我继父之爵,颁下铁券永免重罪,只是稳定军心的权宜之举了?”
“王爷英明。”
“……那现在,我们该如何应对?”
左明舒想了想,才缓缓道:“所谓外援内应。王爷,麟州依恃者,惟在匈奴之兵,只要边患犹在,皇上就不能解了麟州的兵,也不敢解。这是王爷最大的优势,但光这一点还够。”
别夕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先生是指内应?”
“王爷天纵奇才。麟州远离朝纲,虽然不是说无人,但却没有一个说得上话的人。”
“先生的意思是……”
“王爷,眼下天都局势已渐趋明朗,皇上要亲政,也势在必行,但阻力一定颇多,真要堵住众臣之口也非易事。所以,王爷不防率先上折请奏皇上亲政。”
别夕一怔,有些思量犹疑起来,“可是……如果皇上未能亲政,此举无异自掘坟墓啊……”
“王爷!您也知道项焦炎一案,”左明舒直盯着别夕,“那牵连到的百名官员可不容小觑啊!德王心志不小,多与大臣往来,会威胁到谁,不言自明,若是孙氏能一手遮天,别说会放手让德王出来与闻氏一别苗头,就是项焦炎也不会轻易下台……他可是先皇托孤重臣哪。如此轻轻一举便将其踢出天都,就凭这一手,皇上的胜算占八成。”
别夕又想了一阵,终于点头应允,“先生所言极是。就这么办吧。……不过,天都毕竟与麟州相隔过远,非亲眼见到,终究有些不确。所以,这次还要烦劳先生走一趟天都,既将奏表上递,也将各方情势查看一下。如何?”
“王爷之命,明舒自当效力。请王爷放心。”左明舒正有上天都探探究竟之意,别夕此说,刚好中其所想。
“嗯。”
灯火下,二人都不禁出起神来。女皇,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七月初二,天都终于迎来了凯旋的大将军孙须,以及他所率领的众部将。女皇遣摄政王率朝臣至乾明门迎候。
那日,天都城中万人空巷,俱拥挤在朱雀大道上争相一睹虎龙之师的凛凛風采。辰巳间,只见城外黄尘轻扬,孙须身披银甲,头带银盔,坐在一匹雄壮威武的青鬃健马上,英姿勃发,威风八面。后面是盔甲森然,望去一片肃穆的高敏德、李骏、杨化成、马平川、左犀、韩墨发等二十多员战功赫赫的虎将,及众幕僚。铁骑三万,甲士四万,成正方队列,浩浩荡荡,自正南启正门进入天都,直往乾明门行来。军鼓隆隆,号角震天,声势摇撼山岳,使整个天都都在这一刻的欢乐中屏息,颤抖。
押送被俘的南王及各部将的马车都压在将帅们与铁骑之中,当孙须与众虎将和俘虏同时在百姓眼中出现,人群中立时炸开一阵狂呼与呐喊。
“啊!是孙将军,孙将军……”
“英雄回朝喽!”
“孙将军!天神哪!”
欢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由东街直传西街,再从西街传回东街。天都的朱雀大街可是全城的中轴线,宽达一百五十余步,最为繁华,两厢各有五十五坊,仅各占两坊的东西二市,就有两百个行业,近一万家商号、茶楼、书肆、酒馆、客栈。此际,举市停业,都拥在道旁,热闹喧哗处呼声震天动地,不可遏止。
入乾明门,算是进入宫城,兵卒在此停步,由兵部令史引其至城外的景海城安营。众将帅由百官拱引继续前行,夹道呼声愈烈。
过承运门,渐趋安静,再过敬门,众人悉皆下马步行。这便是入了禁宫。内监知云早在宫门处迎候,入得紫宸殿,觐见女皇。妫语自是免不了一番夸奖。当晚,在成王府坻设宴庆功。
隔日朝堂,妫语颁下封赏,孙须封怀南侯,食邑户一千,赏黄金千万,细绢千匹,锦缎千匹,赐朱雀街将军府坻一座。高敏德为正三品下的怀化将军,赏黄金千两,征绢千匹。李骏为从三品云麾将军,杨化成为归德将军,各赏银千两,征绢千匹。马平川封忠武将军,左犀封壮武将军,韩黑发封宣威将军,各赏银五百两,征绢千匹。段辰擢为兵部主事,赏绢千匹……
一时由孙须拟定的有功名册,据其军功大小,各得其封赏。并准众人半月长假回乡省亲,半月后返都任职。
此事一定,紧接着的便是南王的处置问题。南王一行人因地位特殊,暂憩于别馆,仍以藩王之礼相待。但南王齐冕也是个明白人,不必看馆驿侍从轻慢的脸色,也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天都民声俱说要处斩他,若女皇以顺应民意为由,就是斩了他也不为过啊。故当宫中来传诏时,他心中着实抖了几抖。
知云将其引入松涛斋,齐冕一眼都不敢看妫语,伏地即是叩头,“罪臣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妫语也不叫他起来,只是淡漠地朝他细看着,仍见雄武的身躯此时佝偻着,汗湿夏衫,隐隐可见勃发的肌理。一个野心勃勃的武将,又正值壮年,要如何消磨其心志呢?单单如水扬波所言的“抚之以安靖,待之以诚,谕之以理”就够了吗?以自己名义上外室入宗的身份,能施之以怀柔吗?
齐冕跪伏地上,一直心有惴惴,此时见女皇又许久不开口,心下越发虚得慌,冷汗热汗一股脑儿往外涌,等了一阵又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又唤了声,“罪臣齐冕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妫语端起茶啜饮了一口才道:“是南王么?”
“是罪臣。”
“朝廷待你不薄,先祖明宗还许你景阳公主仪鹛,你本当竭诚效忠,以彰我朝教化,何以反为叛乱,为祸一方,致使举国黔首尽陷战火?你可对得起朝廷!对得起先皇!”
“是,是,臣罪该万死!”
“你可知叛逆之罪该当如何?”
齐冕听着直觉必死无疑,不禁瘫软在地,说不出话来。
妫语见他如此,稍稍一定,心下生出几分轻蔑,敢起兵造反,却如此贪生怕死,又能成得了什么气候!至此,妫语放松了语气,“本当严判,念你毕竟是明宗亲定驸马,景阳公主仪鹛仙逝之前又曾托先皇代为看顾。且你久治长泉也算颇有业绩,多次肃清海防,击退倭寇,就暂免你一死……”
齐冕一听,如获重生,一迭儿地在那里叩头谢恩,“谢皇上不杀之恩,谢皇上不杀之恩……”
“我在皇城朱雀大街安排了一处府坻,你便老老实实在那里颐养余生吧。郡主入都之后,赐婚于长泉府尹孙颐。”
“罪臣叩谢圣恩浩荡。”齐冕更是磕头如捣蒜。
“行了。退下吧。”
“是。罪臣告退。”齐冕退出宫外,竟一个虚脱软在城墙根上。此番不死实属大幸,原想就是免了死罪,也少不得幽闭流放。谁想竟还能赐一府坻,女儿还能得嫁孙氏……齐冕不顾众人讶异的目光,在墙边呆坐半日,才颤巍巍地回到驿馆。
回到馆中,把细况俱与僚将说了,部将一听无事都长出一口气,只有军曹刘郢华微微皱了皱眉。皇上此举如此宽大,只怕意在青西二王吧?到时三王俱已纳入天都,恐怕就没那么好商量了,而赐住朱雀大街……据闻孙须将军府也赏在那里。如此门户相对,一胜一寇,又是如此惹人注目的街市,以南王叛乱被擒的身分,只怕日子不会好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