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兄,这事可棘手着呢。”宋辛得搓着手,满屋子踱来踱去。
楚正廉瞧着头晕,伸手扯住他,“先坐下,好好想想,别净晃来晃去的。”
宋辛得回头,待要说些什么,终又泄气,坐于一旁。“明明平日也不见与成王走得有多近,怎么现在这般……这般……”宋辛得说了半句,又续不下去。
楚正廉瞄他一眼,“皇上已准备借用成王这一股势以制衡孙闻两家,谁能想到居然会出这档子事?再说这事又出在皇上第一次巡样之际,岂不是公之于众的要倒皇上的台?况且……”
“况且什么?”
“我猜不准皇上的意思,为何要立了成王之女为公主呢?再是恩庇也不用如此吧?”
“唉,楚兄啊,你这会儿还有心思猜这个?还是想想怎么办这个案吧。皇上可是点明了要抓谋逆之人呢!”这会儿又要牵到哪些人呢?闻家皇上是定不想牵连到的,但他们二人办案,又岂会不牵连到呢?但是这个度还是要好好合计合计了。
“估计皇上这次也恨了,巡校出事,皇上的面子也挂不住哇!”楚正廉并未明说,但意思已透出来了,该办还是要办,借机能打压一下闻家也是不错的。
“嗯……”
“而且成王新办了案子,可是皇上的新手,如今……啊!那桩案子!”楚正廉“噌”地站了起来,“这可是下马威呵!”
“你的意思是……”宋辛得也惊了一跳,瞬时脸阴沉下来,“还有余孳。”
楚正廉凝眉不语,忽然双目大睁,“来人!来人!”
“哼!不嫌太迟了么?”一阵冰冷的女声直透胸肺,楚正廉立马就要翻身拿刀,但三尺青锋已架上颈处,那边的宋辛得已被一棍子打晕在地。
楚正廉见势已危,反倒镇定下来,他面容一整,一双如炬老目炯炯地朝来人看过去。只见两人一身淡灰短袄,黑纱蒙面,但他注意到那双持剑的手却皎白如月,不似寻常武人。他沉声开口:“尔等何人?受谁指使?”
“奸贼!死到临头,还把自己当个官呢!”剑锋指着倒于地上的宋辛得的女子叱了声。
“你们枉顾国法,行刺朝廷命官,可知身触何律?”
“住口!你们这些狗官,陷害忠良,屠戮直臣,没个好的,什么国法!什么律令!都是你们杀人的工具罢了!”女子越说越激动,架在楚正廉颈子上的剑微颤,划开一道口子。
楚正廉暗想,定是那案子牵连到的家属了。此刻若不示之以正,只怕她们心生鄙夷,此身难保。于是他不往后退,反上前一步,剑锋牢牢抵住其喉,口子渐深,血水顺剑锋滑入那女子的眼帘。“胡说!国之纲纪,体物明情,师法自然,以众生为道。自我太祖立国,圣世明修律令,约人束行,以昭德业。盛世太平,何由来者?百姓安乐,何由来者?匪盗不行,何由来者?亲敦邻睦,何由来者?若无国法,百姓何由见青天?如缺律令,世人何处申冤屈?尔等小辈,不知国法,信口雌黄,但快意恩仇,可知世人皆如此行事,家何成家?国何成国?”
此番话道来正气凛然,语出铿锵,竟似由剑锋处字字震颤而出,引得刃端也兀自蜂鸣。两刺客似是被唬住了,半晌回过神,却又不甘心,“好,算你所言为是,但你妄定罪责,致使无数清正之官妻离子散,身负不白之冤,这你又如何解释?”
“你说本官陷害忠良,你道臣子屠戮直臣,可有真凭实据?”
“哼!三藩王谋逆一案,杜先庭将军,律己甚严,何曾有过二心?你却将其家阖门抄斩,你……你可知杜家幼子,年仅三岁……你,你……”那女子双目含泪,右手持剑一挺,再触楚正廉喉间。
听至此处,楚正廉已明来人身份,当日行检杜府之人,只有二小姐离家拜师学艺,幸免于难。想起杜先庭,他心中也暗自一叹,铮铮铁骨,堪当人杰,只是身事佞主,终难全节,可惜,可惜呀!“杜将军自呈罪状,叛国谋逆,有录供在此,是国法当诛,无有宽宥之理。”
“你胡说,你胡说!”那女子一声厉喝,一剑刺在楚正廉左肩,“你胡说……”
楚正廉咬牙捂住作品,手指着搁在案上的一叠文书案卷,“你可自行取阅。”
另一名女子上前将案卷抽出,看了几行,眸光一闪,“师姐,你看。”
楚正廉忍着疼开口,“杜先庭虽身犯重罪,但本官敬他是个汉子,当日刑讯,供认不悔,讯后不待旨下,便自咬袍角,绝于狱中。敢做敢当,只可惜一步行错,百身难回。”
武将之袍角自藏毒药,自是士可杀不可辱之意。那女子捧着案卷,手一松,长剑“咣铛”一声落地。
楚正廉至此方舒出一口气,咳了几声,捂着伤口靠在墙上。屋外似有骚动,显是家丁终于觉出些什么不对劲来了。
“师姐,有人来了。”
那女子将手中案卷塞入怀中,“此事我定当查个清楚,若叫我知道你有心陷害,我定取你狗头!”
“随时恭候大驾。”楚正廉立马回了一句,见其推窗欲走,忽然想起什么,“成王遇刺,可也是你等所为?”
“哼!懦弱之人,不过仰人鼻息,杀之何用!”那女子丢下一句,纵掠而出。
“有刺客!”
“保护大人,保护大人……”
屋里顿时冲进五六个家丁,见宋辛得仆倒在地,而楚正廉左肩一个作品,正血色染襟。
“大人……”
“请大夫,快给宋大人瞧瞧。”楚正廉摆手,忽感眼前一黑,整个人向一侧倒去。
“大人,大人……”
“怎么样?”大夫一出来便被众人围住。
“回各位大人,楚大人伤口并不深,只是失血过多,人力不支,睡会儿就会醒过来了。”老大夫拱了拱手,退下开药去了。
众人一听此话都松了口气,孙业清朝里边望了望,又看了眼宋辛得,不由问道:“辛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宋辛得有些茫然地回忆道:“当时,正与楚兄说到成王经手的那件案子,楚兄不知想到什么,就要唤下人来。就在这时,我后脑被人打了一棍,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只依稀听到女声。”他摸了摸后脑勺,那儿肿了一个大包。
孙预沉默了会儿,忽问:“宋叔,真的是女声,没有听错?”
“应该没错。”
“怎么?预儿?”孙业环坐于一侧,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惑。
“也没什么,只是如果是女子,就不可能混入围场,难道还有两路人?”
“王爷的意思是行刺家父的和行刺成王爷的不是一路人?”楚铉蓦地有些松了口气。
“唔,也并非一定,现在只有等楚伯伯醒来再说了。”
于是,一行人便聚在内室中等候。孙预看着灯花爆开,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但倏忽即逝,太快了,快得他来不及抓住。他想了半天,一切头绪渐至繁乱,只是脑中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方才叩见女皇时的景象。那时她浑身都似覆一层寒冰,虽冷静却恨深似海。到底是什么触动了她,使得她一身孤寂凄绝,无人能近?他不能问,也无由问起,她的心太深,似乎终是隐着一段深入骨髓的奇哀至痛,难消难解,莫能碰触,他无从问,她无从说。
“皇上。”小秋端着药碗轻移至御前。
妫语将摊了近一个时辰的奏本合上,扔在一边,“她们情况怎样?”
“回皇上,成王妃已经醒了。庆元公主刚哄着吃过了饭。”
“嗯……瞧瞧去。”妫语一按桌缘,让小秋替她披上大氅,便往昭回殿偏殿去去。
长长一字儿宫灯在禁宫的长廊中摇曳而行,寒风刮过,这行宫灯虽零落,却也稳如坚石,不动分毫。
“皇上驾到。”小侍一声长吆,殿中的母女俩立时便上前跪迎。
“臣妾参见皇上。”
“昱儿参见皇上。”
妫语轻扶起二人,看了看成王妃面上残泪痕痕,心下又是一叹,“节哀。”
两个字又惹来成王妃的哽咽难止,“谢……谢皇上垂询,臣……臣妾……”
妫语拉过她的手,轻言抚慰,“好好保重自己,成王为国捐躯,我心明之,今已纳虔敬王次子昺入成王一脉,你有儿,昱儿有兄,成王府便后继有人。”
“臣妾谢皇上恩典。”成王妃跪下去,这一旨便安了她的身,立了她的命了。成王膝下只出一女,纵是如今封为公主,后事也极难预料,孤儿寡母,无王爵在身,只怕日子也过得艰辛。现下入继一子,便是袭了成王之爵,终有了靠山。这样,昱儿今后算是无忧了。成王妃安心地想。
“不必多礼了。”妫语想扶起她,成王妃却并未起身。
“皇上,臣妾万死,求皇上允诺一事。”她跪在地上直直地磕了三个头。
“什么事?”妫语眉目轻敛,正色相询。
“皇上,臣妾懦弱少见,无力育养公主,如今,这孩子没了爹,臣妾……求皇上代为看顾……看在皇上与王爷兄妹一场的份上,求皇上……”成王妃泣不成声。
妫语转头看向才四五岁,仍懵懵懂懂的女娃子。那么小,必是还不懂得亲人离散之痛吧?心中一阵悲苦,她不由伸手抚了抚女娃儿的脸,“你放心。”
“谢皇上,谢皇上,谢皇上。”成王妃又一连磕了几个头,直到被小秋扶走,还口中称谢不绝。
“这便派人送你回去吧。我已着‘巫策天’少卿斫冰与白霓裳先行扶柩回府了,你只需放宽心神,一应事宜自有人替你打点。”
“谢皇上恩典。”
“起来,起来。记得先让妫昺入宗,你放心,必当还成王一个说法!”
“爹,爹?”楚铉伏在床前,见楚正廉眼眸微抖,忙唤。
“铉儿……”
楚铉听他唤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松一口气。
楚正廉转转眼珠子,瞅了一圈众人,才缓过神来,“你……你们都来了。”
“正廉。”
“楚叔。”
楚正廉由其儿扶起靠在床上,又喝了口水,“诸位不必挂心,只是小伤。”
几人互视一眼,待要说话,只听他又开口,“是杜先庭遗女,但她此行目标仅止于我,成王一案与她们无关。”
“杜氏余孳?”孙业清脱口而出。
孙预眼神一闪,没有开口,但楚正廉可没了这层顾忌,“温纳图万氏一门也不过是替罪羔羊,成王这一手虽于国有利,然终是过损阴德,此番……”他遐一皱,暗悔失言,便没有再往下说,“我恐怕这二人受人利用还不自知。”
“受人利用?”孙预眼皮一跳,“是真的与成王一案毫无关系么?”
楚正廉细细地朝孙预看了眼,微微提高了点音量,“不错。这二女走时留下一句话,说成王不过仰人鼻息,并非其对主。”
“仰人鼻息?”孙预一惊,“仰谁的鼻息?”这一开口,自己也惊得面色苍白。
“你,你是说……”众人都吓了一跳,成王能仰的鼻息只有一位,那便是碧落至尊。
“我马上入宫。”孙预马上站起来。此时倒是孙业环最先冷静下来,“预儿,先不必急着进宫,一两个女子,凭她有多高功夫,也难在禁宫中出入自由。而且,今日校场上光是那小公公的机警敏锐,便知不凡,足见皇上身边该是高手如云。这可先定下神来。”
“可是……”孙预仍想说什么,可开了个头,也觉自己过于担心。当下,强自按捺下这股心思,重又坐下。“嗯,对了,方才楚叔说来人是杜氏余孤?”
“嗯。”楚正廉点点头,“正是杜先庭二女杜茹。三年前上首山拜师学艺,因此得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