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欲茂其末,必深其根(2 / 2)

上穷碧落 姒姜 3521 字 1个月前

妫语拿着纸笺在窗前踱来踱去,心中烦乱。他要觅亲事了,居然半个字也不跟她提起!这会儿又来约她,这算什么!她又为什么要去?哼!她偏偏就不去了!

可是……她又来回逡巡着,可是,她如果不去,他会不会就等在那儿?虽是初夏了,但江上的晚风仍是凉的,会着凉的……真是的!她管他那么多!本来就是他不好!她一手拍在窗格上,水墨花鸟绘的“笼涓纱”糊的窗格“咯”地一声轻轻敲在木棱上。窗外蝉儿乱鸣,把她的心都鸣乱了。

她怨他只字不提结亲的事,但又想会不会他没机会告诉她?抑或是今晚就是想告诉她,然后两个人想出个主意来?

唉……到底要不要去呢?她走到案前坐下,看着本应该批下去的折本,昨儿积下的,她本应这时就批复下去给喜雨的,但……这一纸相约竟是如此勾动她的心弦,让她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他……约她,有什么事呢?有什么话呢?会是朝政上的事吧?她摇了摇头,朝政上的事他完全可以上折子嘛!是他们之间的事?她脸上一红,又不敢承认又不愿否认。转眼间想起午后听到孙须夫人的那些话,她心中又没来由地一阵火气,该不该去呢?要不要去呢?她心烦意乱地想着,许久也不见个决断下来。她有些气自己的优柔寡断,明明在处理朝政时并不这样,怎么偏偏对了一个孙预就如此难下定论呢?更何况还只是个小小的约会。

罢罢罢!去就去了,什么话当面问清楚!她站起身,初回过神的她看见殿中已点起的灯烛有些怔忡。这么晚了?她扭头看向窗外,阒黑的雍华宫里只有月色一弯,淡淡的银光洒在庭院里,影影绰绰。江风带起夹着花木香的水气扑面而来,隐隐有些凉意。

沙漏已过亥半。

孙预拿了一袭玄色戗金披风在手,靠着一棵细柳站在河边。月色笼着一江水气,如烟如雾。隐在一片芦苇丛里的小船亦因着水浪拍击,而发出有节奏的‘汩汩’声。他大约已等了大半个时辰了,却仍不见人来,不禁微有些浮躁。

月儿已偏西了,正想去打探打探的他在看见一抹纤影转出一角宫宇时,微微一笑,顿住了脚步。

妫语一拢朱服,皂白中衣,外罩一袭嫩黄披纱,只是轻便的发髻流了几络青丝下垂,远远走来,如月宫仙子一般。她也瞧见了孙预,那棵细柳下,为她守候的人正含笑看着她。一时间,有些早想好的话又咽了回去。

孙预拉过她微凉的手,将披风给她披上,才道:“我找着了一个大夫,医术高明,只是不方便带入宫里,所以带你去瞧瞧。”

“大夫?”妫语心中微苦,世上还有谁能治得好她么?

孙预瞧见她的脸色,“别丧气!一定能治好的!”他揽紧了她,拍了记掌,便有一条小船从暗处无声无息地划了过来。

妫语看见了那戴着斗笠的人,十分惊讶,这不是王随么?!

王随将斗笠轻轻一低,轻轻笑了笑,趁着孙预没注意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只等两人上了船,便点开一篙,小船便悠悠地划向对岸。

孙预扶着她坐入舱里,点了灯,却瞧见妫语面色并不太好,“怎么?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妫语静静地朝他看了很久,忽然叹了口气。她如此身份,如此情境,又哪里真有什么资格去质问他呢?即便他是真的不想娶,但他毕竟姓孙,许多事到头来,或者也由不得他吧?她哪里能问?怎么能问?“没有,只是在想应该挑个日子去看看你大哥练的兵了……”

孙预一听她说的原来是这个事,便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好愁的,什么日子都行啊!大哥可是日日都做足了巡幸的准备哩!练得发狠!”

妫语看着他明亮而毫无晦影的眼,也浅浅一笑,“那倒也是……对了,我想把泷水郡的行军司马给调过来,原武泉行军司马章戈就调任泷水郡吧。你看如何?”

“嗯,上次也多亏了他了!”孙预点头,忽又道,“那个章戈有个女儿叫章畔吧?”

“是武泉的守将,可惜……在那一役里……虽未找着尸首,但据幸存下来的士卒说她身负重伤仍与敌军大将对决,多半是凶多吉少了。”妫语轻叹了口气,对于碧落的国势有种深沉的忧虑,武备不强,已屈居匈奴之下近百年了。

“我倒听到个消息,”孙预说得有抹深思,“那章畔将军还未亡故,只是教匈奴人给虏了去……”

“哦?伤重不敌,所以被擒?”

“嗯。泷水郡的行军司马逮着了一个匈奴兵,盘问出一些事。匈奴人对这汉人女将军很是敬重,说是伤重之际仍与他们的大将军对决,重伤他们的大将军呢。”

妫语眉宇微拢,沉吟了会,才缓缓吐出一句,“你的意思是……章戈不能留于守边了?”

孙预沉默,好一会儿才又道:“我倒觉得泷水的行军司马还有一人可以担当。”他微微一笑,“说起来还是那个木清嘉找来的。你年前不是颁诏招贤么?夷州知州万俟晚明治下有一个叫赖晌的人,极有才名,他便下榜召他,去请了三次仍然不来,便把那人给杀了。”

妫语脸一沉,“杀了?!”

“木清嘉这个监察御使知晓此事后,便以特权将他拿下,押解入都,我今儿才刚收到他的官文。但那万俟晚明亦有辩解,他说:‘臣奉圣令,广招才俊,野有贤士,臣慕名诚招之者三,不得。其人不臣天下,是弃民也。召之三而不至,是逆民也。臣以为不宜因之而遂其清名,倘一国效之以得名,复谁与为君子乎?’这是木清嘉附在他上劾公文后的,我就是因为这一点,而没把万俟晚明移交刑部审处,你看这人如何?”

妫语抿着唇微微点头,“刚简而严刑,是治边的好手。”

“我也这么想,怕是那木清嘉亦是如此觉得,便把所有的事都一股恼儿地呈了上来。”

“这木清嘉倒的确没错看他……”妫语浅浅一笑,正欲说些什么,船身一震,外头掌篙的王随已喊了声,“到啦!”

孙预朝妫语看了眼,温暖厚实的手坚定的执过她的手,扶她下船。

“那,就是这裏了。”王随朝一辆停在一个僻静处的马车指了指,面容隐在斗笠下,瞧不清一丝儿表情。

孙预与妫语听了这话微微一挑眉,心知他到底仍有顾忌,怕医不好反而惹祸上身,便挑了个无居无处的马车来坐诊,来无踪去无影,真要出个事也逃得快。只是他们毕竟身份不一般,这防也算有理,当下二人只是微微叹气在心,便登上了马车。

马车里正坐着的就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面容清矍而平和,目中尽露是慈霭之色。妫语一见之下就有几分好感。那老者见二人来了,便起身一礼,“草民宣顾,有礼了。”

“老先生客气了。”妫语由孙预扶着在旁坐下。

那自称宣顾的老人也不多话,仔细瞧了瞧她的颜色,眉宇轻拢,“可否请个脉?”

妫语便即伸出手,“老先生不必多礼了,我只是个病人。”见他言语中多有顾忌,她索性挑明了讲。

老人一笑,长而稳的三指便扣上了妫语的脉腕处。诊了半晌,只见他面色凝重,却并无言语,孙预瞧得直皱眉,到底治是不能治?

“连日来晚间睡得可好?由几时到几时?可多梦?”

“呃,多半三更才入眠,多梦,但已较前些日子好些了。”

“嗯……晚间可会咳嗽?多痰么?”

“会咳。无痰。”她轻轻咬住了唇,瞥了眼孙预,并未将实情说出。她确是无痰,但却咳中带血。

“无痰?”那老者仿似有些奇怪,只低头喃喃道,“不会呀,此脉肺气疲弱……照理应该……呃,那可有心悸之类的感觉?”

“这倒是有。”她轻轻握紧了孙预执着她的手,手心微微有汗。有时候会疼,而且疼得整夜睡不着。

老者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怜爱,他放开了手,沉吟了半晌才道:“尊架的身子实是阴损忒多。绝尘纱之毒沁入脏腑,毒性缠绵,亏损元气,但此番病发却并非因这个毒。而是旧毒虽解,伤人至深,前病未好,新愁郁结……尊架思虑过重,太多的放不开,只怕于身子有损无益呀!”

一番话说得妫语也沉默下来,自己的身子自己又何尝不清楚?只是要如何放开?她不能放,也不会放。一旁的孙预听了此话心中一震,“那老先生可有法子救治?”

“唉!老朽医术浅薄,只怕难解病根……”他有些保留,这孩子的病只怕会愈见汹涌。“我开个方子,照着这个吃一段日子,对于她或有补助。只是这治标不治本,切忌再发,如若再发,只怕神仙难救。尊架好自为之吧。”他取了笔墨,在一张纸上写下方药,并一一注明如何煎制,交与孙预。“把心思放宽,年纪轻轻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执着于一时?”他宽慰着面色沉郁的二人,心中也有感叹,这日子只怕并不会太长吧。唉!看来真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了,如此粉雕玉琢的一对佳偶呀!

虽早在预料之中,但仍不免伤怀,妫语勉强一笑,倒是拍了拍一直紧紧抓着她手的孙预,“生死有命,何况也不是一定好不了。”她站起身,“谢谢老先生。”

“老朽惭愧。”

妫语对孙预温温一笑,“回去吧。这番偷跑出来,被抓了可不好。”她拉着一直不吭声的孙预下车,上船。回程仍由王随掌篙,一篙一篙,江流缓缓的撞击着船身,一晃一晃的,舱里的灯烛亦跟着一晃一晃,使得二人的脸都忽明忽暗,瞧不真切。

孙预沉默了半天,忽然抱紧了妫语,很紧很紧,“我一定能找着人治好你的,一定能治好的!”

妫语偎在他怀里,突然有股酸楚侵上鼻尖,她把头埋在他胸前,低低道:“我知道,我也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