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嘉……”岳穹负着手盯着一幅当朝名士墨箴的《秋空归雁图》,凝眉不语。木清嘉在旁恭敬地立了许久,此时才抬起头,“师傅?”
岳穹仍是看着画,没有转过身的意思,似乎有什么事让他有些犹豫不定。木清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悬于书房正中的巨幅上一片静远。历来画秋皆为清空明澈,然此图却是描画黄昏薄暮的淡雾之际,倒是应了那两句题诗:“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只是这么明朗的画却与赏画人的心思相去甚远。
沉吟再三,岳穹像是终于下了决心,负着手回身朝木清嘉看了眼,才道:“清嘉,你的才学,为师自是放心的。只是制科一试,皇上亲自主考那倒也罢了,若是由右仆射大人……只怕还有变故。”
木清嘉微微抬了抬眉,心中有感于岳穹的维护,但皇上是早已许了他重任的,有没有项平并无关碍。如若项平想从中作梗,只怕皇上第一个会拿问他。想到这,木清嘉心中一惊,会不会……皇上亦是有意试探项平?
“怎么?”岳穹瞧他神色似乎不对,问了句,“也不用太过担心,即便制科不中,你有才,不过多几年历练的事!”他笑着拍了拍木清嘉的肩。
“师傅……学生,学生觉得项大人身为碧落之相,应该不至于如此吧?”话到临口,木清嘉终有犹豫。
岳穹叹了声,“可你是我的学生。”他瞧见木清嘉有些不解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并不深说,“好啦!为师也只是猜测……你若中了,皇上估计会派你去做监察御使,这个职务官阶虽低,但办的都是实事。如今新政施行,地方上极有可能阳奉阴违,你可要秉公处理,不必怕什么人!”
“是,学生记下了。”木清嘉恭敬地应诺,心中暗赞师傅的先见之明。
“嗯。”岳穹点点头,“记住,刚而毋虐,简而毋傲。”
木清嘉俯身一揖,“学生谨记师傅教诲。”
“好,好。”岳穹呼出一口气,看向书案上的一本奏牒,不由一笑。
木清嘉瞧见他少见的欢欣的笑意,不由问道:“师傅有何要上奏皇上的么?”
“啊,不,不是。”岳穹呵呵一笑,“皇上挑闻家去出使匈奴,可是一条暗渡陈仓之计呀!议和并不难,却可以将闻谙这个可插手百官录用的左丞调了开去。可是,即便是议和,皇上还是防了一手,派我同去,即是怕他们与匈奴有私交。”
那种缜密……防人于万全呀!木清嘉一时说不出心中是何感想,只觉得有些冷气儿直窜上来。他如若去了平夷二州,只怕事无巨细,都得一一细禀才是。
闻谙与岳穹一行人带着厚礼出发了,而紧跟其后的四月十六,制科由摄政王孙预主持在安元殿主试,由各部元老大臣共阅,择优呈于女皇,再由中选定五名中者。制科如能入选,于仕途上却是一条平步青云的路,参试者无不尽倾所学,力图能引女皇青眼相睐。
只是最后,却只录了三名,萧水天、覃思、木清嘉。三人立时受命任官,无需候补。萧水天命为户部司封郎中;覃思命为通政使司,专掌百官密谏;木清嘉命为平夷二州监察御使,巡察二州地方民情。
一时朝中哗然,但女皇却于此时移驾雍华宫,大小政事悉由太傅、摄政王,以及左右仆射至雍华殿上禀,其余人除了起居郎与需拟旨的中书舍人能自由出入,如非宣召,概不相见。当然这其中台谏院的折子除外,但一入宫使,便由喜雨择要上呈,至于那些个指摘制科录人的小事,便一概批了回去,也不必过妫语的眼了。
外臣不能相见,倒是朝中各位官员的夫人都被女皇召去随驾。萧霓自是最紧要的娇客。用了晚膳,众诰命夫人都散去休息,妫语独独留下了萧霓。
烛光通明,使得窗外的流萤细虫竞相扑入屋中,小秋沏了茶之后,便与其他宫娥内监忙着薰艾草驱虫。一时,雍华宫的偏殿里馨香袅袅,有些宁静,缓和了二人间有些僵滞的气氛。
妫语在见到萧霓时心是寒的,那种深入骨子里的恨与惧让她几乎不能对上她的那张脸。禁宫里是没有镜子了,雍华宫里同样也尽数除了去。她不想看到那张脸,此时却不得不看,甚至还要带着笑看。
“皇上近日来怎么那么有兴致啊?”萧霓微眯着眼睛,风姿逼人。浅黄色的薄衫在暖暖的晚风里微微摆荡,手中执的一柄桃花绸团扇轻轻掩在胸前。无可否认,萧霓的美是惑人的,那种带着成熟妩艳的风情,使得她的一举手一投足,一挑眉一抿唇,都能勾动人的心弦,教人难以自持。不管她是否心狠手辣。
妫语将手藏在袖中紧紧地捏紧,轻轻吸了口气,才转向她笑道:“近日有些嗽症,便想着这个去处了。自家人聚聚也好,姐姐得了个千金,终日忙着照顾孩子,与夫人也少有亲近不是?”话语轻轻细细的,如果不是因为那一声“夫人”的见外,便真像母女俩了。但二人之间有着如此纠葛,心知肚明这声“娘”任是叫了也觉虚假,索性省了,倒也自在。
萧霓一双如玉般秀致的手端起茶盏将茶盖轻轻一拨,吹了吹气,“是么?”语中夹着七分冷意,悠悠道来,仿佛并不着力,这便是萧霓的本事,即便在她对着你动刀子时,她依旧可以笑得温柔可人。
妫语忍住脊上窜起的一阵寒意,面色有些白,忙掩口咳了一记,才道:“呵呵,如今我在外,朝政便留了偌大一个空间给太傅大人了不是?现如今呀,这朝政日新,正是太傅与哥哥们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大哥在瀛州,也可以试着往这方面努力运作运作……再说了,现在这个雍华宫里,所有天都的官夫人都请了来了,大家也好说说话,亲近亲近,夫人您说是不是?”
萧霓端茶的手一顿,对于这话倒留了个神,她朝妫语神似自己的面容瞧了眼,眼神有些思量。这话倒也不差!她离了禁宫,确是把朝政托了一部分给闻君祥;闻谙又被派去议和,这是铁定成了的事,白赚一个功劳;而如今听她的话里似是暗示闻诚可以往军功上伸伸手了,这么说来,她倒是一心为着闻家在打算?萧霓凤眼微细,仍有几分怀疑,但又觉不出哪里不对来。她还让自己与其他官夫人亲近亲近,这似乎完全是在为闻氏铺路呢!怎么回事呢?她看着妫语,却想不明白。
雍华宫临湖,晚风吹凉,柳绦拂水,本是极惬意的地方。妫语拨给喜雨理折子的阁子叫‘不舍阁’,刚好上承激浊河段的湍急,下开扬清河段的澄静,水势开阔而急涌,正应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听着窗外急流撞击着岸石的汹涌声音,喜雨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正午困倦的日光太过强烈,以至糊着绿纱的窗格紧闭着仍能感受到那种刺目的亮。他端起茶盏狠灌了一气,凉意侵入喉间,才使得他心神一清。一手取了折本继续往下看,另一手已执笔将概要记下,以便上奏皇上。
记下一本又扔了一本,忽然在一本随手拿起的折子里飘出一笺纸。喜雨深思地朝折本上的署名瞧了眼,赫然就是“孙预”二字。他啧了啧唇,不动声色地将纸笺拾起,轻轻夹入折本中,放于书案另一头。
他轻轻舒了舒身子,靠入椅背,面容安适而悠静,两手互叉,捏了捏有些僵硬的指节,已无方才略带烦躁与焦急的神色。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呵呵,看来这些奏折晚上也可以拿来看了。而这之前,他只需好好安排一下就行了。喜雨微微闭上了眼,打起盹来。
“就一本?”才用过晚膳,妫语脸色并不是太好地坐在书案前。喜雨送来的折子只一本,单单薄薄地摆在案上,令她有些讶异。
喜雨悄悄看了她一眼,“回皇上,是。”
妫语听他这般说,连手都没动,微微地撇开脸看着窗外被风吹得轻轻摆荡的杨柳。
喜雨见情形有些不对,便悄悄拉了知云退了出去,“怎么了?”
知云撇撇嘴,有些苦笑着道:“不知道。午后与那些夫人说了会子话,回来时面色就不太高兴。”
“不知道原因?”
“呃……”知云犹豫了会,“小秋说,似乎是在孙须的夫人甄氏说了些话之后才不高兴的。”
这时,小秋刚好端了药过来,一瞧见二人,连忙行礼,“二位公公好。”
“啊,小秋啊。”知云朝喜雨看了眼,含着笑随口道,“药好了呀?”
“嗯。”
“皇上这会儿心情似乎不大顺畅,这药端进去,只怕不会喝哩。”知云故意叹了口气。
“说的也是。”小秋苦下脸也跟着叹了口气,“早知道那个什么游园会生出些事,果然如此……只是本以为会是闻家人,却不想竟是孙将军的夫人!”
“哦?孙夫人说了什么?”知云偏过头。
“还不是说孙家老爷子说王爷年纪不小了,要给他寻个亲事……还说什么宋辛得大人有这个结亲的意思,还有什么城北琴家也……”
哦……知云与喜雨对望一眼,心中恍然。喜雨微微一笑,瞅着小秋道:“你放心,只要皇上看过奏折,相信会有所缓和的。”
小秋嘻嘻一笑,朝二人睐了眼,“小秋什么心思瞒不过二位公公的。”
“嘿嘿”知云在旁抚着下巴,“你这丫头是越来越坏了!对了,那奏折写了什么?”
喜雨只是淡淡一抿唇,并不作声。小秋还欲再问时,却听里头唤一声,“喜雨,你给我进来!”
喜雨朝二人看了眼,入殿。“皇上。”
“这是怎么回事?”妫语薄红了双颊,瞧不出是怒的,还是喜的。
喜雨躬身回道:“启禀皇上,喜雨不知。这是由密匣上奏的,喜雨不敢擅自阅览。”
妫语咬着唇朝他看了许久,才低低道了一句,“你下去吧。”
“是。”喜雨吁出一口气,退出殿外。见二人还等着,便开口一笑,悄悄地道,“今晚子时,叫长光隐在杨柳渡这边,把闲杂人等都支开。”
“啊!你是说……”知云惊叫一声,旋即抿住唇,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