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书房的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案头纸页随之一震,纸页洁白的一角微斜,浸在墨黑的砚墨里,黑色便渐渐渗透开来。一侧奉茶的侍女吓得浑身一抖,在看到曾霜挥手示意退下时,立刻便飞奔而去,不敢再呆在这裏招主子晦气。
曾霜目送心怯的侍女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后,才渐渐转回身朝怒火勃发的闻君祥看了眼。才五十万两银子就能使他怒形于色,记恨心头,这样的人终难成大事。他在心头微微一叹,但也正是这样优柔寡断的心性,才适宜存在他的位置。
“闻公,小不忍则乱大谋。五十万两不多,但却换得一个号令群臣的清名以及忠心。”曾霜话一顿,等着闻君祥朝他看过来时,他又继续往下说,“今日之后,天下当知闻公慷慨忠义,以天下为重,是肃清海寇的第一助力,这一个名可不是区区五十万两白银就能买得的。可以这么说,五十万两是多大一笔数目,闻公在天下的威望就有多重!”
闻君祥心中稍慰,但仍有不甘,“可是……可是她……”
曾霜及时拦住闻君祥欲要出口的话,“闻公!不管是多亲,皇上毕竟是皇上,她所要求的是每一个臣子的赤胆忠心,其中不能掺有一丝一毫的杂质。当今皇上王道有为,不是一般人,闻公近年来的所作所为也并非不在皇上眼中。所以……”他忽然拖长了语调,神色在瞬间变得有些凝重深沉,甚至还带了许破釜沉舟的断腕之情。“闻公可以开始部署了。”
闻君祥听得这一句吐字极轻却很是清楚的话,人顿时一惊,仿佛有一样一直冀望,却又渴盼不到的事突然降临到头上。“你,你是说……”他语出都有些轻颤。
曾霜此时却是回复镇定了,语气淡然,“时至而行,则能极人臣之位;得机而动,则能成绝代之功。闻公,皇上未必不知我辈的打算。观皇上这几年的做为,无非就是抓了一样东西在手,那就是权。而这权字里又以军为重。闻公啊,这军一字上,还得从长计议,但这权字却需争一争了。到时的事我辈容不得皇上,皇上也容不得我们。谁抢先机,谁就赢了。而输了的人,是无法存活下来的。”他点得极透,像是要将闻君祥脑中哪怕一丝的侥幸都给抹去。胜则成王成侯,败则万劫不复!他要他看清!
闻君祥努力吸了几口气,额上俱是汗,瞧不出是热的,还是冷的。他怔怔地坐了会,才仿佛下定决心似的问,“那,那如何争呢?”
曾霜见他定下,面上便绽出一笑,“闻公麾下也多能人。熟谙吏事有王修远、水扬波,消息便通有乔映日、华炔,才气超拔有萧水天,专掌礼部有方文,兵部军情有令婿,闻左丞更不必说,就是中书舍人也有马承谒,学生不才,也颇可凑个数。”他稳稳当当地笑道,“闻公若能妥善加以任用,何愁大事不成?”
闻君祥原本有些忧惧的心在听了曾霜这几句话后不知怎地便放宽了许多,心中腾起一股信心,觉得自己已握有相当实力,连带的,将那五十万两的恼火也抛之脑后。“嗯,嗯。”他边想边不住点头。
“但是闻公,诸多能人中还缺了两人的助益。”曾霜凑过头去,“车之所以能转千里者,以其要在三寸之辖。闻公以为当今碧落谁是朝廷最重要的人?”
闻君祥一愣,随即思索着道:“孙预是一个……”
“摄政王历代俱重,然此朝却已居下。”
“那……仆射谌匡、项平?还是台谏院的‘何铁锤’?”
“谌匡是老臣,虽久在军机,但亦是借了他有压重的份量才当的仆射。而何秉何大人刚正耿直,眼中容不得一粒沙子,对于台谏院可说是称职之位,并无特别优容。”曾霜虽是助了闻君祥,但对于身正耿介的何秉却一直敬重。
“那……就是项平?”闻君祥继而点了点头,“不错,他一路上来仕途顺畅,她的权力几乎有半数交予了他。”
“闻公高见!项平正是皇上在驾驭碧落这辆千里之车的三寸之辖!”
“但依你这么说,他身受上面的知遇之恩,又岂会助我成事?”
曾霜浅浅一笑。所谓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所在,忘其丑也。项平虽有傲人之能,又身受皇恩,但秉性|爱财贪利,且重生死。这样的人是很容易动摇的。“学生愿凭三寸不烂之舌说来项平为闻公所用……即便不能,也须使他立于局外,不与我等作对。真要举事之时,只要他不出话,朝廷仰他声望者众多,也跟着会闭紧嘴巴了。”
“唔。”
“还有一人,刘郢华!”曾霜看着自己中指上的细茧,清淡地说,“此人多番维护旧主,皇上屡次恩及于他,他却扶之不起,皇上处自然见忌了。”
闻君祥皱眉沉吟了会,“可是刘郢华此时见忌,官卑职微,结之又有何用?”
“闻公有所不知,这刘郢华可是个人才哪!在长泉,小到兵卒百姓都知道他刘郢华,可见此人之能。”
“可是他心念旧主,连上面如此待他他都无动于衷,我出面只怕也不行。”
“不然。皇上是惩其主,而嘉其身。他若事君则为卖主求荣。闻公如若对昭南王微施小惠,那刘郢华焉会不来?”
“嗯,不错!”闻君祥笑着朝曾霜看去,“曾郎中果然是妙计能定天下哪!呵呵呵呵”
“闻公过誉啦!呵呵呵呵呵”曾霜跟着也笑开,但那深深的眼神里却微显闪烁。
天边半片清月移过庭院一角,清澈地照在几盆娇艳芬芳的牡丹上,流霞焕彩。一旁设有石几,庭中二人对酌相饮,分外清雅。
“曾兄,小弟几盆牡丹种得还可以吧?”水扬波一饮玉白色的杯盏,滟滟的眼波亦如这闲庭月色,清朗而深沉。
“呵呵,外间牡丹都盛在谷雨前后,单你这裏的却是‘众芳凋后我独华’呢!”曾霜眼望着牡丹,由衷赞道。牡丹性喜温凉,本非易于在天都栽种,但这水扬波偏生就有这能耐把这娇贵的牡丹给种得如此清艳绝俗。“种得倾国名花之手,亦有倾国之能啊!”他依旧只看着花,仿佛只是不着意地吐出这句话。
水扬波淡笑着起身去看那花,手中擎着白玉杯,却并未回应。月光笼在花上,亦笼在他身上,白袍对白花,相映成景。他忽然一个转身,对着不知何时也走到近旁的曾霜道:“曾兄可知此花名为何?”
曾霜一愣,随即笑道:“愚兄对牡丹只知其艳,不知其名。”
“这叫‘梨园春雪’,最是纯净无暇。”水扬波指着面前一盆白牡丹,说得清淡,“众花之中以她最为孤傲。所以我将她特别摆了出来,以显其贵不可攀。”他又往旁走了几步,衝着另一盆艳红欲滴,花盘颇大的牡丹轻轻努了努嘴,“这叫‘玉面桃花’。花如其名,虽贵气盈人,亦带三分天真娇艳,与‘梨园春雪’可谓一体二面之类。”
曾霜听着他漫谈牡丹,微微眯上了眼,不知他究竟何意,难道多年闻党身份的他居然想退出了么?“扬波你……”
水扬波眉微动,“曾兄,我是闻公手里的人,这个干系我是如何也脱不了的。你又何必着急?”他笑看曾霜一眼,“我只需闻公答应我一个条件即可。”
“什么条件?”
“事成之后,我要一条命。”
“谁的命?”
“日后自然会知道。”水扬波将手中的白玉杯一倾,‘花雕’清如山泉的酒液便滴入花盆中,月色映照下,这‘玉面桃花’愈显娇艳,仿似不胜酒意一般。水扬波瞧着,不禁自得地轻笑起来。
曾霜点了点头,“好。”
水扬波将白玉杯一扔,抚了抚手,“曾兄登科不过一年多,能得闻公如此信任,实不简单哪!”而他自从婉拒了闻公嫁女的美意之后,闻君祥便未曾待见过他,只是闻谙倒是一如既往。
“哪里!哪里!”曾霜连连摇头,刚想谦辞几句,却听得水扬波继续道:“其实闻公的主意有半数都是由夫人拿的吧?”
曾霜脸色一变,不禁对水扬波有些忌惮起来。此事一直秘而不宣,他又如何知道自己是由萧夫人提携?“水贤弟好利一双眼哪!”
“曾兄过奖啦!”水扬波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愚弟也不过庸人之资,曾兄你才是闻公要倚仗的奇才啊!哦!对了,还有那位才气超拔的萧水天萧侍郎。呵呵,闻公麾下可是人才济济,该少的一个不少呢!”
曾霜扫过眼前水扬波注视的那盆牡丹,叶肥大而色常绿,株型开张,花苞众多,他忽然灵机一动,脱口道:“可不是?正如这‘群英会’一般,精英荟萃。”
水扬波眸光一细,“曾兄也有一双利眼!”
“呵呵呵呵,彼此彼此。”
七月十九,处暑,麟州连下了三天的大雨终于歇下,天气一清,似是洗却了几分暑气般清朗。未时的天边,横着一挂彩虹,碧草幽幽,映得麟州的草场格外怡人。
左明舒持着一份密函,快步走入府中,檐角的水滴在他的浅灰细绢的夏衫上,晕出一个圆点,但他却毫无所觉,只一径儿地面色凝重。
“左先生。”王府里的侍衞一齐向左明舒行礼。
“王爷在么?”
“呃,正在午觉。”侍衞有些迟疑。
左明舒却犹豫都无,直接道:“去通报吧!”
“是。”
“王爷?王爷。”
“什么事?”别夕翻了个身,有些含糊地应着。
“左先生有事求见。”
“嗯?嗯,请他进来吧!”他掀开一角床帘,两名侍女立时上前服侍更衣梳洗。
“是。”
“见过王爷。”左明舒行了一礼。
“先生请坐。”别夕摆了摆手让侍女退下。“有什么要事么?”
左明舒由怀中抽出那封密函,递与别夕,“王爷,天都怕是有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