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水天朝家丁瞧了眼,唇角微微一挑,“左大人如此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哪!”他转身登上马车,没有半分犹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这分胆色豪爽,瞧在家丁眼中,也不由一阵钦服。他一介文弱书生,只凭着朝廷一纸文书,便孤身来到麟州这个地界。如果不是太过蠢笨,那就是太过精明!
马车踽踽而行,雨依旧下得很大。萧水天扫了眼半眯着眼微笑的家丁,手悄悄捏紧,掌心有些薄汗沁出。忽然间,马车嘎然而止,家丁将帘子探了下,立刻回身衝着萧水天一揖,“萧大人,鄙府到了。”
他率先下车,将伞撑开,然后扶着萧水天下来,将一整把伞都高举在萧水天的身上。“大人,请。”
萧水天举目望了圈四周,只见一座颇现气象的府宅,已呈暗褐的红木柱子边上,悬着几盏书着“左”字的灯笼。正欲举步,却见府门中开,两三个下人小跑着出来,其后便转出一名发束青色方巾,身着淡灰色长袍的文士。“呵呵呵,可是萧世侄来了?”人还未打照面,已是朗笑相闻。
萧水天听着这笑,心中微宽了三分,连连拱手上前,“小侄萧水天拜见世伯。”
“啊!多礼,多礼了!”左明舒上前把住他的手臂,将他上下一打量,素来沉凝的面上现出一番沧桑来,“果然肖似萧兄啊!当年,同中进士之时,他也是这番光景,潇洒倜傥,不过……还要年轻些!”左明舒笑颜又绽,“听说萧世侄还是制科头名,不错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可比你父亲还要好上一层!”
“世伯过奖了,小侄蒙圣上错爱,岂敢自夸,岂敢自夸?”萧水天连连相谦,因着左明舒虽嫌生疏却仍觉亲切念旧的话而心中微定。
左明舒在听到“蒙圣上错爱”这话之后,神色微敛,只是把手一扬,“来,世侄远道而来,一定疲累,来来来,进去坐下再说。”
“多谢世伯。”
萧水天便随着他入府,到后院梳洗沐浴一番之后,便有人来请赴宴。席间也不过是叙叙旧,闲话家常了一番。两人似乎都将萧水天所来的目的忘了,倒真似远方来朋般只顾着尽宾主之谊。萧水天明白,他既已置身麟州,一切就急不得。只要他不急,就显得朝廷不急;只要朝廷不急,那就可以在与麟王相谈之时把住分寸。所以,左明舒不提,他就显得更为自在。
一场宴下来,左明舒对萧水天的欣赏由浅及深。好一个不急不躁,沉得住气的年轻人!比其父更为沉稳。想当年,萧达还是意气风发,行止间颇多豪情,于处事上自然不知一个忍字。但眼前这后生,举止潇洒随和,气蕴内敛,心思分毫不露,看来这两年来,女皇在用人上又精进了。一个柳歇已不简单,现在还多出一个萧水天。有敌若此,闻氏何能不倒?有主若此,麟王如何能反?
“水天哪,你来了麟州,对于平执原将军的死因,心中可有底了?”已是第二日早晨,连日的大雨终于已到了强弩之末,渐渐小下去了。左明舒在萧水天的耐性几于告尽之时,终于发问了。
这一问,多少让萧水天确定了一些东西。而昨夜一夜的相熟,让这些东西在二人之间成为可以明白相告的密晤。这正是他来麟州所冀望着的最高目的。
萧水天轻轻一笑,俊雅清新的面容在洗却了几日奔波的风尘气之后,容光焕发,又是那潇洒自信的制科亲点头名的才俊了。“麟州杨城与瀛州永治相距不过二十四里,世伯看呢?”
左明舒一怔,随即看着他深深密密地笑起来,“好,好!水天哪,你以为平执原将军的死因为何会如此离奇?”他端起茶轻轻一吹,复又放下,“人不会无缘无故地就死了,何况平将军虽过半百,但仍身体强健,武艺不凡?如是意外吧,那么坠马,摔伤,临阵,不管哪一样,理由都是堂堂正正,何以会死因不明呢?”
萧水天愈听,面色愈正,到最后,他只是专注地看着左明舒,好一会儿才道:“小侄谨听世伯教诲。”
“呵呵呵,水天,看来皇上眼光不错。”
萧水天抿了口茶,“世伯,小侄这次也是替太傅大人来的。”
左明舒眉一挑,精锐的眼明明有什么闪过,却只是笑,仿佛那笑容从来就未改变过,“世侄这是在考验老夫啊!”
“小侄不敢。”萧水天面色一正,压低了声音才道,“世伯,小侄这次的确是带了太傅大人的意思而来,当然更带了皇上的意思。”
左明舒笑意一敛,眉心不自觉地转出一抹深沉,“那,依你在朝廷里看到的,现下当真是二虎相争么?”
“不错。”萧水天坦言,继而深深地看住左明舒,“世伯,小侄本来还在怀疑,但一等到了瀛州,小侄就隐隐觉得,平将军的死,完全是世伯传递给朝廷,呃,或者说皇上的一个讯息了。”平执原的死是何等大事!既然要作,就必定谋划周密,断不会流出“死因不明”这等粗漏得近乎荒唐的讯息来。所以,这只能是麟州有人想要朝廷里派个人过去。而如果这人是左明舒,那一切就对上号了。
“你说的不错。”左明舒啧了啧唇,回想起那一次女皇召见情景。
……左长史,如今三藩初平,百业待兴,我承继先皇遗命,常常忧怀国事,到底要如何做才能开创一代盛世气象,让百姓安居,让人才得显,让四海呈平,让宇内成祥?长史是当年的三才之一,可能告我?……
“水天,闻党与麟王有染,你自知之……”
“是。”萧水天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想问,却又问不出口。
左明舒看在眼里,“你是想问,闻党是否与匈奴,也通过麟州密谋?”
萧水天沉重地点点头,“正是。小侄怀疑闻府与匈奴有所往来。”
“只怕八成就是。”左明舒一下站了起来,在房里绕着圈子走。“他要借助麟州的兵马,但麟州的兵马是不能随便入关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救援瀛州。而要时机凑巧,就必须瀛州有适时的危急;唯一的可能就是匈奴派兵。如此一来,皇上便是不肯放孙须,那也是一招死棋了。到时里应外合,皇上毫无胜算。”
“怪道他们对于平执原之死并未大张旗鼓,还以闻诚作为人质,滞留瀛州。”萧水天看向左明舒,眼神晶晶点点,犹如星辉。
左明舒淡笑,唇边的髭须亦跟着弯翘,“麟王当然是想坐大一方的,而且他还想把瀛州也纳入他的辖区。”
“那,世伯,侄儿斗胆问一句。如若那匈奴真的来攻,麟王会怎么做?”
“守。然后向皇上请援派兵相救。”左明舒答得极为理所当然。
果然如此,这是把女皇逼到尽失民心的路子上去啊!敌军来攻,朝廷有兵不派,这是卖国。如若此时闻党起而叛之,只怕也能打上顺应民心的旗帜了。“那皇上就没什么法子了么?”
左明舒朝他看了眼,沉吟了会,“办法不是没有。关键是看动作够不够快。如果皇上能赶在闻党勾通匈奴之前就将他们一网打尽,那自是无事,麟王孤掌难鸣,自也不会生事。不过照现在看来,这个主意能行得通的可能性极小!闻家的心太狠,也比皇上来得‘敢作敢为’。”他回过身,看着紧合的窗台上被沾湿的纱纸,语气冷然地问道,“皇上肯卖国么?”
“这……”萧水天心中一愕,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所以,皇上来不及!”左明舒一叹,“那不如就出来吧。”
“世伯此话怎讲?”
“城内被围,不防出了这个圈子,至少还是自由身。到时民心所向,如能妥善处理麟州的问题,以及利用匈奴之兵,那么,一切就有转机了。”
“多谢世伯!”
“不用谢我,我不过也是在还一个人情罢了。”左明舒淡淡转开了眼,细长的鱼纹似是刻在眼角一般,那么深,记载了许多沧桑。
一个月后,萧水天终于步上回程。已是谷雨时分,天终于放晴,四处漂散着雨后泥土的潮湿气,让人嗅着心旷神怡。田园里一片青青,时有采桑女采桑养蚕。
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萧水天索性将车帘撩起悬着,一时暖煦的春风便扑面而至。路边俱是农田,有劳作的成人壮丁,亦有玩耍的孩童。几个孩子站在道边看着他的马车驶过,手拍手地唱着:“谷雨麦结穗,快把豆瓜种,桑女忙采撷,蚕儿肉咚咚……”
萧水天不禁微微一笑,但转瞬便即隐没。如此盛世太平,却怕是战祸即至……他叹了声,将一封印着麟王印信的密函捂在胸口,缓缓合上眼。他得快些赶回天都了,愈快愈好!
“再驶快些!如能在日落之前赶到陈州,我加你钱!”
“好咧!大老爷您可坐稳啦!”马夫长声一吆,刷地一鞭下去,车立时飞驰起来,疾行的颠簸带起黄尘,将那副青青麦草的田园转瞬抛在后头。
“许落野、郑冠元、贝重湖这三个的位置要动了动了。”妫语看着手中的折子,头也未抬地吩咐着。
“是。臣已安排妥了。”岳穹将一本中书令的官员请调的本子呈了上去,“臣以为当前主要是在天都,天都府尹这一职可不能再让闻党的人做下去了。”
“你觉着郑冠元不错?”妫语点了点头,“不错,就这么安排吧。呃,对了,岳穹,你对于刘郢华如何看?朕好像听说,闻党近日与昭南王走得颇近啊。”
“回皇上,刘郢华此人有谋有识,重恩重义,臣觉着闻党如此用心并不能动摇其心志。皇上如若此时对其如常以对,信任不变,是上策。”
“嗯。到底是岳穹啊!”妫语笑着朝他一颔首,“思虑缜密!朕差点就要差人去召他来提点提点了。”她微微叹了口气,神情转肃,“在天都,应该有番大变动了!你吩咐施前动手吧。”
“是。”岳穹躬身一诺。施前为人严酷,于审案上自是分毫不留情分,只要确有罪证,必要时亦不避严刑拷打,堪为一代酷吏。由他掌刑狱,皇上这步棋可步了许久了。
“哎,萧水天还有几日回都?”妫语在翻阅到萧水天投递来的一本上奏所查瀛州事项的折子时,忽然发问。
岳穹微微估算了下,“呃,再三天应该到了吧。”他朝女皇瞧了眼,“皇上,左明舒……”他不能肯定,这个左明舒到底站在哪边。他更不明白,左明舒到底作如何想。敌方能投女皇,自是最好,但左明舒没有理由啊!麟王待他不薄……不过话说回来,老麟王待他也不薄。
“你放心,左明舒事麟王,不过是想寻找一个适宜他生存之地。他的骨子里,还是有着当年的豪情。”妫语抬起脸,眼望着窗外的丽丽晴川,神色沾着一丝回忆。
“对了岳穹,既然刘郢华堪为信任,那么就把闻谙的案子交给他来办。施前审的可作为副线,不防把矛头指的明确些!”
“是,臣这就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