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慢慢说话。”妫语与孙预互看一眼,“请坐。”
“谢皇上。”章畔落座,知云便奉上凉茶一盏。她也实在是渴极了,捧起便喝,直喝过三盏,她才舒出一口气。“皇上,匈奴军悍,尤其是骑兵,碧落实难胜之。但是,也不一定不可守。臣怀疑,此次匈奴之所以能长驱直入,是因其得到了我军的防守城图。”
“他们得到了我军的防守城图?”妫语神思一转,便想到了遥居天都的闻君祥。
“不错。”章畔抿了下唇,“只是如今找出伏在我军的细作怕是时间不够。臣以为,不防将计就计,传给匈奴以虚假的军情。那我方便是化被动为主动了。”
“继续说。”孙预听得连连点头。
“还有。”章畔走到军图前面,“奴出兵是经过了羌蒙、突利两国的,匈奴尤如秦狼,其心贪婪,如其势成,羌蒙、突利二国便如滑之小国,途归而灭。如能遣人与此二国相约,那我方的胜算会大一些。”
“好!说得好!”妫语抚上军图,心中盘算着谁人出使最好。
章畔忽然有些迟疑,想了半天,仍是跪下请命,“皇上,家父……是不是正拒守武泉?”
孙预回头朝她安抚地一笑,“放心吧!撑梨孤涂擅用兵权,已遭匈奴汗王的训斥,想必武泉之围顷刻即解。将军且请稍事休息,明日便起程接替你父亲。出使羌蒙与突利二国的重任,还是得交由你父亲来办。”
章畔心中一喜,立时大声领命。
妫语看着她欣喜地转身离去,目中有些微苦。将士如此忠国,而她却还不得不防心重重。
“现在我们必须关注的是必胜!一点点差池都不能有!”孙预轻轻按上她的肩,“闻家已做到这个份上,我们所面对的已经超越了内乱,而是国家的生死存亡!”
“我明白。”妫语抽了口气,闭目思索了一阵,才道,“方才章畔说到将计就计,我们如何办?”
孙预沉默了会儿,“佯败!”他转身长指一点原州胭脂堡一带,“撑梨孤涂急攻北固城、杀王坡、胭脂堡,也是事实,我们只需将此消息略微传到天都,以闻君祥的性子,必定会乘势即反。更何况,闻诚已死。”
没错!闻诚一死,萧霓定不会罢休了。这一程,不知道是她在逼他们,亦还是他们在逼她了。“可是,天都的民心呢?”
“到了此时,也顾不得太周全了。”孙预叹了口气,“只要捷报紧随其后,大概也能再挽回来的。”
“孙预,我没有退路了,对么?”妫语看着军图,那样深邃的目光,如同眼前的已不是军图,而是她在此长长的十一年岁月。
“应该说我们没有退路了。”孙预倒反是一派自在的笑意,他缓缓执起妫语细软的手,“现在,亮出我们的武器,誓杀贼兵!”
妫语抿了唇,浅浅一笑,“是啊!一战到底,至死方休!”
天边的乱云乌腾腾地翻滚而起,顷刻间将“牧马群嘶边草绿”的情景遮却。雷声轰响只几匝,瓢泼大雨便如数倒下,溅起点点黄尘,飞在铁银色的战甲上,空气中立时弥漫出一屡湿浊的暑气。
“先入城避雨!”章畔领着两千军马,正是去接任其父的职责。虽说匈奴的汗王确曾下旨命其收兵,但这近两年的相处,她知道,撑梨孤涂不是一个轻易就会妥协的人。正如同他对于汗位的执着,她深信,只要给他时机,他就一定能夺回他原来所应有的一切!
他的坚韧与记仇,让他根本不可能放过她!所以,武泉之围一直围着,如若不能冲破防线,武泉就难守了。武泉一破,泷水丢失三城,瀛州就危急。不管如何一定要守住武泉!如今,她已绕道洮名,现正在胭脂堡以东二十里,紧靠着圆垛山的一座小城里。这是十天前,他才攻下的城池,但因为地处偏远,无关大局,所以除了洗劫过后的荒凉,并无驻兵。
一群将士纵马入了荒城,雨依旧下得很大,然而队伍却愈行愈慢。触目即是倒塌的房屋与横七竖八躺在那里的尸首,俱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有些被斜倒的旗半卷着包住,只露出一只已露出白骨的腿胫;有些兀自直立着,背抵着土墙,手中尤紧紧握着刺入腹中的长枪;有些背上插着数支长箭,但胳膊仍保持着笔直向前的姿势,只是手腕处已被斩去,显是临死仍与敌军搏斗,在匈奴攻破城池,掩埋己方尸体时,被斩去的。
大雨洗出的尘土里,露出一摊摊暗红色血迹。白骨沉埋战血深!如若不是这一场雨,再过一些日子,这座城里,多少血战的兄弟手足,俱将一抔黄沙埋忠魂了。章畔长叹一声,勒马又向前去,大雨中,马蹄声也显得静极了。雨水顺着额际流入眼里,让人极难看清眼前的东西。但是所有的兵士,在面对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时,肃穆得一声也不敢出,似是连气息都吐得小心翼翼。
“章将军!你看!”突然前行官喊了一声,随着手一指,众人看到了已被焚得一片焦黑的一个衙门。
是该城的衞府。章畔翻身下马,直立在前,身后众将亦跟着下马。衙门烧得只余整个屋架,其余什么都辨不出来了,可见当时火势之大。
许是雨太大,那种冲刷的力量已非这座烧成焦炭的屋架所能承受,众将只听得“咯咯”一声轻响,整个屋架由里及外的倒塌了。一道闪电滑过,震天响的雷声跟着在头上炸开。众人只觉得浑身悚然一惊。
“将军,你看!裏面烧得比外面还要厉害!”
这火,是玉石俱焚的火!
雨“哗哗”地下着,洗尽了地上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然而,空气里却弥漫开一屡淡淡的腥味。
“色消唯带土花腥,犹是将军战时血。”章畔忽然想起这句话来。
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冒出了一句话来,“将军,当日武泉之战,是否也如此城一般?”
章畔一怔,回想起当日的情形,那种直面死亡的残酷与壮烈,至今仍记忆犹新。她淡淡地扯出一抹笑,“一样也不一样。如果是武泉,当日应该只剩下一堆焦土吧。”那时的火,应该是以整座城池为火引子的。
众将沉默,脑中兀自想象着当日武泉一战的惨烈,心中敬佩不已。
“来吧!咱们将这些无名的烈士安葬了吧!”章畔一挥手,率先动手。
一个时辰后,两千将士在大雨中立在了一个大坟前。“列队!”章畔将手中的剑一下插在前面,单膝一跪,“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遥远。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身后是两千人长跪着的和唱,《国殇》的字句清晰而沉雄地响起,仿似经了雨水的冲刷,如此简洁而洗练。
六月十二,章畔所率两千大军成功击退了围堵在武泉城西的匈奴兵。撑梨孤涂因为汗王连着几道命令撤兵转攻麟州的旨意,也因为武泉西侧一处的破围,他只得暂且收兵,但仍是驻扎在离武泉城以西十五里的糜城,直盯着武泉。
与此同时,章戈在经历了爱女无恙、武泉得保的重喜之后,终于平安回到永治。
妫语在接见章戈前,刚巧收到了沈磕仪从‘三司馆’拿来的最新敌情。妫语一看之下,惊讶之下竟似有些不信,“你是说,章畔她……”
“也很正常啊!”沈磕仪大口吃着桌上的香瓜,口齿有些不清,“再说,撑梨孤涂这人不错,将来必成大器。哎,对了,如果把章畔封为公主,会如何?”她忽然脑中有个极怪诞的想法。
妫语朝她盯了半晌,“封公主?你难道想让她和番?”
“这样不行吗?”这一回,沈磕仪似乎已想妥当了,“匈奴利用我们内部的争斗,那我们也可以其人之道还施其身。”
妫语眼眨了眨,竟也有些心动,“你是说利用撑梨孤涂?”
“不错。如果他是匈奴真正的汗王,那只要能辅其立国,那他自然欠你一个人情。就算是挟了这个人情,换来碧落几年太平也蛮好的。”沈磕仪淡淡地逸出一抹笑,“至于章畔,能征善战,有谋有略,而我那个消息又是确实无疑,哈哈!到时碧落只要派出一人便够。”
妫语叉着手,考虑着其中的可行性,这样的做法,虽近于孩童,但却不失为一种切实可行的办法,而且以逸待劳,以子之兵攻子之师。最关键的是,能够尽可能快的取得胜利,大大缩减回都的时间。“姑且可以一试。”
“试吧试吧!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还当了回月老呢!嘻嘻!”沈磕仪拿起一瓣香瓜在口中嚼着,眼睛闪亮闪亮的。
“我还得招众臣商议一下才能定夺。”妫语对着一直候在一边的知云点了下头,他立刻下去传章戈。
“商议?那帮古板得不得了的大臣会答应才有个鬼哩!”
妫语一笑,“与撑梨孤涂的和约,章畔是次中之次,根本就不必提到商议的内容里来。”便是与撑梨孤涂谈时,这也可以略过。
沈磕仪咂咂嘴,“算了,你那些政务我一窍不通,不必跟我解释啦!”
“好!这个可以不解释,那你那些战车呢?什么时候第一批训练的兵士可以熟练操作?”这些战车对付匈奴可能用处倒小,对付麟王,倒会大派用场了。天都吹来的风已经紧了,据她估计,闻君祥与萧霓就快动手了。而麟王,如果他真的忠心不二,他就不会迟迟不来。他在等,等天都的腹背夹击,等天都的大乱。而她,已没多少时间了。
“快了。再给我七日,包准一个营的都会用。”
“不行!五日,我只有五日时间!”一旦章戈出使,盟约达成,便要合击匈奴的汗王剌刺。这消息一旦传到麟王耳朵里,那他也必须出手了。
“好吧好吧!”沈磕仪一咬牙,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