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八宝印泥(2 / 2)

上穷碧落 姒姜 6303 字 28天前

孙预深思地朝她瞥了眼,淡道,“天下哪来处处公平,些许小事,还不足以废一州之长。”

“哦?”杜叙又瞅了瞅仍是不语的妫语,心下暗赞一声。但也毫不气馁,擎着一盏茶便晃至那书生一桌。

那人似乎不胜酒力,才不过几盏,人已醺然,口中讷讷直呼,“不给那些狗官!不给!不给……”

杜叙轻轻在一旁落座,拍了拍他,“兄台,何故如此消沉?想那区区阿睹物,亦能困得住书中圣贤?”

此番话一出,倒叫孙预与妫语微怔,不想这狐狸杜真是见什么人说什么话,才不过换了一个角色,话一出便带三分酸气。

那书生抬眼看了她一眼,忽然语声哽咽,“一文钱逼死英雄汉!我……只我一人倒也罢了,但家中有七十老母,还有妻子儿女,若真是无力还银,这,这可如何……人世艰难,倒真不如一死清净!”

“哎哎,兄台千万不可作如此轻生之念啊!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兄台何不答应了他,也好自图家计!”

“不!我就是死也不会上贡的!死也不会!”那书生又急又气,眼都红了。

杜叙连忙安抚,“莫气莫气!兄台,上贡算来也是商家求之不得的事,何以兄台你如此排拒呢?”

“我……朝廷狗官,欺压良民,草菅人命!这等废物害民的狗东西,我为何要将家传宝物供奉与他!妄想!妄想!”他气得急了,一时岔了气,只在那时咳嗽。

杜叙赶紧倒上一盏茶,替他顺过气,才又问,“兄台何出此言?”

“我……”他忽作悲愤之色,“家父,家父赖晌,不过性喜山野,推辞了朝廷的招贤令,竟,竟叫那狗官给生生斩了!家父何罪!然我苦诉有司,不是推脱便是责打,家中财帛散尽,却仍是讨不回个公道!终于,来了个监察使,那位大人是个好官,然将我的诉讼状子收下,也押解了那该千刀万剐的万俟晚明回了天都,谁知、谁知那昏君,竟只把人调去了边关,没有责罚,没了平反,一切就……就这么……”他哽咽难语,最后只伏在桌上大哭。

杜叙听得那声“昏君”一出口,心中不由寒上几分,连连四顾,好在此时酒楼忙时已过,此处又是二楼雅间,也无杂人。这才吁出一口气,心头又恼又气,这愣书呆,是要害死她呀!

那头妫语听到这二字,心中也是狠狠一刺,黑纱覆面下,已紧紧咬住了下唇。倒不是真听不得恶言,只是……昏君?她到底哪里昏了?竟让这样一个书呆子来骂!

孙预也听得皱眉,当下便起身走了过去,瞅那书呆子几眼,坐于一边,“令尊是夷州大儒赖晌?”

“唔?你知道家父?”那书呆抬起一双泪眼,蒙胧里,也瞧不清什么。

“令尊大名,自是家喻户晓。”孙预也斟了盅酒,慢慢啜饮,发觉这‘玉樨’倒的确甘冽清口,虽味儿稍带甜味,但极是爽口,不由多喝了几口。“斩令尊的是当时的知州万俟晚明。”

“这狗贼!该受凌迟处死!招贤他不应,反是杀贤!”

孙预朝他瞅了眼,拍拍他肩,示意他不要激动,再道,“当时先皇拿下他,也曾动意要斩他,可后来仍是未斩,你以为是先皇昏庸?”

“难道不是!枉杀贤良!出尔反尔!这不是……”

“那万俟晚明曾有自辩,自呈无罪。”孙预阻却他想打断的怒斥,继续道,“他说:‘臣奉圣令,广招才俊,野有贤士,臣慕名诚招之者三,不得。其人不臣天下,是弃民也。召之三而不至,是逆民也。臣以为不宜因之而遂其清名,倘一国效之以得名,复谁与为君子乎?’,赖先生腹有经纶,自当明白此话用心。”

那书呆红了双目,只是憋着一股气,直到把脖子也憋红了,他才迸出一句,“那他也不该草菅人命,说斩就斩!碧落有法,死囚亦宜上审刑部,经五审方能核准。人命关天!他岂能说斩就斩!可怜家父他……”

孙预默了会,复道:“你可知那万俟晚明在哪儿?”

“他调去了边关!”

“那你可知他在边关做了些什么?”孙预忽然严肃起来,“这个你的杀父仇人,这个你口口声声骂道的狗贼,曾在纪州横山堡力挫匈奴三十六次袭掠,他的大儿子万俟飞战死,头颅叫匈奴人割去做了酒器。而他自己亦身受五十六处刀伤,其中七处伤及见骨,有四处致命刀伤。这个狗贼带着那不足五千的兵卒保下了横山堡三万百姓,裏面或者有一万个父亲,或者有一万个母亲,或者有一万个儿女。这个狗贼守住了碧落的边关!这个狗贼……”

那书呆听不下去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可家父……家父冤枉……”

孙预见他如此,心下不由一软,便住了口。温纳图万叙见得如此情形,心中真个儿乐开了花,马上见好就收,就了两个伙计将人送回他家。这边衝着孙预一抱拳,“多谢多谢!”

孙预并不是很见得惯商家如此唯利是图的心性,当下只抿了抿唇,扶起妫语便走。临到楼道口,复又停下,“印泥上贡的事或可有望说动,但那个什么王喜重,还请杜老板予以惩诫才是。”

“啊?这个自然!这个自然!”杜叙怔于孙预那一瞬的不怒自威,只觉他清朗的品格里亦透出极是逼人的贵气,不容人暗自算计。当下,心中微紧,好在听他也并未多怪,这才舒出一口气。果真是摄政王的做派,容不得人暗自打自个儿的小九九啊!

孙预扶着妫语缓步到汀台的城河处,时值桃柳新吐,微风细细,站了一阵,倒将方才的憋气尽数给散了。

妫语轻轻覆上了他的手,“我们是不是可以上一封书信到平州知州那里,让赖晌入贤良祠?”

听着她软软的话音,似是春风柔情,将心湖都吹散了层层涟漪。孙预握紧了她的手,深深一笑,“好主意!咱们那闲章这便是初次请用了?”

“虽说刀子也未用到刀口上,但毕竟给人家一个交待了不是?”妫语浅浅一笑,继而那笑容也深长了起来,“对于天下政务,有些牺牲自是再所难免,然而那些牺牲,如若放置民间,放置于一家,那也会成为天大的祸事,海深的仇怨了。”

孙预不语,望着满目青青柳色,只是一叹。叹得那样沉,在这柳絮如花轻舞的时节,竟将这轻风都压得重了一些。

杜叙本盘算着赖明峰回家之后就去套近乎,谁料那书呆平日素不沾酒,这回灌了点黄汤下肚,大抵是夜间受了点寒,竟大病了一场,来了个人事不醒。

一时赖家来了个兜底翻,一家人全乱成了一锅粥。初来乍到的,本就不算宽裕,又招惹上了王喜重这等认钱不认人的主,眼下唯一或可当家作主的又病得人事不醒,又是逼债又是照料病患,一家子一刹时便陷入了绝境。当的当、卖的卖,却还不足以凑齐当初那王喜重讹赖明峰签下的借条。

穷途末路之下,一家子只得将这栋好不容易购得的宅子给典当出去。

此举正是杜叙所乐见的,做好人套近乎的机会一来,她立时出手大方地开了张一万两的银票与赖家,吃定了赖家不愿白拿的老实性子,将房契一拿在手,稳坐了赖家的住房问题。又推说与赖明峰有过一面之缘,不但不收宅子,还请了大夫来替赖明峰治病,又送药又安抚。杜叙俨然是赖明峰的知交好友般,替他收了烂摊子,更替他照料好了家人,只等他病愈后自投罗网。

因此,当赖明峰懵懵懂懂地醒来才不到半天,杜叙便成了家人口中解救赖家上下老小那么多口人的再生父母、他赖明峰这辈子绝不可负的知交好友,夸张的老夫人甚至还将人形容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杜叙聪明地在得知赖明峰已然清醒之后便不再露半个面,任那病体初愈却老实巴交的书呆四处打听。

终于,在一次非常刻意的巧遇之下,杜叙与赖夫人在街头碰面。那赖夫人兜头就拜,感激涕零的场面叫杜叙又得了个乐于为善的名头。

杜叙别有用心地想从赖夫人这儿下手购得八宝印泥的配方,因此请其到偏厢用茶叙话。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工夫,谁知那赖夫人竟也有话想对杜叙说,于是,不过片刻,二人便在杜叙麾下一家茶楼的偏厢雅间落座。

正琢磨着怎么开口,那赖夫人倒先开了口,这一开口便叫杜叙生平第一次尝到了啥叫尴尬的滋味。

原来那赖夫人竟以为杜叙是赖明峰的红颜知己,一直两情相悦,只因她嫁了赖明峰,因此二人才至如此。眼下,见赖明峰落魄便出手相救。这一番不容打岔的自推自导之后,赖夫人竟望着傻了眼的杜叙明白表示,愿意成全他们二人,如果杜叙愿意嫁入赖门,她当作小。

杜叙狂晕,第一次痛恨起自己这个云英未嫁的女子身份来。然而之前一番好人做下来,为的就是想得赖氏的人情债,如若现在澄清呢,那又不好。费尽思量,她只有如壮士断腕般应下了赖夫人完全凭空的猜疑。

一时间,满城的消息传遍,市井坊间俱传言原来泰隆商号的当家,号称‘狐狸杜’的杜叙,她竟然暗中恋慕一名青年书生――赖明峰!

不过短短数日,一段无中生有的赖杜情缘便传了出来,甚至还为说书人所传衍。说什么,杜叙行为怪诞,谈恰生意不避烟花之所,甚至在青楼名馆亦有知己的怪癖;千金买得戏子,收养俊俏男子等离经叛道之举原是因与心爱之人无缘,故而放荡不羁,沉沦俗世。

谣言愈传愈离谱,杜叙也愈来愈郁卒,一想起那个赖明峰便有满肚子的火,一连几天根本避而不见。但话是她应下的,想那赖明峰也着实冤枉,凭空来了段桃花。因为想靠着他赚钱,杜叙也不便动他,只能另找着了王喜重百般迫害,加以宣泄心中不愤。

收贷银、催还帐、断货源、阻商机,不过短短七日,王喜重的日子是难过得不能再难过,只想着跳了平江自绝了事。

王随本已要走,眼见着这出笑话闹了出来,便又待了下来。

“哎,我说杜叙,打小一起玩泥巴长大,我咋没瞧出来你为了钱啥都可以弃呢?”一个姑娘家,能把名节这事如此把玩的也只有她了!到一处与一处的青楼妓馆打热关系,也不在乎旁人怪异的眼光;见有利可图的便想着法儿将那人拐到手,恰好,碰上几个都算得上的落魄美男子;好吧,就算前几个只是外人传得那么不堪,那现在呢?现在的这出戏可是她亲自放话出来的!

杜叙掏掏耳朵,目光沉沉,样子似是意兴阑珊,“吃得好穿得暖,用得舒畅,活得自在,这不是每个人都想追求的么?为着这个牺牲得还少?我也一样啦!”大不了在真嫁不出去时,和族里人商量一下,逮着族里哪个适婚的嫁呗!唔,莫乘雷也不错啊,反正像他们那样的朋友多得是,哪个不能逮来作相公!要是王随和玲珑没戏,他也可以凑合啊。

她瞄了眼王随,很宽心地笑。

王随觉得那眼看得他有些毛毛的,马上转过头去巴住玲珑,“还好我有玲珑了!”

眼见着这情景,孙预便是再讨厌杜叙的为人,也不禁有些好笑,难得地开口相问,“那这事,你打算怎么善后呢?”

杜叙对于孙预的一问有些受宠若惊,但又知道自己的真实答案定会叫孙预瞧不过眼,一时有些犹豫。

妫语自然全瞧在眼里,心中不知怎地转了转,猜测到,“你难道是想藉着赖氏一门对你的感恩与愧疚,骗来那八宝印泥的配方?”

杜叙虚弱地笑笑,“一开始便打定的主意,呵呵……也不算骗啦!只是商机不容错过,以后若能盈利,我自然不会忘了赖家。就算要成批制造,那牌子也得打上赖氏的旗子。这是我的规矩,也算是我的道义。”

孙预瞅了她几眼,“如若那赖明峰始终不肯,你又怎地?收回原宅吗?”

杜叙微微凛了凛,掂出这一问里的份量,马上道:“我都被谣言传成这样了,哪还能对他们家有所迫害?万一到时候再传我因妒生恨怎么办?我杜叙会是这般争风吃醋的女人?”

原来商亦有道,即便用心不纯,但至少,她比那王喜重好上太多。孙预笑着喝了口擂茶,那香浓的气味一入口,微有不习惯。

半月后,赖明峰终于见着了杜叙,属于书生的羞涩与尴尬过去之后,他郑重地看着杜叙,开口:

“呃,杜、杜……”然而讷了半天,他忽然觉得这称谓也是极不易决断的事。杜老板?杜小姐?

杜叙眼见着赖明峰一张白净的脸胀成了猪肝色,心头倒是坦然许多。不知哪来的一时兴起,让她有了捉弄之意,只是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他,也不说话。

赖明峰被瞧得浑身直冒冷汗,以为那些街头之传是真,心中既是愧疚又是感佩,但同时亦是为难。嗫嚅半晌,他猛灌了口茶,抬起头望着天花板,便把此来主要目的一口气脱了出来,“杜、杜,那个,你一番美意,明峰很是感佩,但是……明峰已有结发妻子,亦已育有一子,深情厚意,明峰无以为报,只请杜、杜……原谅!”结结巴巴讲完了意思,他还是没能想好到底叫杜叙什么。

杜叙听到这儿,却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也因明白了,心中对这个赖明峰倒生出几分敬意。这个书呆,倒是个疼妻子的男人!虽然很没用……

“赖先生,我明白。而我此番所作所为也只是出于我自己的心情,并不求……赖先生能够回报我什么!赖先生大才,小女子生平仅是仰望,如今能以己微薄之力帮到赖先生的忙,已是心中大喜了!赖先生无需介怀。”敬意归敬意,对于既定计划,杜叙仍是照行不误!

赖明峰愕然,一张脸更红了,根本不敢看杜叙一眼,只顾着低头喝茶。一杯接一杯,但喝得多了,人的五急也跟着来了。渐渐地,赖明峰的脸开始变白,又开始发红。

杜叙闷着头笑,仗着赖明峰不敢看她,把嘴角咧得大大地,只是不出声。等到赖明峰似乎真的快忍不住时,她才笑着起身,“赖先生,其实你根本不必把这些放在心上……赖先生,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我杜叙虽无才无德,做不得赖先生的朋友,但这身外物还是有些……”

“呃,不,杜……”赖明峰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叫杜叙挡住。

“也是,在赖先生眼中,我这等满身沾得铜臭味的人自是不配为伍的。”杜叙故作幽幽一叹。

“啊!不,不是的!”

“那我就当赖先生交我这个朋友了!”杜叙望着他求证。

在杜叙如此眼神之下,赖明峰只得讪讪地点了个头,这才得以脱身。

这一厢,得了赖家上下的感恩不尽,杜叙开始在王喜重身上施压,让他去道歉,顺便带去一些很细微的暗示。

王喜重得了这个饶,为了自己能活下去,当下又是哭又是求地到了赖家。赖家一家子全是老实人,自然也原谅了他。于是王喜重便腆颜与赖家复走动起来。

一走动便能多说话,话一多,便能套出消息,同时也能放出消息。

赖夫人一直觉得很对不起杜叙,总想着报答她,王喜重便被授意转达了一些暗示。

目前全汀台都知道杜叙与赖家相熟,有很多商家都想要在赖家那儿把八宝印泥的配方给搞到手,都是杜叙给兜着。但忍过一时又一时,也有实力雄厚的商家,已在给杜叙使绊儿。

王喜重这番话说来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心头恨得牙痒痒的,只怪自己做得没杜叙高干,眼见着赖夫人一脸焦急,他是又喜又苦。喜的是事一办成,杜叙说不定就能放他一马;苦的是自己这番真是给他人作了嫁衣裳。

一经如此阵仗,赖氏一门俱感杜叙大恩,当下,便由赖明峰亲自拿了八宝印泥的配方去见杜叙。

杜叙心头大喜,然而面上仍是推辞,一来二去,直推了半个多月,这才收下了配方。然而,感于赖家别无杂念的信任,杜叙心中多少也有些过意不去,便让赖氏入了股,开了一家‘赖氏印泥坊’,只占股分,配方却仍让赖家保管。

此后不过一年,八宝印泥响誉天下!名门士子、甚至皇家皆以得一方‘赖氏’印泥为显。世人皆传此八宝印泥:色泽朱红,鲜艳夺目;细腻浓厚,气味芬芳;冬寒不凝,夏暑不泄;燥热不干,阴雨不霉;印迹清晰,永不褪色。经火焚烧,纸灰上字形仍依稀可辨。

“……汀台多迁人,时有多艺者……赖氏以制印起家,用料稀珍,商家争奇,其色朱、其味芳、其油腻,不燥不霉,虽经焚烧亦不毁其色……时为风雅之士争之……”

见《平州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