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小雾轻寒,本该昨夜走的人,一直拖到了清晨,然而即便如此,看在旁人眼里,也总不觉得有多少缠绵。
玲珑静静地跟在后边,始终带着困惑望着前方静静地走着的两人。
平明送行,在这处官道上,俊逸的男子一手携着爱侣,一手牵着马儿,无言无语,只剩马蹄特特,翻起落叶,在清晨仍显露湿的气息里更萦一番泥土的清新。
两人相看时或一笑,却怎生都不开口。玲珑奇怪极了,寻常爱侣将别,哪个不是泪眼迷离?哪个不是嘱咐连连?为何他们如此清淡?别愁不浓,连带地让她这个旁人都只是轻松相随。
日已初升,街市上已飘来粥香与几声遥遥的吆喝声。玲珑不由抬头四下里瞧了眼,榆柳夹道,前处水光滟滟。原来不知不觉间,已行至运河渡头。
孙预看着这片晨曦初透薄雾的水,吸了口气,停下脚步。
妫语与他比肩而立,朝着喷薄而出的旭日看了会儿,两人才相视一笑。
“珍重!”望进孙预凝着深沉眷恋的眸光,妫语先将别意牵出。
孙预望着她,不由将手中握着的柔荑紧了紧,却终究放开,“还记得当初在天都城外许过的话么?”
脸上悄悄掠上两片红云,妫语朝他看了会儿,忽然一手攀着他的肩在其嘴角印下浅浅一吻,“脉脉双飞意,三生共比肩!”
低低的盟誓萦绕耳根,缠绵成一瞬的心旌动摇。孙预心弦大震,忍不住想要开怀而笑,只觉胸中似有一腔热情似火,也如这旭日即将喷薄而出。望着那盈盈款笑的双眸,他觉得只要能留住这一笑,便是倾尽江山,又有何妨!
然而终究还是要走,妫语低垂了垂眼,将涩意掩去,轻道:“该上路了。”
“……”孙预抿了抿唇,在她手上重重一握,才道:“走了!”他咬了咬牙,翻身上马,正要提辔,却感手背上一阵温润。
“孙预,我只给你五年时间!”妫语吐字清亮而坚定,易过容的面目不知是否是旭日红光的缘故,总觉得艳光四射,让人目眩神迷。
孙预爽朗一笑,带着十分的笃定与自傲,“不必五年!三年之后,你我便是比肩!”他朝她深深看了眼,不再停留,只一记马鞭,便毫不拖泥带水地直出福定城外。
噙上点点笑意,妫语望尽那远去的身影,回想起方才自己那大胆的一吻,神情便带上几分羞涩。悄悄掩了唇,她转回身与玲珑同行。
玲珑怔怔地望着她,不知不觉也出了神。她,真的很美,美在举手投足间挥洒出的神韵,落落大方又优雅从容,哪怕是偶尔的娇嗔与羞涩都融入了这份爽利!极特别的美,至柔却带刚。就像方才那句话,不是等那人五年,而是给出五年!让那人去完成他未了的事宜,让那人去完成不得不走的责任。这是需要相当的气魄的,她有,她浑身上下都带着这种神气。
难怪!这样的女子是傲然不群的!
“玲珑?”妫语回头见她落了好大一段,不由发问。
“呃,来了!”玲珑甩了甩头,匆匆跟上。
不远处一驾马车的车帘轻轻放下,木清嘉深思地看着那名款步岸边的女子,脑中似有什么记忆要挣扎而出,然而仔细去寻,却又浑然无迹。
“青岩,追上去!”他朝外头轻声吩咐,疑团重重。在福定的登记因是外地客商,誊录得简简单单,只注着锺氏,言倾,籍天都。况且之前的男子装束,显然是有意要避开什么。她想避什么呢?
木清嘉不知为何,总是对此人有着一种别样的熟悉,甚至莫名地,连孙预看着她时的眼神,他都未觉得有何怪异,只是熟悉。
隐隐地,他心头一跳,脑中窜出一个连自己都要惊诧的念头。
“大人,就在前头了!要截住么?”青岩在帘子外问了声。
“不必。就在这儿停下吧。”木清嘉不待马车停稳,便轻快地跳下车,几个紧步,已赶到妫语二人前面。
“锺……姑娘。”他忽觉有些拗口。
妫语抬眉,微讶了讶,仍是颔首一笑,“木大人好早!”气宇间仍带出一抹不自觉的随兴,甚至浅浅的笑意也如旧日般自在而从容。
木清嘉暗中吸了口气,微微有些紧张起来,“姑娘上回说的,在下回去细想过,觉得个中非常有理。只是碧落盐业积习已深,一时要下手总是千头万绪。姑娘是商家中人,不知有何对此有何想法?”
嗯,要动手切除弊症,总是麻烦万千的。就像当初的整赋一事……妫语正凝眉打算深思,忽然惊觉,敏锐地朝木清嘉看了眼,眉心便打了个结。“木大人,小人只是平凡商家,只能约略估算出元桐盐业的不公,但若说整弊,这恐怕非是小人这等拙人能乱说的。大人实在抬举。”
“姑娘过谦了。”明白到话中的规避之意,木清嘉更为怀疑。但也因为越发怀疑,心头便跟着紧揪起来,明明是清秋时节,他的背上却已隐隐渗出些汗意。
妫语静静地等了会儿,见他似无意开口,便欲托辞先走,谁料木清嘉见她欲走,急忙抢先一步道:“锺姑娘是天都人氏?”
“是。”妫语颇有些疑惑他问这话的用意。以往在殿上初召也不曾见这位稳秀的年轻士子有如此……呃,紧张!怎么今日这般反常……
“呃,那不知姑娘有未听说天都盛传一则谣言?”
“哦?谣言?”妫语不明白,怎么如木清嘉这等人品也会将谣言听入耳去?“大人指的是哪桩谣言?”
“呃,天都百姓盛传先皇……先皇入葬昭陵之际,颜色宛若生前,疑似仙人之质;又说先皇灵柩,其实……其实……”木清嘉在妫语带着惊讶地瞪视中忽然口拙,面颊发热,一句话讷了几次“其实”,却再也说不下去。
“其实怎样?”妫语口中问道,然一双清明的凤目却眯细了瞪着他。
“呃,呃……”木清嘉大感局促,冷汗涔涔而出,只觉得自己这番说得太无章法,脑中一片混沌。
“木大人,其实谣言止于智者。说句咱老百姓不该说的话,先皇再如何英明盖世,可如今,我辈用的已是昭庆历,享的已是当今皇上的恩泽。”
木清嘉一愕,这番话洒在心头,带着些微的训诫,却似是激起了他心头点点酸涩。如醍醐灌顶,他直到此时才蓦然明了,不管自己如何,对于先皇,他在心底深处,仍是带着一抹孺慕之思的。知遇!他何尝与恩师有异?总以为自己初入仕途,也总以为先皇对自己的影响并不那么深,甚至,连那日天子出殡,他也只是心头淡淡。却不想,一切只是云雾深埋而已。事隔一年,他仍是下意识地怀念着!
“大人,碧落盐业之弊,我们可就寄望于您啦!”妫语瞅了眼出神的木清嘉,笑着颔了个首,“大人,告辞!”
木清嘉远远望着渐去的背影,因那句“寄望于您”的话,心口顿生一股豪气与担当。原先脑中计较着的,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他衝着那背影点了个头,许诺,眼神终于稳健,一如当初。
盛世要有锦心绣口的鸿儒之士,也要有治郡有方的能人良吏,二者缺一不可。
他会做到的!
年末,元桐百姓大闹盐市,可等消息传到天都,毕竟是临近年关,再大的事,也大事化小。然余波未息,新春年假才过,乌州都转运盐使庄怀便上折直呈官盐售贷之弊。
以庄怀的身微言轻,自然无足轻重,然而随之而后的元州盐官潘法昭遭流寇暗杀,乌州知州秦商随即上表。紧接着,当朝太傅的得意门生、已升任都察院左副都御使的木清嘉也乘势上奏。于是举朝震动,摄政王下令彻查,户部尚书甪里烟桥核算历年盐税,确证盐业有极大弊端。
终于,官盐之务着手重整。
《碧落史八十卷·志第五十六·食货四·盐法》:
“……昭庆二年盐务大整。初,诸产盐地次第立官。都转运盐使司细分为六:曰元州,曰桐州,曰乌州,曰平州,曰瀛州,曰长泉。盐课提举司细分为三:曰夷州,曰泸州,曰滇云;滇云提举司凡四,曰黑盐井,白盐井,安义盐井,邵井。
“改办小引盐,倍之。所输边,原州、锁阳城、纪州、青山、仲津、瀛州、固原诸堡。上供光禄寺、内官监、郊庙百神祭祀、内府羞膳及给百官有司。岁入太仓馀盐总银二百三十七万两。
“瀛、纪、原三州盐场不设征赋,军馀煎办,召商易粟以给军。凡大引四百斤,小引二百斤。
“摄政王上请“令商人于德安仓入米一石,晋安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桐盐一小引。商人鬻毕,即以原给引目赴所在官司缴之。如此则转运费省而边储充。”帝许之。召商输粮而与之盐,谓之开中。其后各行省边境,多召商中盐以为军储。盐法边计,相辅而行。商纳粮毕,书所纳粮及应支盐数,赍赴各转运提举司照数支盐。转运诸司亦有底簿比照,勘合相符,则如数给与。鬻盐有定所,刊诸铜版,犯私盐者罪至死,伪造引者如之,盐与引离,即以私盐论。
“又以商人守支年久,虽减轻开中,少有上纳者,议他盐司如旧制,而元、桐、乌以十分为率,八分给守支商,曰常股,二分收贮于官,曰存积,遇边警,始召商中纳。凡中常股者价轻,中存积者价重,然人甚苦守支,争趋存积,而常股壅矣。
“另附都察院以巡官之职,勘察盐务,具密折上呈直奏之权。如令有不行,乃为重法,私贩、窝隐俱论死,家属徙边衞,夹带越境者充军。”
《碧落史·列传一百九十卷》:
“……右仆射项平以宰辅之权高,阴助元州盐务之私售;又私与突利使,媾得珍宝无数,私扣蕃贡。当此际,新皇冲龄,孙氏以摄政之权除之。虽因旧功而免于一死,亦长流崖州,永不得归。
“乱曰:以心开七窃之智招祸,因势压朝堂之权揽灾。治世之吏,虽有奇功,然不修身养德,致凄凉晚景,可叹可惜,时不与矣!”
又是一年春好色,道边一丛一丛的迎春开得正欢,黄灿灿,似拢了夹道的日光于这和煦春风里。桃蕊吐娇,梨花蕴香,直是姹紫嫣红,尽把游人薰拢在这平州的春日里。
已是昭庆四年,妫语由乌州为始,遍走了桐州、湘州、再折转至平州。一村一县地走过看过,妫语才真正明白到,原来即便是所谓的盛世太平,亦有着种种不公,小至县衙诉讼,大至征税民役,卖官鬻爵者有之,仗势欺人者有之。
妫语行了一路,看了一路。毕竟曾付了极大心血去重视这片江山,眼看着一些不平发生,妫语有时亦会忍不住,而每当此时,玲珑总是拉住她,见惯不怪。
看到玲珑眼底非常真实的平静,妫语也只得作罢。确实,只出头了一两桩,又有何意义?且,她们是路人,总有一天得离开,而离开之后,又当如何?更何况,妫语与玲珑,也不过是两名弱女子,本身行走江湖就多有危险,不过仗着王随等人暗中的维护,哪里又还能惹上什么闲事!
这一日,二人行至平州汀台长林县。因在前儿一处赵家村用光了盘缠,今儿一早便只得搭着乡间百姓上县城的牛车至镇上。
小半天晃下来,两人俱已疲累,由着三年来的惯例,她们也不怕被人赶出来,只早早地换了身质料考究的衣服,便堂而皇之地空着皮囊入了镇上最好的一家客栈,要了最为上等的天字号客房。
清淡地用了饭,妫语瞅着小二出去,不由笑道:“这一次怎地送得那么晚?”
玲珑经了这三年的相处,早已对妫语倾心相服,心下也知她说的是谁,唇角有丝抽动,“许是我们走的路子太偏了,他们寻不着吧。”
“嗯。”妫语抿着茶,“我只是不明白前儿那伙一直跟着咱们的人,怎么才转了个巷子口就不见了。”
“……”知晓她是指王随派了随身保护,玲珑无言以对。这人,从来不会将她利用自己来牵制王随的意图作丝毫掩饰!
“呵呵,不过这一次,如若再等一天还没把钱送来,那我也只好忍痛将你抵押在这儿了。”
玲珑叹了口气,走上前将窗格推开,心中也暗恼王随。既然总是要给,为何偏要等到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如若不想给,那当初就不该起了头。拖沓了,到最后还是要给的教训又不是没吃过,偏他屡试不爽!
正想着,忽然窗口“嗖”一声,玲珑只觉一道劲风袭来,连忙向后一缩,避开。只听得“当”一响,窗格上头已钉着一支箭。
玲珑黑下了脸,那个王随!每次送钱就送钱,偏还要搞些花招!什么送藏在石头缝里呀,酒壶里呀,有时候叫一个生人当街硬塞给你一只荷包……还有一次,叫一个看去老实巴交的渔夫硬塞给她们一尾鱼,好在自己身边还有个高人在,当下叫她剖开,里头果然有一叠油布包着的银票,以及一封哭穷的信。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记得那时候,那人说了这么一句,便笑得眉毛眼睛都弯了。
她叹着气将箭拔下,将尾端打开,里头果然有东西。玲珑嘴角抽动了一下,将物件取出。然而这一次,却只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与一张只写着“卸甲归田,蓝桥有会”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