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唐城外,临近庙前山的一座蓬屋里。
彭慕秋面色灰败如土,微躬着的身子在屋里不停的踱步,时不是时挑起此地特有的龙舌草编成的帘子,向外面探望,一无发现,甩开帘子,又走进屋内。
薄木板钉就的墙壁,用龙舌草的枯茎塞住缝隙,四壁挂上草编苇子,用细木条夹实在墙上。这样的蓬屋在杂乱不堪的流民杂居处也显得精致。屋里摆着原木粗制的几案、木椅,边角的木刺还没有创平。
赵景云给窜进来的寒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脸有颓色,却较彭慕秋镇定许多。忽的听见脚步碎响,忍不住身子前倾。
洛伯源掀帘进来,把剑铗放在几案上,长衫右襟挂破尤不自觉,见赵、彭两人急切的望着自己,叹了一声,缓缓摇了摇头。
彭慕秋绝望似的退了几步,怔然坐在椅子上,嘴裏尤自说道:“四天了,四天了。”
赵景云望了洛伯源一眼,说道:“四天过去了,大人依然不曾露面,城中风传的消息大半是真的了,我将追加一封快报,向江宁证实此事。”
彭慕秋说道:“既使江宁遣人过来,已是十日之后的事情了,那时又济得了什么事?”
“上一封快报虽是推测,但是事关大人安危,江宁必不会等闲视之。即使无法证实,江宁也会遣人过来以备万一。”
洛伯源轻咳一声,说道:“此间以你为主,你既然如此说了,就这么做吧。”
赵景云嘴角上掀,却没笑得出来,沉吟片刻,对彭慕秋说道:“你去寻楼庆之来。”
“瑶光殿放出消息,大人身受重伤,命垂一线,各大世家都虎视眈眈。去请楼庆之来,又有何益?”
“此间我们惟有的援手就是蔡家,事关大人私密,不便告之,你请去就是。”
彭慕秋脸泛青白,欲要再说什么,却给洛伯源凌厉的眼神止住,甩着帘子走了出去。
洛伯源说道:“北唐尚有百多名好手,我领着去西山寻找。”
赵景云摇了摇头,问道:“伯源以为李思训与吴梦离联手究竟能强到哪里?”
“大人虽不敌两人联手,但要脱身,却能从容做到。”
“我想也是如此,李思训与吴梦离各怀鬼胎,都不敢放手与大人一搏,大人多半一时不察,让李思训偷袭得手。瑶光殿与呼兰高手涌入北唐,这几天,别家的高手也闻风而动。大人受伤不重,自然无事,我们再等日子,大人自会来寻我们。若时大人的伤一时无法痊愈,我们去寻大人,实是让大人处在更危险的境地。”
洛伯源知道赵景云的意思:徐汝愚重伤不愈,深陷敌境之中,百多名好手也衞护不了他的周全,倒是人多不宜隐踪,处境更将危险。
赵景云继续说道:“瑶光殿与呼兰以及近日涌来的各家高手守在外围,大有蚊蝇不得过之势。我们与大人取得联系,也瞒不过他们的眼线,我想大人定是因为这样,才不来寻我们。我们也不必去寻大人,却可以搅浑北唐的形势,让大人可以寻机脱困。此间你的修为最高,你可挑选最强的十人潜在暗处,寻机刺杀各家的高手。”
洛伯源微微一怔,叹道:“比起大人的安危来,我的声名算得了什么。”
“如何刺杀,却需琢磨,最好能让各家相互猜忌。另派数组人手,三五人不等,在山野里潜行,一来混淆各家视听,一来刺探各家高手的分佈。其余人手都散在野地里静候,若是大人匿踪之所不幸让人发觉,就由这些人迅速集结驰援。我与慕秋,将在明处,寇先生若真在北唐城中,一定会来寻我,到时我将与寇先生先行离开北唐。不是万不得以,我也不想让寇先生与我同处险境。”
洛伯源一时也想不出更加周详的方法来,正迟疑间,彭慕秋领着楼庆之进来。
李思训布下杀局,徐汝愚负伤遁走的消息传开,赵景云、彭慕秋等人的身份也无法掩住。不过各家相互牵制,也知道江宁在北唐的势力不弱,在寻着徐汝愚之前,只派遣人手盯住洛伯源等三人,并无别的动作。
彭慕秋寻着幽冀的一名眼线,楼庆之即闻讯赶来。
楼庆之也知幽冀正处于前所未有危机之中,自不愿趟这趟浑水,却不能人家找上门来而避之不见。蓬屋低矮,楼庆之壮硕的身躯只能躬着走进来,眼中寒光扫过,最后停在赵景云的脸上。屋中三人以他的修为最弱,但是泉州洛伯源侧立在他的身旁,说明他的身份不低。
赵景云说道:“赵某景云在江宁窃居北五郡司之席,今有事告之楼爷。”
赵景云在南闽时不过是一名低级将军,追随徐汝愚时日也不长久,且以幕僚的身份出现,各家眼线对他并无关注。洛伯源初至江宁时任徐汝愚亲衞长,此时其位乃在赵景云之下,可以推测其位当在校尉级以上。江宁军阶策将军、衞将军以下便是校尉,其数不过十余人,各居要职。不过徐汝愚能在此地现身且负伤遁走,楼庆之并无太大的意外。只是目光在赵景云脸上逡巡不休,心裏猜测他欲告诉自己何事。
赵景云说道:“蔡家为我汉廷的藩屏,两百余年峙立燕山之上阻止呼兰铁骑南侵,功不可没。”
楼庆之冷哼一声,暗忖:你主负伤遁走,你却在这裏与我胡扯。冷冷说道:“此事世人皆知,楼某人不用赵将军提醒。”
“楼爷可知我家主公为何会在此地现身?”
“不知。”
“蔡家幽冀之东北的渝关、在西北的居庸关布有重兵,且有天险,呼兰纵有百万铁骑也不得逾越,但是呼兰铁骑从平城出兵越过雁门迂回到幽冀的西南,蔡家当如何处之?”
楼庆之骇然失色,年前范阳正是有这样的警觉才将自己遣到忻州来,不想徐汝愚远在江宁也能识得其中的危机。
赵景云继续说道:“此时的危机由来已久,南平复辟、秦州大乱都与此相关,我家主公早在前年就有觉察,近来尤为不安,才犯险亲历忻州探看。略知其局乃是容雁门、瑶光殿与呼兰凶族一同布下,其目的在于分割天下。”
“瑶光殿?”
“不错,荀烛武与李思训究竟是何关系不得而知,但是瑶光殿必是西略军背后的势力,另外,东林会明投荀家,实际上追随的却极可能是荀烛武。”
楼庆之目眩耳鸣,几乎站立不住,扶住几案,顺势坐了下来。这些消息若都是真的,那么呼兰铁骑所指必是幽冀。幽冀此时调兵遣将,只怕来不及。
楼庆之努力平复心中狂澜,整理心绪。暗忖:数十年前,徐行为保襄州抗税民众,巧舌如簧鼓动老郡王出兵攻汾郡荀家。蔡家损兵折将不过救的是汾郡百万民众,其中襄樊会崛起。老郡盛怒之下,亲手缚徐行至范阳,鞭笞之,若非傅宗说情,性命不保。徐汝愚若念及其父当年之辱,效仿当年徐行之计也是可能。汾郡的流民拥在济宁府不下百万,有酿在民乱之迹,蔡家若在南境布署,却不是正要解了荀家的围。想及宜观远来,楼庆之心中疑虑更甚,狐疑的望着赵景云,问道:“青凤将军乃是东南雄主,岂会无缘无故来忻州犯险?”
赵景云叹道:“楼爷与我主在雁门关内的食店相遇,可看出我主长得像谁?”
“李佑?”
“不错,我主化名李佑,在马邑得知寇子蟾先生极可能藏身北唐城中,返回关内时与楼先生相遇,其后又与楼先生结伴同行数日,直至北唐城下才分道扬镳。”
楼庆之回想徐汝愚的相貌,暗忖:徐汝愚当日在关口食店中也曾暗示蔡裕华知道他的身份,此身份难道不是指他身为东南雄主之事,而是隐指他的身世之密?只是幽冀的消息没有传来,一时间却也想不起他长得像谁。定睛望着赵景云的双目,听他说下去。
“我主乃是首俊与靖河郡主之子,至于因为什么缘故两不相认,其中另有隐密,我不便说出来?”
乍闻此言,如雷贯顶。楼庆之目瞪口呆,微张着口,直欲斥他胡言乱语,却怎么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徐汝愚不正与北静郡王蔡逸长得极为相似?蔡裕华在商南,应与徐汝愚有相遇的机会。楼庆之心乱如麻,怔怔的望着赵景云。
洛伯源、彭慕秋也是首次听说此事,惊诧万分,怔立在那里。
赵景云说道:“原想探明究缘之后再警示蔡家防备。现在我主身陷险境,我等无暇顾及他务,只能请楼爷来将我等所知一并告之。”
楼庆之茫茫然的点了点头,却是信了赵景云的话,又不知如何处之,坐在那里,怔怔的似乎望着赵景云,目光却游离不定。赵景云暗叹一声:初闻这样骇人听闻的消息,任是谁也镇定不得,轻咳一声,说道:“寇先生与我主约定去年秋上赴江宁,但是至今未现身,寇先生极可能也负伤藏在北唐城中,其线索就是忻州山客萧远身上。近日我主负伤隐遁,各家的视线一时间都转移到我主身上,楼爷趁机可寻出寇先生。寇先生在呼兰游历数十年,着有《呼兰秘史》,我想寇先生对幽冀定有大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