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庆之恍然回过神来,瞑目吐息片晌,神色回复如常,起身向赵景云拜了一揖,说道:“大恩不言,青凤将军吉人天相,四日过去,瑶光殿与呼兰亦无所获,想来藏身极隐蔽的地方。我立即去信范阳,让范阳早作部署,我在此间听凭调遣。”
赵景云闻之心裏一宽,楼庆之信他,幽冀在北唐的势力就能调动起来,说道:“寇先生对范阳不容有失,楼爷当尽力寻着寇先生,将他带出北唐去。瑶光殿与呼兰已知我主来此就是要寻到寇先生,此举其实对我主也相当有利。”
楼庆之想想也是。待赵景云将所探知有关忻州的所有细节一一告之,楼庆之心中再无一点疑虑。君家往来于幽冀与江宁之间,多有非议,却是郡王一手压下。靖河郡主暴病身亡、老郡王幽居别鹤山,近到数年前,郡王突然离开范阳,都有传闻,只是当时不信,现在想来确有其事。蔡裕华或许知道其中的密辛,才会让郡王倚为左右。
忽的一阵急蹄踏雪而过,赵景云、楼庆之等人掀帘走出,只看得见激起的飞雪中掩去数匹马踪。眨眼间骏马驰至城门前,一人挽弓仰射,一箭离弦钉在城头的横木上,箭身钻进横木,只余尾羽急剧的颤抖,抖出一声清音,响彻云霄。
星马响箭。荀家从军中择骑射皆精者为游哨,侦察敌情,探得消息,急驰营前三百步,将所得军情用响箭射在营门前的横木上,警讯诸军。
赵景云隐约看见城头的兵牟将箭杆上绑着的帛书取下,奔下城墙。
楼庆之讶道:“星马游哨从何处驰回?”
赵景云心中生出不妙之感,只怕呼兰趁各家视线都集在北唐之时突然发动,对洛伯源说道:“游哨在城门前动用星马响箭,定是发生极大的变故,你去城中看看军营有无异常?”
前面起了一阵喧哗,探头望过去,东南面的蓬屋区走了水,一股浓烟升腾而起,火势来得凶猛,眨眼工夫,浓烟中吞吐的火苗窜将到半空,“呲呲”作响。
赵景云吩咐藏在左近的人手小心戒备,彭慕秋说道:“与那里隔着晋水,烧不过来。”话音未落,又一阵喧哗声从西北边传来,那边也起了几处火头,火势更凶,只一会儿,烧成一片,不及逃出火场的流民的身影在火中疯狂的扭动。辨听呼声,似乎城外各处的蓬屋区都失了火,滞留在城外的近十万流民一起叫嚣突呼起来,声势骇人,沸反盈天。
彭慕秋骇然失色,此时也省得有人从中作梗。
城门洞开,一队甲士披坚执锐而出。赵景云叹道:“荀达不思灭火抚民,还想着抓住纵火之人,真不畏民乱?”对洛伯源说道:“极可能是瑶光殿提前发动,你与慕秋率众潜入山中按计划行事,我随楼爷去寻寇先生。”
洛伯源、彭慕秋应声离去,撮嘴聚起两声急促短哨。楼庆之只见数十人纷纷从乱做一团的人群中游离出来,或近或远的随在两人后面向东边的山地走去。各家藏在流民中的眼线发现这群人,纷纷缀上去,却见人群中分出三组人来,每组六人,将各家逼上来的眼线挡住,待洛伯源、彭慕秋等人离开众人视野,这三组人又分散开重新混入纷乱的人群中。
流民人有人大喊:“城门开了。”乱作一团的流民一齐向城头涌去。甲士将背负长弓取在手上,引弦搭箭,直指着涌过来的流民。前排的流民一滞,又听见有人大喊:“他们不敢放箭的。”后面的人推搡着前排的人继续向前涌去。箭离弦射出,嘶嘶划过长空,钻入毫无遮掩的肉体,鲜血激射,流民纷纷仆倒在雪地里。天地骤然凝固似的,一切声音都被鲜血涌流的微响吸去,又突然一声嘶天裂地的大喝:“造反了。”十余娇健的身影排开众人向甲士疾掠过去,两百余步距离不过眨眼工夫就越过去,甲士不及射出第二批箭,已与来人打作一团。不知谁大喝一声,那些被鲜血魇住的流民顿时激醒过来,不顾一切的冲了上去,瞬间将百多名甲士淹没了。
闭合的城门又缓缓开启,隐约听见战马的嘶鸣,透过城门,只见城门洞里马头攒动,铁蹄踏在砖石上的空音让人心头生滞。
楼庆之拉了赵景云一把,示意他看城门洞处。
赵景云谔然说道:“荀达竟想用精骑突杀流民?”
楼庆之冷笑一声,说道:“他若能有良策,北唐就不会是今日这样的局势。我们快走,莫要成了受殃及的池鱼。”两人退到一处高地,看着城中的精骑风驰电掣的突出城门。五百余骑战马如滚动的洪流一样流卷着冲去人群,不耐流民做出什么反应,只见精骑突冲处已被撕开一个巨大的口子,每一支丈八长的战戟连刺入四五具躯体才露出森然冰冷的玄色戟头,骑士弃下战戟,掣出单刃重剑,熟练的操控缰绳,毫无停滞的在人群中左冲右突,铁剑翻飞过处,一片血肉横飞,片刻间,精骑已穿透人群,旋出一个大孤,又向人群突杀过去。
流民与甲士相争不过突然激起的一阵愤勇,识得大同铁骑威势,哪敢去挡,纷纷抱头逃窜、狼奔豕突,只余下数百具尸体。精骑只不因为流民逃遁而停止追杀,驱骑突逐,每一刀光起处,就有一人倒下,大多是落在后面的妇孺,半个时辰过去,城外野地已经血淌成河。
赵景云站在高地眺望四处,名城四野俱是一片狼籍,数千精骑在城外奔突追杀流民。心中大骂却无计可施。
东面隘口奔出一队人马,约有三百人。赵景云翘首望去,那列人正中竖起一面大旗,素白旗布正中书着一个斗大的血红的“刘”字。
赵景云潜来北唐之后,听人说起晋水源头在秋后常有桂枝流出,徐汝愚闻听此事,沉吟片刻,笑道:“‘流桂’,‘刘贵’也,流民首领大概姓刘吧。”
赵景云此时看到血旗,心中叹服,暗忖:又让大人说中了,却不知大人现在何处。
北唐骑兵只当那队人马是临时集起的乌合之群,鞭策着坐下的战马向那队人驰去。
那队人正当隘口,列着横阵,拿着长短不一的兵刃,面对洪流一样的流卷来的铁骑却毫无惧色。一个髭须满面的壮硕汉子站前一步,拔出腰间的大刀,指着冲过来的铁骑,“呜呜呜”的大喝着。
五百步,四百步,三百步,二百步,前排军士忽然蹲下,一排硬木削成的拒马斜指着冲上来的铁骑,第二排起却是一张张挽开利簇的长弓。
赵景云瞬时明白,拒马枪早藏在雪下,只等骑兵冲到近处才竖起来。又用前排之人将后面的长弓挡住,城里的将领哪能料到会是这样?
此时五百骑兵都已在长弓射程之内,若是向侧面旋避拒马枪,势必将自己薄弱的侧面让开长弓利箭。在那瞬间,赵景云似乎清晰看见骑兵将领脸上狰狞的神情,五百精锐果真毫不停滞的冲将上去。长箭如蝗纷射,瞬间,第一排数十匹硕大的马躯横撞上拒马枪,只听到“硼硼”巨响,硬木削成的拒马枪刺进马身,却受不住冲击的巨力,纷纷断裂。人马撞在一处,激起一蓬血雨,将那一处掩得隐隐约约,后面的骑兵收不住冲势,继续撞在前面的人墙之上,纷纷滚落下来。
后排忽从左右分出两列人,从侧翼杀入乱作一团的骑兵。远近流民看到血旗之时,顿如注入一股勇气似的向这边聚集过来,此时见骑兵被拦下,更是咬牙切齿的冲上来。城楼发现变故,两千缓军正奔出城门,离那里尚有二里之遥,行至中路,从右路又奔出一路衣衫褴褛的武装,截住援军。
楼庆之说道:“流民军早有准备,也不过如此;训练不足,难成大气。”
赵景云摇了摇头,指着阻截援军的数千流民军,说道:“他们虽然训练不足,但是士气如虹,勇不畏死,荀家驻在北唐的精锐乃是防备呼兰所用,却依然挫不了他们的锐气。”又指着徐徐向山地撤退的流民,说道:“他们虽然身不衣甲,手中持的兵刃却相当精良,丝毫不弱荀家精锐,果真是瑶光殿在背后操作。”又道:“瑶光殿心计甚深,荀家驱骑屠杀尽失人心,流民军人数虽少,但只要近十万流民撤入山中,焉能预知他日不能动遥荀家的根本?荀家驻在此处的精锐只怕不敢轻易离城,这才是李思训的目的所在。”
楼庆之恍然悟道:“呼兰铁骑向中原腹地迂回,最畏荀家出兵坏事,以此看来,北唐东侧谷梁山与太行山之间的孔道正是呼兰铁骑穿插之处。”虽然识破其中秘辛,楼庆之脸色却颓败如土。
此时陷入重围的五百骑兵已被完全歼灭,北唐援军还未能突冲过去。北唐城中的援军纷纷开出城外,城外的流民都已躲入山中,流民军挡了一阵,也纷纷撤出战场。赵景云又看了那髭须汉子一眼,骑兵冲突时,他持着铁剑正当前列,却毫无损伤。叹了一声,转首看见右则雪堆后探出一个人头。
楼庆之也有察觉,循望过去,却是萧远躲在那里向他们挤眉眨眼。楼庆之辨了一下四周情形,荀家兵牟正在搜寻战场,还未发现此处,与赵景云潜行过去。
萧远用雪擦拭着刀刃上的血迹,压抑着声音,骂道:“杀了五个人,直奶奶的真叫个爽。”斜看着赵景云,说道:“你可是江宁来的?”
赵景云点头说道:“那日与萧爷同行返回北唐的李佑便是我家大人。楼爷来自范阳,也是希望能寻着寇先生,接寇先生返回江宁去。”
萧远皱了皱眉头,说道:“寇先生说过了,范阳蔡家的人也值得信任,不过我现在也寻不到寇先生在哪里?”
“寇先生不是在北唐城中疗伤?”
“哪有在城中?寇先生一直藏身在流民中,适才你也看见,这么乱,寇先生不在一堆死尸中,就随众人躲入山中了。”
听到寇子蟾藏身流民之中,赵景云心裏稍宽,又问道:“萧爷如何摆脱祁义山等人?”
“呸。”萧远啐了一口,骂道,“直娘屁腚子生的,晋水边上的那处火就是他领人放的,我先跟他在一起,后来荀家兵杀出来,我乱砍乱杀就跟他走散了,他们向山里退,我就是装死留了下来。”
“萧爷早发现我们俩人了?”
萧远嘿嘿一笑,说道:“早看见了,不过杀人又杀忘了,撤退时才想起来。寇先生说了,《呼兰秘史》让瑶光殿得去无妨,他在北唐两个月又默写了一部,藏在城中,日后寻机起出来就是。”
赵景云问道:“有寇先生举荐,萧爷不若到江宁当个将军?”
萧远哼哼一笑,望了赵景云一眼,说道:“我会不知我是哪块料?你不这么说,我也尽力维护寇先生的周全。听说李佑近来在西山遇刺,你们还是担心自己的事吧。”
赵景云问道:“适才隘口那个领头的汉子,萧爷可认识?”
“他叫刘汉,是忻州刘贵的兄弟,祁义山跟他走得很近,他邀我入夥,我已答应了,先混吃混喝几天,待寻着寇先生再反出山营不迟。”
赵景云不掩忧色,流民军受瑶光殿控制,大人处境会更加艰难。